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禾還在沉睡。
花開花落,春去秋來,夢裏不知時節,對外界而言的短短一夜,但對她而言,卻已十餘年。
她一如既往地起床,看了眼猶在沉睡的林守溪,輕手輕腳地下床,随手披件衣裳,赤着足走到窗邊,将簾半開,側坐在桌案上看窗外紛飛的瓊花玉瓣。
她攏着衣襟,輕輕晃着修長纖細的腿兒,象牙白的玉足上,玉趾猶如串起的珍珠,壓在粉粉嫩嫩的足底,玲珑可愛。
在她的記憶裏,深海的三大邪神已被人類打敗,污濁的世界越漸澄淨,修道者除了修道無事可做,隻在高山深府中伴閑雲野鶴幽居,逍遙自在。
清閑的日子裏,她已記不起三天前做了什麽事,卻依舊記得很多年前的大婚之日,那天她盛裝打扮,珠翠玉簪,鳳冠霞帔盡數籠在她至清至純的嬌軀上,美輪美奂。
洞房花燭夜,七天七夜閉門不出,她憑借着一己之力,将平日裏嚣張自傲的林守溪治得服服帖帖,乖乖跪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其後她更是在楚門興風作浪,将楚映婵與慕師靖折騰得連連求饒,自居妹妹。
當然,楚映婵這外仙内妖的仙子絕不會乖乖屈從,有次小禾見她在整理書卷,想欺負她,撲過去後,對方轉過身來,赫然發現竟是楚妙,她一邊埋怨着楚楚以親娘爲陷阱的歹毒,一邊被這位楚皇後罰了一頓,替女兒報了仇。之後,小禾收斂了很多。
這樣的打打鬧鬧幾乎每日都在發生、
她們會聯合起來一同捉弄林守溪,給他吃僞裝成點心的難吃食物,聯手将他埋進雪地裏堆成雪人,甚至會在他的飯裏摻極欲合歡散,然後姐妹們一同出門逛街,将他一個人鎖在家中……
林守溪也頗有反抗精神,面對着同心協力的三姐妹,他也時常運用各種計謀進行反擊,其中調虎離山、離間計等已被他用得爐火純青。
其中慕師靖最笨,屢屢中招,小禾聰慧,經常能打個有來有回,楚映婵……這位白裙仙子則屬于願者上鈎,自投羅網了,一時讓人分不清到底是笨還是聰明,這樣的行徑常常讓小禾覺得,這壞仙子因一己私欲背離了她們姐妹的盟約。
要說林守溪最巅峰的一次,莫過于将這三位小仙子騙入雲空山下大瀑布後面的洞穴,用盡手段,以一敵三,小禾想逃,可瀑布外已聚集了不少旅客,他們來來往往絡繹不絕,欣賞着眼前垂空而下的滔滔白水,根本想不到瀑布後竟有一個隐秘的洞穴,更想不到裏面的人在做什麽。
日出日落。
遊客散盡,她們終于躍出瀑布,跳入深潭,浸在這缥碧清澈的潭水之中,洗滌身心的倦慵與疲憊,小禾感受着水浪與身軀的撞擊,仰頭望着天上月,則有種空遊宇宙一樣的暢快。
這一切都是那麽真實,真實得像個脆弱的夢。
小禾看着堆積在窗外的雪,慵懶地回憶着往事,楚映婵穿着一身青衣,抱着書卷在窗前走過,去往學堂。
慕師靖則要懶得多,一般要日上當頭後才醒,她還喜歡飲酒,明明酒量差,卻又天天喝,被她與楚映婵數次‘繩之以法’後,才終于消停了些。
榻上,林守溪醒了過來。
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向窗邊陽光冷照,宛若冰玉的少女。
“終于醒了?懶得和慕師靖一樣。”小禾輕哼道。
林守溪看了一眼計時用的滴漏,皺眉,道:“又這麽晚了啊,今日還有課……”
“反正楚楚也習慣了。”小禾說。
“下次你若醒了,還是将我叫醒吧。”林守溪說。
“哼,睡得那麽沉,誰叫得醒你?你是要我拿鞭子把伱抽醒,還是用牙齒把你咬醒啊?”小禾冷嘲熱諷道。
林守溪敵不過小禾的伶牙俐齒,但她的唇兒再硬,吻的時候也是軟的,他們已成親百年,但濃情不減,日日如新。
小禾滿足于這樣的生活。
午後,她出門閑逛,在雪地裏兜兜轉轉,恰巧遇見了小語。
小語的模樣與白祝頗像,她穿着粉紅色的襦裙,紮着兩條長長的馬尾鞭,很是神氣漂亮。
“師娘好。”小語一如既往地有禮貌。
小禾揉了揉她的腦袋,噓寒問暖起來,但小語笑得卻有些牽強,小禾見狀,不由問:“小語是有什麽心事嗎?”
