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師靖立在巨人王的頭顱上,負手遙望冰海。
這是一座移動的孤島,長風從遠處吹來,像是高速移動的兵刃,浩浩蕩蕩地吹成一縷縷白色。
小禾坐在巨人的肩膀上,手中拿着鐵簽,鐵簽上插着眼珠泛白的魚,火符在魚身下燃燒,舔舐着魚身,随着魚皮因變焦而翻卷,油與香味一同溢了出來。
小禾烤好了魚,輕盈躍起,也來到了巨人完整山岩般的頭頂。
“慕姐姐,給你。”小禾說。
慕姐姐淡淡瞥了這嬌小少女一眼,說:“叫我小姐。”
小禾盯了她一會兒,說了句‘不要就算了’以後,側咬住魚身,将它叼在嘴巴裏,看上去就像是一隻白色的小貓。
“你這忘恩負義的死丫頭。”慕師靖再維持不住那份冷靜,惱道:“把魚還給我!”
小禾叼着魚跑遠。
慕師靖追了過去。
兩位少女在上面打鬧時,林守溪正在打坐修煉,他掌握了控制那縷九明聖王金焰的法門,此刻正在測試這縷金焰的實際用途。
他将金焰逼至掌心。
似有一團金色火焰于掌心燃起。
林守溪的神識與金焰相勾纏,他想象出了一柄長矛的形狀,于是金焰真的變成了長矛,由他握在手中,擲向大海。
浪花驚動之時,金焰已回到了他的掌心。
“林守溪!!”
小禾與慕師靖的叱聲同時響起,原來是這兩位小丫頭被海浪濺了個滿身。
這是一段别樣的旅途。
巨人王淌過冰洋,向着西北方向進發。少年少女們則以巨人之軀爲舟,跟着駛向遠方。
林守溪看着冰藍的海面,總會想起楚楚與小語,大海茫茫,此行遠隔重洋,重逢不知何日。
追鬧後的小禾與慕師靖也安靜了下來。
她們一同坐在巨人的肩膀上,拿着簡易制作的魚竿,将線抛入大海,一邊閑聊一邊垂釣,一個時辰之後,小禾的魚簍裏滿滿當當都是魚,慕師靖則是空無一物。
“垂釣者以慈悲爲懷。”慕師靖說。
小禾将雪白的長發綁成了馬尾,她腰背挺拔地坐着,聚氣爲刃,殺魚、去鱗、破腹一氣呵成,她瞥了慕師靖一眼,好奇地問:“慕姐姐,你爲何之前那般厲害,現在又傻乎乎的,這是力量的代價嗎?”
“我是爲了與伱們這些小丫頭相處,刻意藏巧。”慕師靖說。
“真的?”
“當然,我若是施展出真正的實力,定叫風雲變色,日月失輝!”
慕師靖高舉手臂,絕美的仙靥寫滿了冰冷與驕傲,仿佛天地之間,再沒有比她更加偉大的君王。
哐當——
慕師靖話音才落,立刻雷聲響起,電光明滅間,陰雲聚攏了過來,俨然要下成暴雨。
小禾驚愕難言,心想慕姐姐原來真的藏着無窮的神力,隻是沒有施展出來嗎,可當小禾低下頭時,卻見慕師靖已猛地一頭紮入了她的懷裏,似是受到了驚吓。
“那個,我……”慕師靖支支吾吾,不知說什麽。
小禾揉着她的腦袋,遲疑了會兒,說:“姐姐别怕。”
嘩——
暴雨下了起來。
溫度驟降,雨水中夾雜着冰棱。
林守溪從後面走來,将一件寬大外袍披到了慕師靖的身上。
“海面上氣候多變,随時都會有風暴降臨,小心些。”林守溪說。
“你怎麽隻給我披,不給小禾披,你是不是不愛小禾了?”慕師靖裹緊外袍,非但不感激,還趁機質問。
“是因爲你境界太低了。”小禾無情地替林守溪回答了。
慕師靖看着雨雪中處變不驚,還在将魚一條條串上鐵簽的雪發少女,默默閉嘴。
她心中更加懊惱,心想方才上天都給了她顯聖的機會,結果她竟被突如其來的雷聲吓到,沒能把握住機會,真是不争氣呀。
林守溪從身後将她抱住,将她摟在了懷裏。
