夜空中。
所有的星辰都在燃燒。
紅色的影子已降臨大氣之外,哪怕是凡人都能見到祂的尊容。
巨量的氣流覆蓋在手指的表面,形成了一層熾白的光膜,這截手指正緩緩地落向地面,可以想見,光是這截手指,就足以滅世。
楚映婵與小禾對視了一眼。
她們是這個世上最強大的人,此時此刻,唯有她們有可能阻擋這次災難。
小禾毫不猶豫地開啓了皇帝血脈,她的身軀飛快龍化,白色的鱗片覆上纖柔的身軀,修長的翅膀撕破後背的衣裳,迎風扇動。
她向着這截紅指掠去,途徑之處皆是龍吟。
她來到了那截紅指之下。
少女嬌小的身軀與這紅色巨指相比,微不足道,可她卻擡起雙手,如托天一般去與這域外煞魔抗衡。
出乎意料的是,在小禾的阻截之下,這根紅指竟真的停住了。
宮語心中一動,以爲這怪物隻是大而已。
唯有小禾能夠切身感受到它的恐怖。
甫一交手,小禾就斷定,這猩紅巨人的境界更在太古之上。
她雖令這截紅指停住,可這種停頓隻有刹那,下一刻,紅指加速下按,小禾被指頭抵着,疾速向大地墜去。
她竭力扇動着翅膀,龍雖可彙聚長風,可風力在神力面前太過綿薄,不多時,隕石雨從天而降,她不得不收攏翼膜,避其鋒芒。
若鎮守傳承還在,或許還能抵擋片刻,現在的她,根本無力攔截這根手指。
這還僅僅是一根手指。
楚映婵也已回到了天宮。
她是西王母,是女仙之首,執掌着天宮的權能。隻可惜,這才過去了十年,天宮依舊冷清,人間的飛升者寥寥無幾,這片黃昏之海哪怕蘊含着極磅礴的力量,現在的她也隻能發揮出冰山一角。
熊熊燃燒的夜空裏,黃昏降臨。
楚映婵試圖以黃昏之海阻截這頭煞魔的到來。
黃昏之海廣袤,但在這猩紅巨人的對比下,卻顯得渺小。
巨人的眼睛像是兩個發光的圓球,它盯着黃昏海,鼓圓腮幫,吹了口氣。
這一口氣當然無法吹散狂風之海,但宇宙之風席卷而下,無數的天宮在風中失衡搖晃。
楚映婵逆風迎上,想要竭力抵擋這一擊,接着,本就根基不穩的天宮神庭一座接着一座破碎,黯然失色,化作飛灰。
彌漫而去的黃昏之海被迫合攏,竟不能寸進半步。
楚映婵從未見過這等恐怖的存在,難以想象,還有數以萬計的這樣的神祇在朝這裏趕來,在它們面前,所謂的末法黃昏顯得如此溫和。
猩紅一指還在降落。
小禾卻沒有再去看向它,她一邊将身軀泡在海水中降溫,一邊看向了昆侖山的方向。
少女緊咬薄唇,一言不發。
……
……
大地顫鳴,白骨蘇醒……
預言在天地之間掃蕩,千萬種族雙手合十,聆聽着預言沉入土壤。
他們虔誠而眠,等待來日蘇醒。
林守溪再次清醒時,他發現,自己正置身在一片懸崖邊,被溫暖的海風包裹着。
“這裏是……”
林守溪環顧四周,崖下是一片淺海,崖上則生長着很多水杉一樣的樹木,但它們遠比水杉要高得多,撐起的陰影将天空遮的密不透風。
這個陌生的世界透着一絲熟悉的氣息。
林守溪走入林中,想要一探究竟,卻在潮濕的、布滿蕨類植物的林子裏,見到了前所未有的生命。
他看到了一頭直立行走的蜥蜴,蜥蜴比人更高,身軀布滿鱗片,雙足肌肉遒勁,頗爲修長,它盯着林守溪看,眼睛裏充滿了好奇。
