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已歇,殘月高懸。
鎮角的街巷落葉滿地,月光和風都透不進去,死寂得吓人。
小禾站在這條棺材般的長街上,拔出了劍,街道兩旁院牆上站滿了殺手,他們裹着黑袍,像索命的無常。
武當山舉辦武林大會,八大門派掌門齊聚于此,這些殺手是如何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混進來的?小禾心中困惑,她能感知到,這其中還藏着數位實力極強的殺手。
劍拔弩張的殺意凝結,整條街巷的溫度瞬間降到冰點。
身後,馬蹄聲響起。
小禾冷冷回頭,看見先前的少女悠哉悠哉地騎馬過來,停在了她身後的數丈處,彎起唇,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
“你究竟是什麽人?”小禾側立着,寒冷的目光直視馬背上的少女,似要将她屠戮。
“你不知道我是誰,但我可知道你是誰。”
少女笑意更盛,她說:“巫姑娘,你天生麗質,有傾世之姿,何必這般素樸裝扮,令你平白無故蒙上塵埃呢?不妨展露真容,讓大家看一看,巫家大小姐究竟何等顔色。”
小禾眸光一凝,也飛快反應了過來,手中刀匕捏得更緊,“你們是神山中人?”
刀匕已現,馬背上的少女也沒有半點要隐瞞的意思,她身處異鄉,心中也有壓抑,如今看着這被團團包圍的少女,倒是說起了往事。
“去年編撰神山邸報時,我也有參與,編到神女榜時,山内就有人在傳,說是楚映婵的身邊多了位少女,清豔絕倫,還是稀有的雪白頭發,此事傳得神乎其神,傳到後面,都快說成是洛仙轉世,天女重生了,當初我就心生好奇,想是怎樣的妖女,又生了怎樣颠倒衆生的模樣,所以這次任務,我就主動攬下了,可惜……”
少女打量着眼前僞裝了相貌的小禾,失望之色溢于言表,她這才想起了什麽,哦了一聲,說:“對了,我的名字叫荊妍,你過去可能沒聽過我的名字,但以後……”
“神女榜就是你編的?”小禾打斷了她的話。
自稱荊妍的少女一愣,沒想到她關心的點竟然在這裏,以她的能力當然不是神女榜的主筆,隻不過是參與寫稿而已,但現在異國他鄉,查無對證,她直接承認:
“沒錯,正是我編撰的。”
“那你更該死了!”小禾冰冷發話。
知道她的底細之後,小禾不再與此人廢話,擒賊先擒王,她甚至沒去看滿街的殺手,直接縱躍而起,斬開那高頭大馬粗重噴吐的白色鼻息,刺向馬背上的少女。
荊妍見她如此托大,神色更加寒冷。
找死……
我要殺了她,我要完美地完成師尊交代的任務,我要證明我比賀瑤琴更強……荊妍如此想着,打了個響指,下達了命令的聲音透着怨怒:“殺!”
殺字如燧石間迸出的火焰。
命令下達的瞬間,靜如雕塑的殺手們幾乎同時動了,他們或淩空飛躍,拔劍刺來,或跳下高牆潛行逼近,劍刃發出的輕微響聲帶着奇異的律動,仿佛下一刻就能将這嬌小少女的生息斬滅。
小禾毫不懼怕,不去管身後,隻對準荊妍,手中的劍斬出數丈長芒。
荊妍知道自己不是她的對手,但巫幼禾也絕不可能在短時間内就戰勝她,她隻要稍稍支撐片刻,接踵而至的殺手們就會令她陷入苦戰。
荊妍一手勒住缰繩,一手拔出寶劍,對空一擋,截住少女當空斬來的劍。
劍與劍相撞。
劍光頃刻炸開,劍氣激射,兩柄劍一橫一豎相互抵着,力量在兩人間對抗,駿馬也受了巨力,慘嘶一聲,險些四蹄跪地,荊妍氣丸飛轉,夾緊馬背,用盡全力一揮,将飛躍而來的少女壓回地面。
小禾雙足落地,倒滑而去,所過之處,磚片盡數碾爲齑粉。
一劍無果,小禾并未追擊,而是重重地踏出一步,将滿地磚粉震起,接着揮劍橫掃。碾碎的磚片被劍風一卷,頃刻喧騰,俨然化作了一場塵暴,罩向荊妍。
“揚沙這樣的手段,不過江湖下作伎倆而已,你以爲可以憑此脫逃?”荊妍冷笑,并指一分,直接将那灰蒙蒙的沙塵斬開。
接着,她愣住了。
塵埃飛快消散,可是小禾卻已無影無蹤。
帶劍的刺客追到此處,同樣驚訝,那少女就在他們眼皮子底下這樣消失了嗎?