慕師靖羞紅了臉,不敢去看近在咫尺的小禾,隻将外袍抓得更緊,小禾非但沒有介意,還手腳并做地爬到她身邊逗弄她。慕師靖将頭壓得更低,小禾卻是擡起螓首,與林守溪偷偷吻了起來。慕師靖假裝不知道。
海上雲詭波谲,方才還雪雨狂暴的天空沒多久就放晴了。
烏雲在海風中奔騰,如千軍萬馬遠去,光線一束束落下,神柱般矗立海天。
慕師靖望着廣闊的世界,隻覺天地一新。
更遠處,彩虹拱橋般跨過長空。
巨人載着他們從彩虹下走過。
小禾再度将烤好的魚遞到她的手上。
慕師靖接過來,小口小口吃着,這一切美若夢幻,甚至讓她開始對未來的旅途懷上了期待。
轉眼暮色降臨。
三人并排而坐,一同眺望日落。
夕陽貼着海面下降,绛紅色的光将一整片冰洋點燃,波濤洶湧,雲浪翻滾,沒有神牆與神山的遮擋,世界廣闊得超乎想象。
“你今晚和誰睡?”
溫馨的暖色随着落日而消失,星鬥映照的大海上,慕師靖與小禾坐在林守溪面前,一同問,劍拔弩張的氣氛令本就寒冷的夜色更加凝閉。
慕師靖神色偏兇,小禾神色微冷。
林守溪早已不是當初懵懂無知的少年了,他冷靜地反問:“你們今晚誰想和我睡?”
小禾與慕師靖一愣,兩位少女對視一眼,誰也沒有主動回答。
短暫的沉默之後,小禾率先開口,一臉傲嬌地說:
“慕姐姐,你要是喜歡,就讓給你好了。慕姐姐新婚燕爾,什麽事都還沒做,就遇到了這等變亂,實在令人遺憾,不若今晚你們就洞房吧。”
“我才不要,誰稀罕他呀,小禾是妹妹,我還是給小禾吧,你這小身闆,的确需要你夫君好好滋補一下了。”慕師靖雙臂抱胸,冷冷地兇。
“你……”
小禾秀眉淡蹙,冷靜道:“我早就玩夠了玩膩了,倒是慕姐姐,當初在地牢裏時裝得……”
“住口!不許提那時候的事!”慕師靖立刻去捂她的嘴巴。
小禾被慕師靖捂着唇推倒在地。
兩位少女未動真氣,就地扭打了起來,還是小禾武藝更加高強,占據了上風,将慕師靖壓在身下,挑着她的白皙面頰,逼迫她喊姐姐。
林守溪見時機成熟,提出一同睡覺的提議。
這下他卻失算了。
小禾與慕師靖一同推開了這個罪魁禍首,然後,這對絕色少女就這樣抱着,相擁而眠。
林守溪無奈地笑了笑,也未多言,在給她們披了條薄被後,獨自一人坐在前頭,眺望瀚海夜色。
約莫半個時辰後,他的身邊多了一位少女的身影。
小禾坐在他的身邊,白裙雪發,她将褪去的鞋襪放在身邊,纖細光滑的腿在裙裾下輕晃着,她輕輕側過頭,靠在林守溪的肩上。
林守溪回頭看了一眼慕師靖。
慕師靖蜷着身體,懷中抱着個小禾偷偷塞進去的枕頭,嬌嫩的紅唇邊,少女的呓語輕輕飄來:“小禾好軟……”
林守溪看向小禾。
小禾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手臂挽住他的脖頸,再度傾身而上。
小禾生怕驚醒慕師靖,也沒做太過分的事,隻抱緊夫君,用薄而翹的唇将小夫君吻了個遍,然後俏臉羞紅地埋在他結實的懷裏,悄悄入眠。
慕師靖醒來的時候,小禾依舊睡在她的身邊。
“小禾,你臉色好差,是不是昨夜沒睡好呀。”慕師靖關切地問。
“是啊,昨夜慕姐姐一直夢遊,弄醒了我好多次。”小禾委屈地說。
慕師靖心懷内疚,從儲物戒中取出了珍藏的丹藥,遞給小禾,說要補償她。
小禾心中感動,不忍再騙,忙将丹藥推了回去,之後張開雙臂,擁緊了慕師靖,揉着她的秀發,在她耳邊說:“傻丫頭。”
慕師靖雖不知道小禾此舉爲何,卻還是習慣性回譏了一句:“你才傻。”