“心事……”小語欲言又止。
“放心,小語盡管和師娘說就是了,有什麽煩惱師娘都可以幫你。”小禾溫柔地說。
小禾不覺得小孩子會有什麽真正的煩惱,就算有天大的煩惱,幾串糖葫蘆和甜點心也是能哄好的。
但小語的話卻讓她吃了一驚:
“師娘,你是不是不喜歡我呀?”
“不喜歡……怎麽會?小語這麽可愛,師娘怎麽會不喜歡小語呢?”小禾有些慌張。
“我能感覺出來的。”小語輕聲道:“師娘怕小語和你搶師父,對麽?”
“哪有,你隻是個小丫頭……”
“這樣的話師娘說了很多次。”
“那是在與小語打趣呢。”小禾忙說。
“但這是真心話呀,小語聽得出來的。”小語堅定道。
“我……”
小禾一時語塞,她沒有想到,這小丫頭比她想象中還要聰慧很多。
“小語不明白,爲什麽師娘可以接納楚姐姐和慕姐姐,卻這般不喜歡小語呢?”小語睜大水靈靈的眼睛,問。
小禾也不知道爲什麽,遙遠的記憶裏,一個姓蘇的青裙師姐似乎與她說了什麽,它像一個暗示,深埋心底,時刻影響着她。
小禾注視着少女的眼眸,最後,她才用微微疑惑的語氣問這個小丫頭,“所以說,你是真的喜歡你師父嗎?”
小語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她站在雪地裏,仰着頭,稚氣的臉認真地闆着,“師娘,你有沒有發現小語有點不一樣?”
“不一樣?”
小禾注視着她,眼前的少女是如此可愛,她的留海整齊,吹彈可破的肌膚還帶着一點嬰兒肥,讓人很想揉捏,但……
忽然,一記遙遠的佛唱聲響起,不知來自哪裏,像是天幕之外,也像是山下偶爾路過的僧侶。
瞬間,像是雪水澆淋下來,小禾渾身冰涼。
她看着小語,終于意識到了不對勁。
十年之前,小語就是這樣,十年之後,她還是這樣,稚聲稚氣,沒有一丁點長大……在今天之前,她甚至不覺得這有什麽不對。
“小語,你爲什麽……這麽小?”小禾顫聲問。
“因爲師娘不讓小語長大啊。”小語微笑着回答。
“……”
像是驚雷炸入腦海,小禾愣在了原地,她飛快明白了小語的意思——她覺得小語長大後會與她搶人,所以内心不期盼她長大。
可她内心的想法,爲何擁有這麽強大的力量呢?
她回想着這十年來與小語相處的種種瞬間,這十年,小語乖巧極了,每天都跟在她們身邊,就像是她與林守溪的女兒一樣……或許,她也真的将她視作了女兒,所以才更不允許她預想的事發生吧。
畫面不斷閃過,小語的面容卻是愈發迷糊。
“師娘,能抱抱小語嗎?”粉色襦裙的少女張開懷抱,楚楚動人。
小禾想要回應,身後傳來開門聲,初初睡醒的慕師靖從門内走出,黑裙薄涼。
慕師靖看向了跪在雪地中的小禾,問:“你在和誰說話?”
像是夢境中踩空。
小禾猛然回頭,看向了眼前越漸模糊的少女,隐約間,她覺得自己要永遠失去什麽了。
“小語——”
在慕師靖震驚的目光中,小禾不顧一切地向前撲去,發瘋似地抱住了眼前的小姑娘。
撲了個空。
她狼狽地跌坐在雪中,懷中抱着一縷微弱的風。
雪花從天空中飄下,佛唱在天外響起。
仿佛送别。
小禾踉踉跄跄地立起,她赤足走過冰雪,神色茫然。
慕師靖攏着衣裳從身後追來,噓寒問暖,學堂鈴聲響起,楚映婵抱着書卷走出,面帶微笑,林守溪對她遙遙招手,折了枝梅花要插到她的發間。
對着一切,小禾置若罔聞。
她固執地向前行走,不知要走向哪裏,也或許隻是不想停下。
她想起來了,她從沒有見過小語,她隻在林守溪的口中聽到過小語的模樣,所以想象出了她。
那真正的小語又去哪了呢……小禾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
如果這十年百年都是夢,夫君姐妹、連同這個世界都是虛假的,是妖魔創造出的幻境,那還有什麽是真的呢?哪怕從夢中醒來就能擺脫了麽,會不會隻是從一個夢‘清醒’至另一個夢呢?怎樣才算真正地醒呢?