“不,不可能,她肯定還在巷子裏!”荊妍決不相信,她可以這樣堂而皇之地逃走,但……
接着,荊妍想到了某種可能。
那小姑娘也是黑衣,難道說,她趁着揚沙的間隙,遮住了面容,僞裝成殺手混入了人群?
她怎麽會有這麽快的易容手段?
不過若是真的如此,那她現在定會逆着人群,偷偷潛往武當山!
“封住這條街,誰也不準出去,違令者殺無赦!”荊妍飛快地下達命令。
可惜她隻猜對了一半。
小禾的确趁着沙塵騰起的間隙易了模樣,混入了人群,但她沒想逃。
荊妍看向武當山方向的瞬間,一道劍光在她身側驟然騰起,荊妍大驚,意識到不妙,反手持劍去擋,卻是擋了個空。
原來小禾這是虛晃一槍,等荊妍回神時,她已立在了馬背上。
荊妍還想持劍刺向她,小禾卻已當機立斷,抓住了她的手腕,猛地一擰,骨裂聲響起,荊妍直接被掀翻,墜下了馬背。小禾一把抓緊缰繩,将劍刺入馬臀,駿馬受驚嘶叫,四蹄離地奮起,接着瘋了似地發足狂奔,直接踩踏過荊妍的身軀,在少女凄厲的慘叫聲中,迎着滿巷的刀刃,沖向武當山的方向。
小禾夾緊馬腹,随手取出了一根發繩,将滿頭青絲一握,幹脆利落地紮成馬尾。
她在馬背上伏低了身子,以劍配合着瘋馬開路,洪流般直接沖出了街巷,她目光遙望武當山的方向,輕聲說:“等我。”
……
“攔住他!别讓他逃了!”
武當山下,殺手的厲喝聲将黑夜撕開口子。
戰局仍在持續。
林守溪腳邊堆積的屍體越來越多,原本密如鐵桶的殺手已被撕開了口子,林守溪身形飄然後退,顯然不想與那些神山來的高手再做糾纏,想要伺機離開這片是非之地。
四名殺手聯袂圍攻上去,氣勢驚人。
可電光火石的瞬間,林守溪卻是悍然反擊,直接持着湛宮,毫無畏懼地朝着那四名殺手撞去。
若非他體魄強韌,這簡直是自殺一般的打法。
但林守溪偏偏靠着這副岩石般強韌的軀體沖入了四人的合圍裏,他精準地選中了其中最弱的一個,一劍斬去,絲毫不顧其他人對着他身軀落下的劍。
那弟子大驚,沒想到他會突然回擊,以一敵四,未及反應,直覺左肩刺痛,他驚然回首,發現自己的左臂竟被直接斬斷,脫離身軀,灑着鮮血飛了出去。
“啊——”
慘叫聲在密林中撕心裂肺地響起,所幸林守溪橫抹的一劍被其他人攔住,否則這名弟子定會命喪當場!
爲了斬去他的一臂,林守溪也被迫以身軀接劍,他銅牆鐵壁般的身軀抵住了入侵的鋒刃,卻還是不可避免地留下血痕,可他卻似渾不知痛,直接在四人中橫突猛撞,同時與這四名單論境界而言并不輸他的人進行生死相搏。
“賀師姐說得果然沒錯,這根本就是怪物……”
“明明境界相差無幾,爲何差距這麽大?”
“得天獨厚的竊命之人罷了!”
弟子們輕微的交談聲在戰鬥的間隙響起,又被鋼鐵的碰撞聲炸碎,他們很快發現,這個名叫林守溪的少年面對他們的圍攻,根本沒想逃走,非但沒想逃,還想以一敵四将他們全殲!
何等狂妄的想法!
這四名弟子在過去的世界雖排不上号,但來這裏的幾個月裏,實實在在地嘗到了真正天之驕子的滋味,除了師父之外,他們幾乎是舉世無敵的,他們沉浸在這種愉悅裏,對神山再無半點留念。
可今夜,林守溪卻将他們硬生生地打回現實中去!
