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花貓飛鼠般從蒼碧屍骸上躍下,一路跳到了慕師靖的肩頭,它趴在慕師靖的肩上,探頭探腦。
“請柬?”
三花貓也吃了一驚,忙問:“怎麽回事,哪個笨蛋挑這種日子結婚呀?”
林守溪與慕師靖神色肅穆。
三花貓一驚,心想不會是這兩個笨蛋吧……
半晌,林守溪才說:“這是皇帝的請柬。”
“皇……皇皇帝?”
三花貓驚愕之下喵喵叫了幾聲它的母語,接着,它緩緩地轉過頭,看向扔在一旁的被燒的焦黑的精美屍首,不由回想起了那個雪夜的微笑,吓得尾巴都蔫了下去。
“陷阱,這一定是陷阱!”
慕師靖斬釘截鐵道:“皇帝是太古級的存在,是聖壤殿的萬世至尊,這柔美漂亮的字迹怎麽可能出自她手?事出反常必有妖,這一定是個陷阱!”
林守溪沒有立刻接話,隻是喃喃道:“皇帝果然沒死嗎?”
“哼,我早就料到了,這等活了不知道多少萬年的的老東西,怎麽可能說死就死。”慕師靖上當受騙,很是氣憤。
“可是,她就算能騙過我們,又是怎麽騙過那條黑龍的?”林守溪也将目光投向半截女屍。
這具屍體,黑龍看不出端倪,師祖看不出端倪,難道說,她本就是皇帝打造的替身傀儡?不,李代桃僵是凡人的思維,皇帝再強大,也不可能炮制出一個太古級的傀儡,況且,這等小伎倆怎麽可能蒙騙過黑龍?
皇帝一定還有更特殊的、不爲人知的手段。
“越大的生靈未必就越有智慧,相反,智慧倒有可能是它們強大的代價,你多瞧瞧行雨,大概就能猜到她父王也是不太靈光的了。”慕師靖推測道。
“你不必以己度人。”林守溪說。他可不覺得太古級的強者是傻子。
“什麽以己度人呀,我是說越大越笨,我又不大!”慕師靖更氣憤。
空間微微凝固,林守溪與三花貓看向她的眼神皆有些怪異。
“你們都看我幹嘛?!”
慕師靖咬牙切齒,眼睛像是能噴出火來。
一人一貓又默默地将頭轉了回去。
“也就是說,三百年前,神守山山主林仇義假死轉生,爲的就是這一天,已經死去的皇帝将會在另一個世界重生。”林守溪沉聲道。
“林仇義算的這麽遠?”
“再神機妙算的人類,也不可能算的這般遠,他很有可能也得到了皇帝的聖谕……三百年前,皇帝就安排好了一切。”林守溪說。
“那皇帝的目的到底是什麽啊?她現在究竟是什麽狀态啊……”慕師靖盯着那半截屍首,冷眸忽然掠過一縷懼色:“等等……這屍首隻有半截,另外半截該不會還活着吧?!”
“什麽?”
三花貓瞪大了貓眼。
活着的……半截身體?
那該是什麽,一個隻有腰到腿的人嗎?這……這怎麽可能?神祇們都活得這麽灑脫的嗎?如果聖子猜的沒有錯,這請柬難道是女帝陛下用腳寫的?
三花貓越想越覺得那場面古怪極了。
林守溪初想覺得荒誕,但對于這等存在來說,似乎也沒什麽是不可能的,他靜默片刻,說:“她不是說,會給我們解釋一切嗎?”
“伱還真想去啊?”慕師靖狐疑地看着他,總覺得他是。
“總得做點什麽。”林守溪說。
慕師靖陷入了沉默。
不同于黑龍與皇帝的戰争,史書上,那場識潮邪神降臨的惡戰曠日彌久,原因無他,隻是邪神掙脫封印需要時間。
海底的封印哪怕經曆了千萬年的歲月,依舊強大得令太古神明都感到畏懼,那是最原初的枷鎖,本意是将這些禍亂世界的太古邪祟囚禁至死。唯有徹底擺脫舊日的牢籠,這些古代的陰影才能重新降臨世間。
也正是因爲封印壓抑了識潮之神的力量,皇帝才有機會将它重新鎮回冰洋。
這一次,識潮之神再度于海中覺醒,他們哪怕什麽也不做,枯等識潮之神破牆滅世,恐怕也要十天半月之久,這漫長的日子裏,他們難道要找個僻靜安逸之地,就此苟活過去嗎?
總要做些什麽的……
“你說的有道理。”慕師靖靜默半晌後,也難得地贊同了他,她擡高語調,道:“哪怕是場鴻門宴,我們能收到邀請,至少也證明了我們有赴宴的資格,刀山火海我們都闖過來了,會一會這皇帝妹妹又何妨?”
“可是,這份請柬是我的啊。”林守溪說。
“少廢話。”慕師靖冷哼一聲,側目望向肩頭,問:“小三花,你覺得呢?”