林守溪本以爲它想要進攻,誰知道它竟飛快離開了,離開的時候,還是倒着走路的。
他看到了很多蜻蜓,這些蜻蜓比一般的蜻蜓大了很多倍,它們飛行的姿勢也頗古怪,都是倒着飛的。不僅如此,他甚至看到了一隻半個身體在殼外的鳥縮回了殼裏,蛋殼還奇迹般複原了。
看到這裏,林守溪終于明白,整個世界的畫面都是倒放的。
他非但沒能離開原點,相反,他的神魂還被卷入了原點的更深處,來到了這個不斷倒退的世界裏。
他不知道原點的目的是什麽,但他嘗試了很多次,發現自己根本無法離開這裏——他的意志與身軀的聯系被徹底割斷了,換而言之,他在昆侖山巅坐化的身體很可能被某種力量摧毀了。
如今,他隻是一頭徘徊在原點之中的孤魂野鬼。
腳下的大地開始顫動,林守溪極目遠眺,這才發現,天邊正翻滾着濃煙,片刻後,一點熾光刺破了濃煙,朝着天空飛去。
林守溪明白,這應是一顆砸到大地上的隕星,因爲這個世界的時間是倒退的,所以這顆本該毀滅大量生靈與植被的隕星重新飛回了天上,濃煙與塵埃也縮了回去,山的棱線重新變的清晰,山尖還覆蓋着素白的雪。
隕星飛遠時,林守溪透過火光,隐約看到了那顆隕星的輪廓——它的紋路不像石頭,更像是一顆腦子。
難道說,這是蒼白的腦子,當年蒼白之腦以隕星的形式降臨此界,寄生在了這顆星球上?
林守溪回神時,隕星已經飛遠。
接下來的幾天裏,林守溪一直在尋找離開的辦法,他嘗試了幾萬種方法,都失敗了。
他被困在了這個不停倒退的世界,整個世界隻有他一個人類。
林守溪也漸漸明白,他所身處的這個世界,應是藍星的過去,他所見到的畫面,都是早已埋藏在地層深處的、幾億年前的畫面了。
他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
原點是原初時間。
他正朝着那個原初時間不斷下墜。
三年之後,林守溪幾乎确定,他無法離開這個時間的囚牢。他唯一擔心的,隻是這個世界的時間流速與外界是否是一緻的,會不會哪天醒來,發現外面已滄海桑田。
擔心并無作用。
林守溪開始在這個世界遊蕩,尋找其他的破局之法。
他見證了一頭暴龍從老年到壯年到幼年最後變成白色龍蛋的場景,見到了詭異倒放的分娩過程,見到了瀕死的生命從血泊中站起,傷口愈合,倒退回叢林……死病老生,周而複始。
他還來到了南北兩極,這個時代的氣候尤其溫暖,南北兩極甚至沒有冰蓋。
他也沒有找到地心的入口。
看來他的猜想沒錯,這個時代,蒼白之腦還未寄生。
他無法回去,也無法離開,隻能在這裏生存。
時間就這樣悄然過去,并于悄然之中,展露出它宏大的面貌。
起初,林守溪還能在這個新穎的世界裏尋找到一絲樂趣用以解悶,但,一百年,一千年,一萬年後,一切都顯得枯燥、乏味,他隻能不停地回憶着往事,但自幼時出生于黑崖起,至他坐化昆侖山巅,也隻是過去了一百年,他哪怕将所有細節都回想個遍,也足夠回想幾千幾萬遍了。
他曾讓宮語苦等過四百年,也許,這是命運施加給他的報複。
