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青魚的喊聲在三山回響。
猶在睡夢的修士紛紛驚醒,他們走出門外,擡首便看見主峰上有個巨大的黑色球體在不斷升起。
在此之前,絕大多數人根本沒有見過祖師的法蛻,他們大都以爲那是祖師仙風道骨的遺體,亦或是一具光華璀璨的、近乎于人與神之間的金身。
此時此刻,人們見到這肉球升懸于峰尖上,将巨大的峰尖襯托得渺小,人們隻以爲是妖魔出世,根本無法想象,這位是他們的祖師爺。
白祝等人比林守溪晚到祖師山,她們到時,也看到了孤懸天際的人頭。
人頭聚集着上萬張臉,有哭有笑。
童青魚的眼裏已沒有其他人,她看着升起的祖師頭顱,問林守溪:
“這算不算是……如日中天?”
林守溪沒有回答。
他明白了童青魚的想法。
童青魚聯合祖師山的首座與掌教,解開了纏繞在祖師遺蛻上的禁制,以此爲餌,誘騙哀詠之神奪舍。
祖師遺蛻代表着整個人類修真界的法術原點,這些法術皆是刀匕,哀詠之神降臨,無異于将自己投身于刀山之中,哪怕最終脫身而出,也會承受千刀萬剮。
這是陽謀。
哀詠之神雖明知風險,卻依舊選擇了降臨。
它不願放棄這個重臨世間的機會。
林守溪被李真人以未來法拖住了腳步,來晚了,沒能阻止童青魚的冒險之舉。
“童青魚,你真的覺得,祖師遺蛻能殺得了哀詠之神?”林守溪沉聲問。
“不試試怎麽知道呢?聖壤殿已毀,神牆連骸骨化的蒼碧之王也擋不住,更别提這滅世級的災禍了,世上唯有祖師遺蛻可作爲與邪神抗衡的法器,除了用它,我們還能用什麽?我有病,雖人神圓滿,但陽壽有限,我怕我死之後,後人再沒這樣的魄力。”
童青魚早已深思熟慮過,她仰起頭,所有的猶疑與掙紮都在無數個輾轉難眠的夜裏燃燒殆盡,她的眸中唯有傲然:“祖師心懷蒼生,不會怪罪我的,我亦死不足惜……況且,就算祖師遺蛻沒能殺掉哀詠之神,不還有你嗎?林守溪,你現在很強,強的令我羨慕,伱是好人,我相信你會替我們收拾好殘局的。”
說道這裏,童青魚忍不住笑了起來,她又說:“也多虧了你的失蹤,你若不失蹤,道門樓主也不會走,她可喜歡來祖師山胡攪蠻纏了,百年前還将太阿劍派的宗主打的道心險些失守,我們都恨的牙癢癢呢,多虧了你,幫我們尋了這麽大一片清靜,我們才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将三山的封印一道接着一道地解開啊。”
這些話,在她心中壓了太久,此刻一鼓作氣說出來,童青魚感到了無比的暢快。
她捧着小腹,跪倒在地,笑的花枝亂顫。
童鸾看着這樣的娘親,感到陌生。
過去,她的娘親永遠是個威嚴的大家長形象,她很少笑,哪怕是笑,也是冷笑或者譏嘲,隻讓人心驚膽寒。但今日,她不停地笑,仿佛這幾百年的憂愁心事,都在這一天傾瀉了出來。
童青魚很美,她笑的時候更美,紅衣妖娆的她在祖師法身下笑個不停,竟像一副絕代風華的繪卷。
童鸾感到害怕。
她來不及訴說自己的驚恐,便覺胸口一疼,如遭錐擊,她跪在地上,發現自己的力量正在流失。
“這……這是……”童鸾不知所措。
“這還需要爲娘給你解釋嗎?哀詠之神已經和祖師遺蛻打起來了,它若想掙破祖師遺蛻,就必須戰勝祖師遺蛻之内的千萬種法術,既然是戰争,總會有死傷,你修煉的法術被哀詠之神毀滅了……後面,還會有更多的法術被毀滅。”
童青魚輕描淡寫地說着。
所有的代價她早已考慮過,心境早已古井無波。
越來越多的修士失去了法術。
這一幕似曾相識。
在真國,大靈乾樹毀滅之時也是類似的場景!
“别笑了。”
林守溪懸空而立,身後規整的紅日圖騰将他的臉色襯的尤爲陰沉。
“這要的大喜日子,爲什麽不笑?”童青魚問:“哀詠之神将在今天死去,林守溪,你不高興嗎?”