小禾愈感茫然。
大家都圍在她的身邊,焦急地看着她。
“小禾?小禾!”
“小禾,你醒醒啊,你怎麽了,遇到什麽事了?”
“小禾,你說話呀……”
小禾仍舊沉默着,雪越下越大,她看着雪,深吸了一口氣,感受着依舊活躍的精神與意志,看向圍着她的人,清冷開口,說:
“我在。”
……
雷鳴不歇,暴雨洗刷滿是塵土木屑的大地,毀棄的城牆之後,長安城的居民戰戰兢兢地走上街道,對着東方跪拜。
城裏城外像是兩個不同的世界。
城外駭人的動靜響了一夜,但真正的災難卻被高高矗立的城牆幸運地擋住,攔在了外面。
今日清晨,人們的視線越過高牆遙望,終于看到了那遮天蔽日的黑雲,黑雲像是一片巨大的湖泊,裏面豢養着數不清的金色魚龍,太陽在更遠處升起,給雲鍍上了一層紅色,仿佛血泊。
民衆議論紛紛,隻當是有大魔出世,要将整座都城踏平。
“國師,前些時候陛下不是拜了一位神通廣大的國師麽?國師爲何還不出手?”有人問。
“國師或許已經出手了,隻是我等凡夫俗子根本無法瞧見。”
“不!國師定也是魔鬼,要與那妖孽裏應外合?将整座長安城血祭!”
七嘴八舌的讨論聲中,一個尖銳的聲音響起,不知是誰叫了一嗓子:“那是什麽東西?”
衆人循聲望去。
山嶽般固若金湯的黑雲中,幾束純粹的金光亮起,撕裂烏雲,直達天空,一時間,太陽的光芒都被蓋住,天地間一片金黃。
沒有人再說話。
民衆盡數跪在地上,癡癡地望着那道光,淚流滿面,卻半點不覺刺眼。在這之後,一直到天空中劫雲散盡,大日懸上高頭,人們後知後覺地回神,此後許多年,凡是見到了這束金光的,都宣稱見到了真佛,隻是他們口中的佛千姿百态,無一相同。
午後,長安城的城門終于緩緩升起。
城外的場景映入眼簾。
外面的世界猶如煉獄,原本茂盛的槐樹林已被毀盡,護城河、街道、山體岩石……一切都被夷爲平地,而在這等毀天滅地般的場景中,悠揚的歌唱聲不絕于耳。
破碎的土地上,赫然蠕動着一頭頭巨物,它們是堆疊而起的粉色肉塊,表面長滿了令人作嘔的疣突和肉芽,它們舞動着,像是一隻隻手,肉的邊緣之下更是藏着數不清的綠豆大小的眼睛,烏溜溜轉動,長滿蓮花的舌頭上,悠揚的佛唱飄來,并不邪惡,反而帶着普度衆生之美。
“關門,快把門關上!!”
撕心裂肺的叫喊聲響起。
與此同時,巨谷深壑之間。
小禾睜開了眼。
很颠簸。
是在馬背上麽?
意識清醒,小禾發現自己趴在林守溪的背上,林守溪全速奔跑着,像是在躲避什麽恐怖的厲鬼。
夢的殘留還在腦海。
黃粱一夢,轉瞬成空,清醒感從未如此醉人。
她能想起小語的笑,卻想不起她的臉了……
若他年回到神山,得見小語,一定要對她好些。小禾這樣想。
她聽着林守溪急促的心跳與喘息,正想詢問緣由,側過頭去,卻是瞳孔驟縮。
她看到了司暮雪。
這位紅發就在不遠處竄躍,她依舊穿着與她身份格格不入的小熊内衫,神色冷豔,殺意盎然,隻是不知爲何,她那截駭人的雪白狐尾已消失不見,其餘八條虛幻長尾也已殘缺,她的背上還背着個人,竟是一襲青衣的蘇希影師姐!
這……難道說蘇師姐已經被司暮雪俘獲了?