生着翼膜的鳥在天空振翅,菊石在怪物橫生的大海中爬行,很多時候,他已不覺得世界是在倒退,甚至一度認爲,世界本該就是這樣的。
又過了一萬年。
任何瑰麗的景象都無法再激起他的興趣。
他看着廣袤的天地,唯一感覺到的,隻是空洞。
他知道,區區的兩萬年在世間的尺度上隻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刹那,他不知道還在這裏待上多久。
今夜星鬥明亮,林守溪在将往事回憶了一遍後,陷入了沉眠。
再醒來時又是數萬年後,他爲沉眠開辟的洞府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遮天的松柏,大量的蜻蜓與蛴螬窸窸窣窣地穿梭過林子,野獸奔走的聲響裏,他看到了迎面走來的象足巨龍。
對他而言,世界依舊沒什麽改變。
接下來的漫長歲月裏,他不斷進入沉眠,想以此消耗時間,快點抵達原點的原初。
但這樣長達萬年的沉眠亦是杯水車薪。
當年天宮之中,真視神女聽到他要煉化原點後,說他比自己還要瘋狂,如今,他終于深切地明悟了其中的含義……這就是原點,這條回歸原點的路徑太過漫長,任何人都會在冗長的時間長河裏瘋掉。
真視神女……
他覺得這個名字很遙遠。
太陽從西邊升起,從東邊落下,瀑布逆流,參天巨木長成幼苗……大自然如此和諧。
林守溪不由想起了那位‘小姐’,當年神戰之後,作爲蒼白意志的小姐,就是在黑暗的雪原上徘徊了數億年啊……那該是何等的孤單?
林守溪不去想,因爲他知道,早晚有一天,他會懂的。
他沉眠的時間越來越長。
有一次,他醒來時,發現自己居然躺在海洋裏,魚類在他上方穿梭不定,宛如幽靈。
他沒有選擇去到陸地。
他就這樣躺在深洋,閉上眼,繼續沉睡。
蘇醒,沉睡,蘇醒,沉睡……
時間以萬年爲尺度飛逝着,他身下的海床時而隆起爲山脈,時而又沉淪爲谷地,這是何其枯燥無聊的過程,期間,他一度想過要殺死自己來了結這段折磨,但這隻是想而已,每當他擡起手腕,他就會看到刻在血肉上的一個個名字。
巫幼禾、慕師靖、楚映婵、宮語、司暮雪、時以娆、白祝……
他凝視着這一個又一個的名字,從一筆一劃中回憶起她們的形容。
記憶在腦海中紛至沓來,他想起自己是林守溪,想起自己是九明聖王,她們還在等他呢……這是他與原點的戰鬥,戰鬥遠未結束,他不能認輸。
他化作太陽從地上升起。
他升上高空。
他從東邊緩緩飄到西邊,他繞着星辰旋轉。
這個宇宙是虛無的,隻有藍星與月亮,所謂的滿天星辰隻是無數虛化的光斑。
他也不知道過了多久。
許多次醒來的時候,他都想重新拾取一些生的意義,但他找不到,空洞與虛無是絕對的寒冷,它們可以将鮮活的血肉凍成冰渣。
某一天。
他再度從海床上醒來。
他的身邊,聚攏着無數的三葉蟲,它們在泥沙間爬來爬去,毫無畏懼,一如縱橫海洋的霸主,除此之外,他還在海洋中見到了許多無脊椎動物,它們永遠也無法想到,自己弱小的身軀竟是适宜邪神生長的土壤。
這是……過了多久?