童青魚修煉的法術也被毀滅,她五指緊抓胸口,明明劇痛,臉上的笑卻是更甚。
與此同時。
祖師山首座的功法也被毀滅,他口吐鮮血,境界大堕。緊接着,神守山代掌教與兩宮宮主的法術也被毀滅,猶在山中靜坐的他們甚至不确定發生了什麽,隻是如遭重創,衣裳浸透紅血。
雲空山的幾位修道大能同樣如遭重擊,倒地不起,他們齊齊望向祖師山的方向,神色極爲凝重。
不僅如此。
閉關的修真大能也未能幸免,哪怕他們躲在地下數千尺的密窟裏,藏在可抵禦隕星撞擊的神殼中。
一時間。
三山之中,十一位人神境修士一同堕境。
直到此刻,童青魚終于察覺到了不對勁。
“爲什麽,爲什麽它隻破壞人神境修士的法術根基?”童青魚忍不住問。
“童青魚,你還沒想通嗎?”
林守溪長長地歎了口氣,神色陰沉到了極點,他說:“所謂的法術原點,其原點根本不在于法術,而是在于‘聲’,施展法術必須咒語,咒語……也就是‘聲’,‘聲’才是法術的媒介啊,隻要擁有聲之靈根,甚至可以跨境将對方的法術限死!哀詠之神……哀詠之神之所以被稱爲哀詠之神,它的能力不就是……”
林守溪來不及說完,祖師山上,已響起了歌聲。
哀詠之神的歌聲。
祖師遺蛻上的萬千張嘴巴同時翕動起來,吟起了歌聲,這聲音難以形容,它像是詭異生命之間求歡的歌舞,也像是祭奠亡神時需長吟的喪歌。
它一經響起,山間所有的古鍾都自我敲擊出聲響,不僅如此,所有的樂器都像是活了過來,它們一同發出懾人心魄的聲響,聲音在天地間擴散。
無論這樣的聲音像什麽,在今日,它都是邪神的誕曲。
歌聲裏,童青魚笑容褪盡,臉色蒼白。
哀詠之神也掌握着‘聲’的能力,那作爲以‘聲’爲載體的法術,又怎麽能傷害到它呢?非但不能,甚至極有可能成爲它的養料。
她竟将祖師作爲佳肴,親自送到了邪神的碟中!
“别傷心。”
身後,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寬慰她。
“什麽人?”
童青魚大喝着轉頭,看到了一張白發蒼蒼滿是褶皺的臉。
是祖師山的掌教真人。
童青魚看見了掌教真人挑起的嘴角,寒意從脊椎沖到了大腦,她厲聲問:“你早就知道這一切了,對嗎?”
“今天是大喜之日,要開心。”
祖師山的真人這樣說着,腦子就炸開了,橫飛的血肉裏,密密麻麻的觸手從他的斷頸處湧出,代替了掌教的頭顱。掌教筆挺地立着,行動自如,卻已不再是人。
林守溪歎氣。
原來,祖師山的掌教也被哀詠之神蠱惑了。
哀詠之神一直在未來不斷地向當下滲透,李真人與祖師山的掌教都被騙了。
歌聲裏,祖師遺蛻不斷膨脹。
數不清的觸須從中湧出,它們盤結在一起,像是理不清的頭發絲,隻是這些頭發,每一根都有山嶽粗細,不斷湧出的觸須組成了這個肉球的頭發、睫毛、胡須、眉毛,它成了一顆真正的頭,一顆沒有五官的頭。
它懸在那裏。
懸成了祖師山千年來最大的恐怖。
“童青魚,你到底創造了怎麽樣的怪物。”林守溪歎氣。
童青魚花容失色。
她根本沒有想到,事情會發展成這樣。
“你……殺得了它麽?”童青魚問。
“若你不做這自作聰明之舉,我或許還有一戰之力,如今,它融合了祖師法蛻的力量,我……”林守溪欲言又止。
“那怎麽辦?”童青魚問。
林守溪沒有說話。
他帶着他的烈日,撲向了這尊蘇醒的邪神。
沒有選擇了。
哪怕隻有一線的生機,他也必須向哀詠之神宣戰,否則,人類的一切都會毀滅殆盡。
風雷湧動。
林守溪與祖師遺蛻撞擊之後,整座祖師山寸寸碎裂。
……
祖師山狂風席卷,摧枯拉朽。
雲螺無法破開飓風,被推着倒退。
雲螺上,白祝擡眸遠望,問:“這是怎麽了呀?”