三花貓被聖子殿下的眼神吓了一跳,躍到了林守溪的頭上。
對于這所謂的‘皇帝’,三花貓有着莫名的畏懼,但它被聖子殿下熾熱的眼神盯着,萦繞心頭的畏懼也消散了許多,它振作精神,爬回了心髒,重新開啓了這具龍骸。
龍骸的眼睛被點亮。
在金色與赤色中來回閃爍了數下後,眼睛的顔色停在了赤色……也不知道夠不夠飛到那個世界。
林守溪與慕師靖相繼回到了龍背上。
茫茫無人的雪原裏,蒼碧之王再度升空。
冬末,徹骨的罡風刀刃般滿天飛來,巨龍才一升高,慕師靖便不由伏低了些身子。
林守溪的雙手從她的臂下穿過,抱住了她,他抱着她背過身去,以背脊爲盾,幫境界更低的少女抵禦滿天寒風,一如來時那樣。
寒風彙聚在龍翼之下,将山嶽般巨大的龍屍擡到了高空,龍骸振翅向前飛去,寒風更急。
慕師靖雙臂抱胸,感受着嚴寒中環擁來的暖意,不由輕聲道:“林守溪,你要是能一直這般體貼就好了。”
“慕師靖,你要是能一直這般乖就好了。”林守溪也說。
“哎,你不與我頂嘴會死啊?”
慕師靖嬌頸微轉,想要呵斥,卻發現隻要再稍稍傾身,他們可就要真的‘頂嘴’了,她立刻回過頭去,咬着紅唇,很是羞惱。
林守溪笑了笑。
鑰匙早已被那紅衣女子取走,他們想要去長安,依舊隻有海底封印那一條路。
充斥着寒冷與孤獨的長夜彌漫了過來。
慕師靖不喜歡這種感覺,這會讓她想起夢境裏的冰原以及永遠不會到來的日出,那位黑裙少女仿佛就居住在她的心底,在她冷豔與傲嬌的皮囊下,恪守着一份長存的不可理解的孤獨。
這種孤獨感從她的心底深處洇來,令她的身軀也變的綿軟,柔若無骨的綿軟。
她睜開眼睛。
識潮之神的蘇醒聲勢浩大,霧氣還未擴散至這片海域,此處依舊清明一片,浪潮如紋,星鬥參差。
“對了,這一個月,你和師尊始終膩在一起,真的什麽也沒做嗎?”慕師靖問出了納悶許久的事。
“沒有。”林守溪說。
“你是怎麽忍得住的?這……一點不像你哎。”慕師靖說。
“小語能忍得住,我當然也能。”林守溪平靜道。
“啊?也就是說,你們是在賭氣?”慕師靖一驚。
“沒有。”
“還說沒有?”
“沒有就是沒有,你到底要不要抱了?”
“要……”
“要什麽?”
林守溪懷抱一松開,徹骨冷風就湧過來了,慕師靖倒不是不能用真氣禦寒,但之後的路途太過遙遠,她逞一時之氣沒有意義,更何況去了那個世界後,以她的境界,的确忍受不住長時間的寒風侵襲。
慕師靖還算識時務,嗫嚅道:“要抱……”
“要誰抱?”
“你……”
“我是誰?”
“……”
慕師靖貝齒緊咬,氣得不輕,有種被師尊責罰時逼着說許多羞人話語的感覺,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最終,她還是捏緊拳頭,将這話完整地說了一遍。
林守溪揉了揉她的腦袋,将她重新抱住。
夜色漫長依舊。
林守溪遙望東面,默默爲小語祈福,越祈福,心頭的焦慮反而越甚,他輕吐了口氣,說:“慕姑娘,來吹曲洞箫吧。”
“什麽?”慕師靖一愣,拒絕道:“手冷。”
“嘴巴不冷就行。”
“诶,你什麽意思?别以爲我聽不懂你在調戲我!”慕師靖怒道。
她才要發作,林守溪已将手摸到她的腰間,手指一挑,解下了那支洞箫,竹箫在他指間打了個轉後,輕盈地停在了慕師靖的唇邊。
慕師靖微怔。
她隐約明白了林守溪的意圖。
少女紅唇微動,吹奏箫管,少年按住箫身,手指在一個個孔洞間跳躍不歇,清幽凄婉的樂聲泉水般傾瀉而出,兩人仿佛心意相連,樂聲無半點阻滞,渾然一體。
箫聲盤折至高處時,至最慷慨激昂時,龍骸在空中首尾相銜盤旋了一周,箭一般紮入深洋。
似察覺到龍王的到來,海浪如跪伏的臣子,提前分開。
巨龍沉入海中。
……
冰洋的另一側。
這片曾被命名爲囚潮之地的海域已被大霧徹底淹沒。
遮天蔽日的龐大陰影在霧氣中起伏着,讓人分不清那到底是怪物,還是流動的霧氣本身,唯有那遙遠的、數以百萬計的幽紅圓眼昭示着它的存在。
識潮之神距離岸邊還很遠很遠,能看到它,隻是因爲它實在太大了而已。
尚未被淹沒的海岸上。
七神女結出的大陣已經消散。