林守溪無法想象。
過去,他還能在海洋裏與魚龍鲸鲨類戰鬥,以此榨取微小的快樂,但現在的海洋,三葉蟲已是霸主。
他從海洋走向陸地。
陸地何其空闊。
他試圖理解這個世界,但思考是劇痛的。
他撈起了一隻三葉蟲,放在掌心。
他盯着它看了很久。
隐隐約約間,他想起了小語送給他的禮物,那是一塊溪澗裏拾取的化石,化石上,兩隻三葉蟲抵死相擁。
他的鼻子酸楚,忽有哭泣的沖動,這已是他上億年不曾有的情感了。
“小語……宮語……”他默默念着這個名字。
他對她說過,時間隻會洗去那些不珍貴的東西,如今,億萬載的光陰長河奔騰了下來,他逆流而上,他要向小語證明,師父從沒有騙人。
這是他接下來一億年的座右銘。
又過了一億年,三葉蟲都不見了。
他的腦海中,與小語的對話越來越少地想起,他所更多想起的,是那一句‘能殺死我的,唯有渺渺無垠的時間’。
時間才是最鋒利的刀刃,自以爲堅強的人類在它面前,如此脆弱不堪。
冰川消融,海平面升高,他見證了大量的火山噴發。
之後,他甚至再也見不到一個生命。
世界又經曆了一次冰川。
他在冰中封睡。
沉睡了很多年後,他才見到了大量爆發的紅藻,這已是世上唯一的景色。
之後的世界無比荒涼。
這是真正的荒涼。
荒涼到他一度開始懷念在海底看三葉蟲爬來爬去的歲月,那段歲月被過濾之後顯得如此甯靜美好。
世界又經曆了幾次闆塊的挪移與冰川的更疊。
活着本身已是純粹的痛苦,但他連自殺的念頭都不再有了,因爲下決心需要思考,思考本身比死亡更痛苦。
一天。
他醒來時發現,天空好像少了什麽,他想了好久才意識到,是月亮不見了。
于是,他飛上天空,自己變成了月亮,每天繞着大地轉動。
久而久之,他覺得,他就是月亮。
轉啊轉啊轉啊……
大地在他眼中不停地變幻着。
最後,他記憶中的藍星變成了煉獄般的火球,這顆火球沒日沒夜地朝着星空發射隕石與彗星……它爲什麽要向宇宙發射這些呢?
很久之後,林守溪才想起,原來時間是倒流的,它們的軌迹本該是撞擊地面。
再後來,藍星也不見了。
他發現,他置身在一片塵埃裏,塵埃的中心,是一顆發光的太陽——所有的星體都消失不見,世界隻剩下一個太陽。
林守溪知道,總有一天,這顆太陽也會消失不見。
他在塵埃中飄蕩。
某天,他忽然想起,自己身體裏好像有什麽東西。
他劃開了自己的手臂,撥開了覆蓋在手臂上的血肉,看到了骨頭,他發現,骨頭上刻着字,他已不認得這些字了,卻還是把它們念了出來:
“巫幼禾……楚映婵……慕師靖……宮語……”
他念了很多很多遍。
然後,他茫然地看向太陽。
“她們……是誰?”
林守溪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一直思考到太陽消失不見。
他有時候能将她們連同過去的一切都想起來,有時候,他又什麽都想不起,腦海裏像是有三葉蟲在爬來爬去。
太陽不見了,一顆更大的星星從爆炸中複原,它大的史無前例,大的超越了林守溪見過的一切星星,但林守溪并不覺得震撼,他知道,總有一天,它也會消失。
一切都會回到誕生之前。
而他要活到誕生之前。
這是他的信念。
這個信念在億萬年的歲月裏于他腦海中不斷強化,它如此根深蒂固,堅硬地超越了一切物質。
他不知道爲何而活,但他擁有信念。
先前他所熬過的時間,甚至不到這漫長尺度的一半。
他再次陷入長眠,然後在某個不知是清晨還是黃昏的時候醒來,與這顆大的難以想象的星星告别,它沿着出現的軌迹消失,最後歸于虛無,仿佛從不曾來過。
一切都消失了。
唯有他還在宇宙中漫無目的地遊蕩,遊蕩……
他甚至已不記得,這個世界的時間是倒流的。
終于。
終于有一年。
他再次感受到了一股力量,那股力量将他朝着某個地方拖拽。
整個世界都在朝着方向聚攏。
這個過程越來越快,快到他遲鈍的思維已反應不及。
轉眼之間,他已來到了一切的盡頭。
他的面前,是一顆微小的點,微小到近乎虛無的點。
這粒點沒有重量也沒有能量,也不存在時間、空間的概念,它仿佛是虛無本身,沒有任何意義,一如他。
“原……點?”