這片極西之地的冰洋沒有被神濁過度污染,生活着形形色色的海洋生命,這幾天,三人見到了諸多大海獨有的美景。
他們見到銀色的魚張開鳍,鋪天蓋地地飛過上空,一如忙于遷徙的鳥類,也見到了許多細小的漩渦,那是獨特的海洋生靈潛藏水下覓食,夜晚的時候,海洋裏還能聽到凄涼哀傷的聲音,仿佛美人魚成群結隊的歌唱。
每日暮色降臨時,還會有諸多鲸跟随在巨人身旁,似乎将這位巨人當成了它們的王。
望着跟随的鲸群,慕師靖時常會發出慨歎,譬如此刻,她望着卿卿我我的小禾與林守溪,感慨道:“真想把這對狗男女扔下去喂魚。”
當然,浪漫往往是大海的假象,在第四天的時候,大海再度露出了它猙獰恐怖的面容。
直徑不知多少裏的飓風在海面上形成,它卷裹着浩瀚的雲浪,于冰洋上襲來,摧枯拉朽,威力深不可測。
甫一接近,外罩在慕師靖身上的衣袍頃刻被風扯去,卷到了天上。
她整個人也像是失去了重量,若非林守溪抓緊了她的手臂,她恐怕早已被風卷走。
風暴呼嘯,巨浪立起。
巨人朝着風暴走去,似乎沒有顧及身上少年少女的死活。
……
紅發神女從海水中一頭紮出,她望着風平浪靜的熟悉海面,眼眸中卻露出了震惑之色。
“怎麽……怎麽還是在這裏?”司暮雪不解。
幾天前,她下定決心,要回到那個世界,與親姐姐司暮煙了結一切。
如今死城已毀,去往另一個世界的路隻剩一條——東海龍宮。
但詭異的事發生了。
她一如既往地進入東海龍宮之底的封印之井,可當她從井口出來時,眼前所見的卻依舊是東海龍宮。她嘗試了十多次,可無論她采取怎樣的辦法,結果都沒有任何改變。
——龍宮封印不知被誰篡改了,通往另一個世界的路徑被掐斷了!
是有人想阻止自己離開這個世界嗎……
司暮雪困惑不解。
她沒有繼續做無意義的嘗試,而是開始思考其他對策。
通往另一個世界的路隻有這條麽……
司暮雪苦思冥想了一會兒,卻是想起了另一件事。
有一個神秘之境,她始終沒有去過——厄城之底!
司暮雪早已不是當初那個身負重傷,九尾隻餘一尾的少女了,以她如今的實力,足以自由出入厄城,當初爲了奪得不朽道果,她甚至直接殺掉了厄城青銅門的守門銅環獸。
第一次去厄城時,守門獸曾告訴過她,厄城直通地心,藏着這個世界最大的隐秘。
是該去看看了。
司暮雪再度踏上了北行之路。
三天之後,她抵達了厄城。
司暮雪站在殘宮雪殿之巅,俯瞰這座荒誕古老的城池,九尾飄搖似燈火。
死城一戰之後,天道徹底崩塌,厄城顯得尤爲荒涼。
司暮雪從中走過。
九尾盡開後,埋葬在冰雪中的邪靈們早已不是她的對手,她暢通無阻地越過古城,來到了那扇青銅大門之前。
聒噪的守門人已成破銅爛鐵。
司暮雪推開了這扇塵封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大門。
青銅門發出沉重的響聲。
無邊的黑暗壓了上來。
世界最大的秘密藏于其中,唾手可得。
司暮雪反而生出了一抹猶豫,許久之後,她才深吸口氣,擡起玉足,走了進去。
她原本以爲,這裏會有恐怖的鎮守之獸或詭異的機關,但裏面什麽也沒有,那隻是一條甬道,甬道唯一的特點也隻是長。
它很長很長。
長到讓人相信,無底洞的确是真實存在的。
司暮雪在甬道中下墜。
下墜的第一天,司暮雪覺得無聊,下墜的第二天,司暮雪開始後悔,下墜的第三天,司暮雪發現,後悔也沒有用,她已經沒有辦法再爬回去了,她隻能繼續下墜,在永無止境的甬道中下墜,不确定何時會抵達終點。