“邪神出世。”楚妙笃定道:“哀詠之神還是降臨了。”
“哀詠之神……”
白祝聽到這等恐怖之事,不免手腳冰涼,她喃喃地問:“師父攔得住它嗎?”
“我不知道。”楚妙搖頭。
這時,時以娆忽地捂住胸口,慘哼了一聲。
“時姐姐,你怎麽了?”白祝焦急地問。
“法術被破壞了。”時以娆說。
受傷之後,時以娆立刻明白發生了什麽,她繼續說:“邪神占據了祖師遺蛻,破壞了所有人神境的法術根基。”
“诶……那爲什麽慕師姐安然無恙?”白祝問。
“……”
慕師靖瞪了白祝一眼,冷冷道:“師姐自在人神之上。”
哀詠之神居然沒有破壞她的法術根基,對于這等小觑,慕師靖也感到憤怒,她說了句‘替我護法’後,立刻取出竹箫,開始吹奏。
她想喚來聖壤殿的群龍,爲她而戰。
可是,她的竹箫聲剛起,聲音立刻就被哀詠之神篡改了,群龍的進攻變成了後撤。
慕師靖試圖改換曲調,将它們召回,卻是無濟于事。
“真是一群笨龍,比白祝還笨!”
慕師靖坐在雲螺上,看着調頭就跑的群龍,氣壞了。
“你要是不給它們下達指令,它們興許就循着邪神的氣息撲殺過去了。”時以娆說。
“時姐姐别說了……”
慕師靖懊悔不已,她也沒想到,這邪神竟能随意修改一切對它不利的聲音。
正在慕師靖失望的時候,她忽然聽到了一聲龍吟。
那是從身後傳來的龍吟。
厚重、悠遠。
“你看,本姑娘還是有懂事的眷屬的!”慕師靖眼睛一亮。
回身望去。
她們的身後,果然有一頭龐大的龍影。
慕師靖臉頰上的笑容還未消失,那巨龍已擡起龍爪,朝着她們拍了下來。
這是始料未及的一幕。
先前,哪怕是哀詠之神将她的召喚曲調變成‘殺死慕師靖’,因爲血統的緣故,那些活龍也絕不可能對她下殺手。但是,現在,作爲龍王的她竟遭到了另一頭龍的襲擊。
關鍵時刻,白祝操控雲螺,猛地下沉,雲螺幾乎是貼着巨龍的利爪掠過的,可怖的爪風幾乎要将雲螺斬成兩半。
巨龍一擊不中,立刻甩首,朝着雲螺噴吐龍息。
白祝咬緊牙關,操控着雲螺垂直升起,避開了這道熔岩般的龍息。
巨龍不斷進攻,白祝不斷閃躲。
這番閃躲,幾乎用盡了白祝的畢生所學,某些險之又險的時刻,她甚至覺得,她已蘿螺合一!
連續避開了十多次進攻後,雲螺與龍拉開了距離。
女子們向着巨龍望去,這才發現,這不是一頭普通的龍。
龍擁有着猙獰之手,鋒銳之爪,但它表面沒有鱗片,取而代之的是光滑的鋼鐵,它巨大的身軀也沒有半點血肉,驅使它行動的,是無數精密複雜的齒輪結構!這些結構的中心,隐約有一坨橢圓形的東西在伸縮,那是心髒。心髒并非是拟制的,那是真正的龍心。
這俨然是一頭機械巨龍!
機械巨龍張了張口,竟發出了人類的聲音:
“小姑娘們,你們可是祖師山的修士?”
“龍在說話?”白祝蘿容失色。
“你是什麽東西?”慕師靖冷冷地問。
作爲龍王的她,根本看不懂眼前這怪龍的跟腳。
“我是千偶殿的殿主,廣天大師。”巨龍利口開阖,自報身份,說:“這是我嘔心瀝血數百年的傑作,是我最作品中最獨一無二的人偶,你們……喜歡嗎?”
機械龍的瞳孔中,有光亮起,七種顔色來回閃爍變幻,很是晃眼。
“廣天大師?!”
慕師靖想起來了。
當初,在西疆時,她與林守溪曾遭到過千偶殿的襲擊,當時,她與林守溪聯手殺了好幾個千偶殿的人,千偶殿的殿主還說過,他們效命于廣天大師,廣天大師是曠世奇才,正在創造一種了不起的東西。
原來,這位千偶殿的幕後之人所在創造的,是一頭機械巨龍!