林守溪張了張口,嘴唇中吐出了晦澀的音節,他不知道自己說的是什麽,但他總覺得,這是他一直在找的東西。
爲了尋找這個東西,他體驗了比死亡更劇烈億萬倍的苦痛。
原點……原點……
林守溪盯着那粒點。
突然,他注意到,原點的背後好像還站着一個人。
那人黑發金袍,面容俊秀,背後懸着一顆紅日的圖騰,手中提着一柄樹枝狀的劍。
九明聖王。
誅族之劍。
時間果然是一個環。
林守溪回到了最初的過去,見到了最遠未來的自己。
他一直在這裏等他,同樣等了很多很多年。
“巫幼禾……楚映婵……慕師靖……宮語……”
他再度念起刻在骨骼上的姓名。
他依舊無法回想起她們的容顔,但他想起了另一件事……
他終于想起,自己是來做什麽的。
林守溪一把将原點緊攥掌心,他吞掉了它,一如一百五十億年前在昆侖山巅吞掉它那樣,他看着虛無的世界,緩緩開口,聲音唯他自己能夠聽見:
“我要爲她們,創造一個新世界。”
……
蒼白的心髒裏。
慕師靖也陷入了漫長不醒的夢。
她再次夢到了與原點的決戰。
她已想不起這是第幾次夢到這樣的場景了。
那是原點的拼死一擊,她的雙翼合攏爲盾,擋在了她的面前。
“我是荒謬之間,是唯一之物,原點殺死我,必将被反噬的。”
遙遠的記憶從心中響起,那是地宮之中的對話。
“這樣拙劣的伎倆,原點怎會上當呢?我創造了你,你是我的夥伴,我不會讓你死的。”
“它會的。這個世上沒有人見過您的真容,包括原點,原點見到的龍類都擁有一雙翅膀,它無法想象,作爲原初之龍的你,竟是形如長蟒的五爪之龍……小姐,我做你的翅膀吧,它不會起疑的。”
“不行!你斷絕這樣的念頭吧,我絕不會準許的。”
“……”
他違抗了小姐的命令。
原點玉石俱焚的反攻裏,她的雙翼碎在了空中,這是當初慕師靖無數次回憶起的畫面——林守溪擋在她的面前,爲她承下了緻命一擊,然後被漫天流火吞噬。
許多次觀賞煙花時,她都心頭悸動,常常驚醒。
林守溪嘴唇翕動,像是說了什麽,當時的她沒有聽清,今天,她終于聽清了。
他說:“小姐,真龍的騰雲駕霧,不需要翅膀,我就陪你至此了……”
不……
不要——
慕師靖哪怕已回想起無數次這幕,依舊覺得撕心裂肺,她向着流火四溢的天宮竭力伸手,兩人的指尖卻似相隔天塹。
忽然。
慕師靖聽到了呼嘯的殺意。
她仰起頭,看到了天空之中有什麽東西在朝這裏飛來。
那是一支箭,一支由神靈手臂做成的箭。
撕心裂肺的悲痛裏,更古老的記憶被喚醒了。
那是群龍之殿。
年幼的她站在群龍殿裏,被大殿之中一張張威嚴的龍首注視着,它們念誦着古奧龍語,龍語的語速聽上去很慢,其中蘊藏的信息卻比一條江流中的沙子還要多。
這是早已被她遺忘的記憶……
直至今日,慕師靖終于想起,龍族是宇宙中最強大的種族,而她是龍王的長女,她擁有着龍族最強大的血脈與天賦,卻因不願獵殺原點而被放逐,她被放逐的那天,年幼的妹妹與她擦肩而過。
那是她們僅有的一面,畫面單薄到讓人難以銘記。
她想起了……
原點最初根本不是什麽邪物,它是宇宙母體的遺留,是純粹的一個點。原點給生靈生養了一整個宇宙,宇宙中的神族卻始終覺得自己的力量還不夠強大,每一個神族都害怕自己被超越,所以祂們試圖從母體中榨取更爲純粹,更爲強大的力量。
所謂的神濁,是神族們用以殺戮原點的兵器。
當時的蒼白在宇宙的邊緣找到了這顆星星,祂與大地訂立契約,想要建造一個遠離紛争的,無憂無慮的樂土。
在訂立契約的那刻起,她以大地母神蒼白而活,故而遺忘了自己過去的一切。
直至今日。
直至今日……這支箭撕開了一切的記憶。
記憶中的兩幕畫面重疊在了一起。
隐隐約約間,她看到林守溪擋在了那支箭的面前。
悲劇即将再現。
慕師靖的心髒砰然跳動。
“不……不要!!!”