身穿帝王法袍,手持古杖的皇帝陛下當着七神女與宮語的面,神秀嫩足蜻蜓點水般踩過虛空,一步步地踏入濃霧深處,像是淌入黑暗河流的太陽。
在濃霧将‘太陽’遮蔽的瞬間,卻似乎有爲巨大的東西擴張開來了。
黑暗無止境地蔓延,霧氣流速減緩,識潮之神的百萬隻眼睛被盡數遮蔽。
沒有人能看到那是什麽,但所有人都猜到,應是皇帝陛下展露出真身了——她真身之大絲毫不遜色于深海的邪神。
一如千年前史書記載的一樣,沒有任何人能見證一場真正的神靈厮殺,她們所能看到的,隻是大霧中閃爍的深紫雷電,隻是一浪比一浪高的海嘯狂潮。
這是天傾地陷般的滅世畫面,隻有神祇掌握的原初語言可以将它們一絲不差地陳述出來。
海平面不斷上漲,立足之處被飛快淹沒。
七神女在舉行完儀式之後,飛快後撤,這場儀式消耗了她們太多的力量,她們同樣害怕被狂暴的邪神污染。
“陛下才退敗了黑龍,如今又要與這孽障死戰,陛下……能赢麽?”哀傷神女擔憂道。
“陛下千年前能赢,今日也一定能赢。”葉清齋話語堅定。
“嗯,陛下籌謀日久,淵圖遠算,怎會敗呢?這邪神既選擇出海,那它的末日也就近了。”贊佩神女司暮煙說。
“還是小心爲妙。”謙卑神女說。
垂憐神女蘇和雪則是來到時以娆的身旁,取出一身嶄新的蓮袍,爲她披上,遮住了她泛着淡金色的瑩潤身軀,道:“聽聞姐姐被那厄難之女折辱,妹妹心憐不已,都怨我們來得太遲,若我們能早些來,定不教她此般揚長而去。”
蘇和雪姿容嬌弱,纖細如蘭草,眸中含着無限憐惜。
但這種憐惜很快就破碎了。
身後的霧中,一個淡漠的聲音響起:“就算你們都到齊了,又能怎樣?”
宮語徐徐從霧中走出,修長玉嫩的仙腿在雪袍的下擺交錯,若隐若現,她在七位罪戒神女面前停住,冷傲如穿雲之冰峰。
時以娆寒眸一凝。
顯然,她也沒想到宮語會去而複返。
若是平日,神女們定已一齊出手,但現在,她們剛剛主持完了大陣,人神境的廣闊氣海也消耗一空,遠未恢複,此刻哪怕人多勢衆,恐怕也不能奈何這厄難妖女,相反,實力鼎盛的宮語若想出手,她們反倒有危險。
此時此刻,宮語一人圍住了七位罪戒神女。
宮語對這些人并無殺心。
她隻盯着時以娆,嚴厲發問:“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
長安。
九條雪白狐尾的司暮雪坐在城牆上,遙望長街,她輕輕晃着那雙纖細的腿兒,看着來來往往穿梭不息的人群,問:“上元佳節還有一個月,宮裏的皇帝卻是屍骨未寒,你身爲國師,爲何要這般早地布置起這熱鬧場景?”
“正月十五,上元燈節,世人燃燈供佛,祈求神官賜福,但……金佛早已毀了。”林仇義緩緩地說。
“所以?”司暮雪好奇他又要說什麽歪理。
“花燈就緒,賓客何時到齊,何時就是新的上元節。”林仇義平靜地說:“那一日,将是聖明重新誕生之日。”
他等了三百年,終于近在咫尺。
“呵,那我看你這節日幹脆别叫上元節,既然是聖靈誕生之日,那不如叫……”司暮雪沉吟思索。
“靈生節?”林仇義問。
司暮雪淡淡一笑。
她望向遠處。
遠處,那盞巨型的花燈已然修繕架構完畢,它合攏着上萬片花瓣,像是一枚沉睡的胚胎。
同時。
東海之畔。
蒼碧之王已破開巨浪,夭矯升空。
慕師靖仰頭望去。
此處的天空遠比那個世界更加明澈,今夜無雪,擡起頭就可看到幽藍銀河。
慕師靖紅唇微張,剛想緬懷兩句自己的童年,身下的巨龍毫無征兆地翻轉了身子,慕師靖一驚,連忙抓住了骨架,防止跌落。
“小土貓,你幹嘛啊,你是水土不服嗎?這裏可不是你炫耀飛行技巧的地方!”慕師靖道。
“我才不是水土不服。”三花貓爲自己辯解道。
“那你是在幹嘛啊……诶,等等,你不在心髒裏,怎麽來這裏了?”慕師靖看着趴在自己胸口的小貓,大吃一驚。
“因爲願力用完了呀。”
三花貓滿懷歉意地攤開貓爪。
龍翼下聚集的風飛快消散。
龍骸朝着大地墜落。
算上淩晨更新也有好多字了,小擺不算擺(确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