巨龍所用的,依舊是龍的心髒,但身軀被他換成了可以爲他所用的鋼鐵。
“當年西疆時,有幾個小娃娃破壞了我的百年大計,使得這巨龍的鑄成晚了足足五十年……可惜,可惜啊。”廣天大師遠遠地打量着她們,問:“我聽說當初壞我大計的,有好幾個是雲空山的弟子,我看你們這衣袍……”
“我們是祖師山的弟子,自幼便拜入了祖師山門下!”
慕師靖與白祝異口同聲地說。
“哦,祖師山弟子啊,那也不錯……”廣天大師說。
爲了創造這個恐怖的殺器,廣天大師在沙漠中隐居了幾百年,漫長而枯燥的歲月令他心頭積怨,今日一朝功成,他立刻騎着巨龍繞來了祖師山,準備拿着千古名山開刀。
不管對方是誰,現在的他,隻想大開殺戒。
也不知這廣天大師啓動了什麽,轉眼之間,巨龍的背脊上,竟整整生出了三對翅膀。
三對翅膀同時扇動。
狂風将巨龍拉拽升空,巨龍仰起猙獰的鋼鐵之首,朝着白祝的雲螺追逐過去。
……
山上山下,兩場惡戰同時展開。
兩邊的情況都很不好。
祖師山上的決戰被黑雲淹沒,黑雲之中,紅日的輪廓時而出現,時而消失,顔色越來越黯淡,表面的裂隙也越來越多。
這說明,林守溪撐不住了。
時以娆法術被毀,已然堕境,不再具備與這機械邪龍抗衡的力量,隻能與雲螺一同閃避。
閃避不是長久之計。
機械巨龍持續不斷的進攻之中,雲螺還是被擊中,流星般砸到了地上。
境界相仿的白祝與楚妙皆不同程度地受了傷,慕師靖雖有時以娆保護,卻還是受傷不輕,骨頭如要散架一般,根本難以立起。
“這麽不堪一擊?”
巨龍緩緩走向她們,擡起了那巨刃組成的爪子。
白祝猛地立起,張開手臂,攔在了衆人目前。
這樣的舉動除了證明她的一腔孤勇,并無更多意義。
白祝嬌小的血肉身軀并非盾牌,根本不可能擋得住機械邪龍的爪子,這一爪一旦落下,必定是白祝被切成蘿蔔絲的下場。
爪子落下。
白祝沒有死掉。
相反,這利爪竟在空中寸寸崩裂,化作鐵屑飄落。
“這……”
廣天大師不明白發生了什麽,唯剩震驚失語。
他向前看去,突然發現眼前不知何時又多了個人。
一位青裙女子。
青裙女子淡雅飄渺,面容溫婉,她出現時,整個世界都靜了下來。
白祝望着來人,隻覺熟悉,一時卻想不起她是誰。
“前輩是……”
“真是隻負心蘿蔔,連一手将你栽種長大的人都不記得了?哎,當年就該讓小語将你鏟了的。”
青裙女子俯下身,捧起白祝的臉,左看右看,終于說了句好話:“長的倒是漂亮,也算是沒有辱沒道門正統。”
“你你你是……”
白祝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她想起了對方是誰,語無倫次起來。
“你是何方妖女,竟當着我面叙起舊來了?你當我不存在嗎!!”廣天大師大怒。
機械巨龍淩空躍起,瞳孔大亮,六翼其張,如妖世浮屠,惡魇天降!
青裙女子瞥了它一眼,說:“别吵。”
她一擡袖。
機械邪龍落地,化作一灘破銅爛鐵,龍體内的廣天大師頃刻斃命,百年苦修煙消雲散。
青裙女子輕輕拂袖,未再多看,仿佛隻是做了一件力所能及的小事。
“是你?”
時以娆立刻想起了她。
百年之前,這位神秘的青裙女子曾出現過,她一人連敗七位神女,随後登臨神牆,借劍重創了識潮邪神!
她到底是誰?!
“宮主大人!您……您果然還活着!”
回憶破空而至,楚妙如同中箭,渾身發顫,她不敢相信眼前這一幕是真的,她不敢相信眼前的女子還活着!
宮盈也将目光轉向了她。
“小妙,好久不見啊。”
她撫摸着楚妙的發絲,繼續說:
“你也長大了哦,都長到與我一個輩分了。”
……
(抱歉,有點卡文,補更失敗,明天是和楚楚的重逢章,盡量多寫點,把字數補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