她仰頭大吼。
心髒的跳動聲震耳欲聾。
大海之上。
紅色的手指已觸碰到翻騰的海面。
在它即将沒入海中時,海床開始震動,海水随之翻滾。
原本近乎絕望的小禾與楚映婵也察覺到了這場地動。
地動……來自昆侖山中。
……
與此同時。
最初的原點裏。
未來的九明聖王舉起劍,刺入了林守溪的胸膛。
林守溪終于吞噬了原點,成了新的原點,他與未來的自己同存在這個玄妙的時間點,所以并非唯一之物。随着誅族之劍刺入身體,他的身軀轟然炸開。
像最初的大爆炸那樣炸開。
曾有人預言,他終有一天會被誅族之劍殺死。
預言應驗。
但他并沒有被殺死,因爲原初的毀滅是一切新生的伊始。
九明聖王完成了使命,平靜地消散。而林守溪則以超越光的速度飛升着,朝着一切開始之處飛升着!
這也是白瞳黑凰劍經的最後一重境界——無量。
他的過去與未來皆煙消雲散,他隻餘一法——無量法。
與此同時,另一個預言也應驗了。
——大地顫鳴,白骨蘇醒。
蒼白的心髒裏,慕師靖睜開了眼,而這顆早已變成灰色的心髒,回光返照般搏動了一下。
這一下搏動引的大地戰栗。
昆侖山也在戰栗。
山巅的大地裂開了,無數的枝條從裂隙中湧出,枝條間纏裹着的,是一具白森森的骨頭。
骨頭血肉盡失,唯有一顆血紅的心髒猶在鮮活的跳動。
骸骨睜開了眼,就此蘇醒。
他低下頭,看着自己白森森的骨臂,他發現,上面刻着一個個的名字,這些名字反複刻了無數遍,幾乎要将他的骨頭雕空。
這些名字是什麽時候刻上去的呢?
他一時竟想不起來。
也不必去想。
他掙開枝條的束縛,從昆侖山上走下,風迎面而來,他的骨肉與鮮血在風中塑成,他仰起頭,望着燃燒的星辰,同樣燃燒的眼眸被星空點亮,他越來越完整,黑夜成了他的長發,湖水爲他披上衣裳。
他走到了大海之上,走到了猩紅巨人的指下。
巨人的手指還差一點就要碰到海水。
但它永遠也碰不到了。
下一刻。
海浪排開,一柄形如鲸骨的長刀刺入了巨人的指中,這根天柱般的手指被輕而易舉地切開!林守溪拖刀狂奔,快的沒有影子,他像是一道光線,一道在自巨人手指起,沿着他手臂纏繞了一圈的光,再停下時,他已穿過氣層,立在了猩紅巨人的肩頭。
猩紅巨人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已無法調動手臂。
這一意識生出,他的手臂立刻開始潰散。
他的手指被斬成了三截,前臂肌群被盡數切碎,光線蜿蜒之處,桡骨與肱骨之間的連結也被斬斷,林守溪腳踩的肩膀之下,赫然有一個圓碗狀的平整切口,這個圓碗比月亮更大。
猩紅巨人這才發現,他的肩頭站了個人。
這個人斬斷了他的手!