眼看着司暮雪就要追上,小禾想也沒想,直接從林守溪的腰間拔出湛宮,反手一刺,向着司暮雪殺去。
這一劍猝不及防,縱是司暮雪也隻勉強躲過,幾绺發絲被斬斷,吹散林間。
“你做什麽?”司暮雪冷冷問。
做什麽?
小禾被問懵了,心想殺敵還需理由了麽?她反手又是一劍,這一次,卻是林守溪擰過手臂,抓住了她的腕。
“你……”小禾愣住了。
“司暮雪暫時不是敵人,别動手。”林守溪疾聲道。
“……”小禾怔了會,問:“我睡了多久?”
“八個時辰。”林守溪說。
“這八個時辰發生了什麽?!”小禾心想自己隻是睡了一覺,怎麽天都變了。
“等會再與你解釋。”林守溪壓低了聲音。
一片山石迎面而來,林守溪猛地壓低身子,貼地急掠,彎彎繞繞,如刀的真氣将沿途的一切荊棘灌木都絞得粉碎。
密林高山無法帶給他安全感,回想起金佛的出現,他依舊心有餘悸。
之前與師祖東行的路上,林守溪聽過許多關于真佛的傳言,在今天之前,他以爲這隻是傳說,但現在,他知道,佛不僅是傳說,更是這個世界的天道化身!
世界的境界有其邊界,哪怕天道化身的佛也不可違逆,但他擁有着權力,不可思議的權力!
先前,他突兀地出現在長安城外,如刀刃劃過名畫,将林守溪與司暮雪的巅峰一擊打斷。
在他們震驚的目光裏,金佛豎起一指,指向天空,空中洶湧澎湃的劫雲竟像是得了聖谕的臣子,飛速退避,雷鳴暴雨瞬間消失得一幹二淨。
接着,金佛望向他們,張開了口,發出了三個怪異的音節。
不知爲何,林守溪聽懂了。
金佛對着司暮雪、宮語、小禾分别說:“妖、魔、邪。”
如當初不死國洛初娥審判楚楚時一樣,在斷言罪惡之後,金佛再度伸出金指,懸在空中,緩緩落下。
在金佛面前,強如司暮雪也沒什麽抵抗之力,她被金光籠罩,八條虛幻紅尾一條接着一條碎裂,碎到第四條時,林守溪抱着小禾與宮語起身,想要退走暫避。
金佛投來目光,淩空一指。
幸好行雨及時醒來,如遇宿敵般厲嘯着撲向金佛,打斷了他的進攻。
仿佛天生相克,與司暮雪相比略輸一籌的行雨在面對金佛時,爆發出了遠超平日的戰鬥力,她揮舞着拳頭,手臂化作一串串連綿的殘影。
瘋狂的進攻裏,金佛的佛光竟都有了潰散之勢。
大敵當前,林守溪與司暮雪無瑕計較彼此恩仇,生死存亡之際,他們一左一右分開,合力攻向金佛。
這金佛似乎是真正的金剛不壞之身,無論林守溪怎麽砍,司暮雪怎麽撼,就是無法留下傷痕,少林方丈的金剛羅漢身與之相比,連紙都算不上。
金佛就是法則本身,天道法則不滅,他也不死不滅!
見敵之不過,林守溪與司暮雪隻得撤走。
金佛追去。
……
小禾已經清醒,自不需要林守溪再背,她從背上跳下,目光向另一側望去。
另一邊,行雨也在逃跑,這頭青龍少女傷勢很重,幾乎到了頭破血流的程度,她也伏低了身體,師祖由她背在背上。
小禾還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麽,但能把這麽多強者追着跑的,究竟是何等怪物?
林守溪雖看不到金佛的身影,但他有種感覺,隻要金佛願意,無論他們逃到哪裏,佛都可以随時出現在他們面前。
“那到底是什麽東西?”林守溪寒聲道。
“是什麽不重要,重要的是怎麽赢它。”司暮雪說。
“它能被戰勝麽?”林守溪問。
“若狐尾未斷,我或有一戰之力,但現在……”
司暮雪頓了頓,說:“現在依舊有人能赢過他。”
“誰?”
“你師祖。”
“可師祖……”
“把她治好就行了。”
“你什麽意思?”
“鑰匙在你身上,帶她去死城吧……這不是你和巫幼禾最初的計劃嗎?”司暮雪冷靜地說:“都這個時候了,你就不必要瞞我了吧?”
“可你不是……”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誰。”司暮雪打斷了他。
林守溪沉默不語,他閉上眼睛,計劃在腦海中飛快拟定,他看向司暮雪,說:“那好,我要你幫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