這種下墜像極了人的一生。
這樣的甬道根本不可能是人爲修築的,它更像是某種神話生物鑽出來的。
抵達甬道底部時,已不知過了多少天。
強如司暮雪也感到了饑渴。
過去,從沒有人真正抵達過地心,但世界上有許多關于地心模樣的猜想。
除了地獄的傳聞之外,流傳最廣的說法是地心是一個巨大的熔岩球體,終日噴薄岩漿,壓力極大,那一座又一座的火山就是佐證。
但今日,真正見到了地心真容的司暮雪知道,所有的猜想都是錯的。
她的眼前,是無數緊密擠壓在一起的乳白色條狀物,它們一同聚成了一顆球,一顆碩大無朋的球,它像是某種生物的胚胎,也像是一隻埋葬地底的腐爛之瞳,但都不是的,司暮雪知道,這是大腦,它的表層是一層灰質,包裹着神經與核團的髓質藏在這顆大腦的深處!
這個星球的中心,竟是一個巨大無比的大腦!
大腦正在思考。
……
“這麽大的風暴真的是人類可以抗衡嗎?林守溪,這怎麽辦啊……”
慕師靖張了張口,聲音含糊不清,檀口因灌滿狂風而生疼。
小禾同樣望向林守溪,神色焦急。
海面上的風暴遠比陸地上的更爲兇猛,而這場風暴,更是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
“别怕,我有辦法。”林守溪神色鎮定。
“你有什麽辦法啊,你該不會是要把自己獻祭給風暴之神平息大海的怒火吧?可是按照一般的民間故事,這種邪神隻收女孩子啊。”慕師靖心急如焚地問。
“嗯,那就把你獻祭了。”林守溪說。
“你……”
慕師靖還要發作,林守溪卻是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攬到了胸口,慕師靖緊緊趴在他的胸上,被風壓得動彈不得。
林守溪一邊用劍經法則與風暴制衡着,一邊祭出了九明聖王的金焰。
金焰的本質是光,所以它并不受風暴的影響,直接噴薄而出,形成了一個圓形的金色巨輪。
金焰無法驅散風暴,但可以改變巨人的行迹。
果然,一隻木讷向前的巨人看到金輪之後神色立刻變了,祂加速向前,想要追上這輪金日。
林守溪以真氣駕馭着這輪金日,讓它調轉方向,朝向偏離風暴的位置。
巨人也調轉身形,朝着那個方向跑去。
這一幕令小禾回憶起了童年。
小時候她抓到過一頭驢,爲了馴服那頭驢當自己的坐騎,她就在它面前挂了根胡蘿蔔讓它去追,于是,那頭犟驢爲了追永遠也追不到的胡蘿蔔撒腿跑了起來。
這輪太陽對于巨人而言,就是驢的胡蘿蔔。
祂朝着金日狂奔,頂天立地的身軀撕開了狂風與巨浪,朝着與風暴中心相切的方向跑去。
“竟然還能這樣……”慕師靖驚歎。
“我聰明麽?”林守溪問。
慕師靖瞥了瞥嘴,說:“這巨人可真笨啊。”
林守溪拎起慕師靖黑裙的後領,将她扔給了小禾。
小禾一把将黑裙少女抱住。
“你幹嘛呀?”慕師靖咬唇,冷冷道:“你可真小氣。”
林守溪看了小禾一眼,說:“執行家法。”
小禾一怔,旋即莞爾:“謹遵夫君之命哦。”
“家法?什麽家法呀?哎,放開我……”慕師靖慌了神,不斷掙紮。
小禾鐵面無私,秉公執法。
巨人狂奔着沖出了風暴。
林守溪身軀一輕。
可他眼眸中的凝重之色卻半點未褪。
不知爲何,他總有一種感覺——這場風暴是人爲的。
先更後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