巨人光球般的眼睛中爆發出異色,他另一隻手握緊成拳,朝着藍星揮去。
林守溪念了一句咒。
巨人的拳頭未來得及觸及氣層,就憑空炸開,化作碎肉與骨,在宇宙中飛濺。
林守溪冷冰冰地盯着這尊巨人。
它像是一隻斷了雙肢的紅蛙。
林守溪舉着這柄随意從大海中取出的鲸骨,将它徐徐推向了猩紅巨人。
渺小的人,醜陋的刀,簡單至極的一擊。
但猩紅巨人逃無可逃。
它怒吼着,口腔中彙聚起滅世的光芒,它嘶嘯着,背脊上生出魚鳍一樣的拱起,它的肋骨開始反曲,它的髒器開始外翻,它調動了所有的力量,像是要開啓自己終極的形态,這才是真正的巨人啊,死在死靈雪原的巨人王與之相比,像是一隻螞蟻。
但沒有用。
林守溪無視了猩紅巨人的一切掙紮,他以鲸骨爲刃,開啓了屠殺。
他的意識中沉澱着無法回想的痛苦,這些痛苦堆積了億萬年,山無法形容其雄偉,海無法形容其浩瀚,他需要殺戮,需要殺戮來将它們消解!
林守溪一躍而起,揮舞鲸刀淩空劈斬,迎上了這巨若星辰的怪物。
猩紅巨人在鲸刀中變作碎末,寂靜消散,一如幾十年前海洋中爆發的紅藻。
在小禾、楚映婵、宮語的眼中,它們則更像是紅色的晚霞,
司暮雪扶着慕師靖從地心爬出,也恰好看到了這一幕。
慕師靖仰望星空,看到了立在天外的男人。
他也看到了慕師靖。
“小心……”慕師靖提醒。
猩紅巨人雖已死去,但林守溪的身後,諸天萬神也已來臨,與之一同來臨的,是那支神祇之臂做成的箭,它們無一不帶着毀滅的氣息,常人看一眼就會灰飛煙滅。
林守溪沒有半點懼怕。
他握着鲸骨,骨骼中傳來古老的鲸歌,他的心髒在歌聲中跳動,如擂起的戰鼓,铿锵激烈!他面對這深邃廣闊的宇宙,将這顆藍色的星星護在了背後,他向前走去,向着浩浩蕩蕩的諸天萬神走去,萬神與他對視,神的眼眸瀚若星辰。
再也沒有回頭之路。
刃已發硎,唯有踏碎諸神之骨,殺至深空盡頭才能終止!
噴薄到極緻的戰意裏,林守溪蓦地回首。
他看了一眼這顆湛藍的星,那裏有一雙雙遠望的清眸,她們的名字刻在他的骨頭裏,連原點也無法讓她遺忘。
提刀而戰之前,林守溪對她們許下了最後的承諾。
承諾之言如此輕柔,聽不出一絲的殺意,仿佛隻是春風中的折柳送别。
“我将埋葬衆神。”他說。
(全書完)
……
多年之後。
深空的盡頭。
星雲的宮殿裏,神似慕師靖的少女望着破碎的星辰曆,默然無言。
“這麽多年,還未歸來麽……”她不解。
她打算親自去看一看。
她披上了戰甲。
這是她當年征伐原點的戰甲,彼時她穿着它與姐姐擦肩而過,她刻意停步,姐姐卻未多看她一眼。
她正要走出星雲之殿。
外面,忽有腳步聲傳來。
她感到一絲困惑。
王骸之門外,垂着一條以‘冥古’命名的神階。
無盡的長階之上,隐約有個影子。
那是一個黑發白衣的男人,他提着骨劍拾階而上,金色的瞳孔跨越長階與她對視。
他在朝她走來,他身後的群星之間,密密麻麻皆是神的骸骨。
林守溪終于走到了她的面前。
深空寂靜如死。
完結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