若非師父與大師姐将他們苦訓數月,使得他們擁有天衣無縫的精妙配合,否則今夜恐怕早就被各個擊破,一一斬下頭顱了。
可饒是如此,他們四人合力,竟殺不掉一個同境之人,反而有弟子被斬去了一臂,這大大動搖了他們的信心。
戰鬥中,四名弟子交換了眼神,似下了某種決意,同時停手、後撤,大喝道:“結陣!”
命令下達,四名弟子彈丸般彈開,一道道紫色的線縱橫交錯而過,将他們連接在了一起。
林守溪立在血水橫流的密林裏,輕輕吐出一口濁氣,他緩緩擡頭,殺意凜然的眼睛寒冷地掃過結陣的四人,狹刀般的眉頭已然皺緊。
他立起湛宮,白瞳黑凰劍經在體内運轉,劍意充斥經脈,激得少年墨發飛揚。
他同樣做好了決戰的準備。
正當林守溪要出劍之時,神色卻是微變。
他敏銳地感知到了一抹殺意,一抹來自密林更深處的殺意!
殺手不止四人!
還有人始終躲在暗處,伺機出手!
那人隐藏得極好,待林守溪發現之時,那抹殺意已如弦上之箭,凝爲了針芒般微小而鋒利的一點。
同樣,這四名弟子結的陣法并非進攻的陣法,而是困守之陣,他們隻需要将林守溪困在原地三息,三息之後,殺招就會從天而降,精準地轟殺在這少年漂亮的皮囊上,之後,哪怕他體魄再如何強悍,也非死即殘!
“你剛剛若是逃走,我們興許攔不住你,可你非要狂妄自大,想将我們全殲,你真以爲以你之能,可以做到嗎?”弟子隻覺勝券在握,冷嘲熱諷,笑個不止。
不給林守溪任何喘息與思考的機會,弟子對着林間厲喝:“動手!”
預料之中的殺招卻沒有到來。
弟子皺起眉,大喝:“還等什麽,快動手!”
他們還不知道,那名潛伏在密林深處的弟子已失去了動手的能力。
就在剛才,他手持着符弓,隐藏在大樹之上,全神貫注地盯着林守溪之時,一個鬼魅般的身影在他身後悄無聲息地浮現,并在他耳邊發出惡魔般的低語:
“我最讨厭暗箭傷人的卑鄙之徒了。”
少女銀鈴般動聽的聲音對他而言卻是死亡的宣判。
什麽聲音都來不及發出,劍鋒已抹過他的脖子,這名負責暗殺的弟子脖頸被直接切斷,脫離身軀,墜下大樹。旋轉着墜落的時候,他意識還未斷裂,逐漸渙散的眼珠裏,他看到了缺失掉頭顱的殘軀,看到了頭顱旁殺神般的雪發少女,接着,他後腦勺受到重擊,西瓜般在岩石上砸了個粉碎。
小禾吹去了刃上的血。
鮮血珠子般墜地。
少女垂下鋒刃,輕盈地躍出了茂密的叢林,來到林守溪身邊,與他并肩而立,寒氣逼人的目光掃過那四名肝膽欲裂的弟子,薄唇翕動,發出淡漠的問話:
“他一人無法全殲你們,加上我,夠嗎?”
……
“你怎麽一點不吃驚?”小禾見林守溪隻是平靜微笑,不悅地癟了癟唇。
“我知道你一定會來。”林守溪笃定地說。
“爲什麽?你敢爽約于我,就不怕我一氣之下走掉,再也不見你?”小禾輕哼一聲,幽幽發問。
“因爲我相信小禾。”林守溪說。
小禾原本都打好了冷嘲熱諷的腹稿,此刻面對着他言簡意赅的話語,卻是一句也說不出來,她咬着櫻唇,說:“看來還是那天下手太輕,沒把你這巧言令色的性子調教好。”
林守溪也未反駁,隻是看着她傲嬌的模樣,笑了笑。
小禾秀眉輕挑,又問:“本姑娘救你于危難之間,你該如何報答恩情?”
“姑娘大恩大德,在下無以爲報,唯有……”
“唯有什麽?”
“湧泉相報?”
“……”
小禾眼眸眯起,覺得自己聽懂了,一時間殺意盎然,一副要棄那四名弟子不顧,先拿身邊這少年開刀的架勢。
“你們夠了!”
密林之中,弟子們忍無可忍,心弦崩裂,開口呵斥。
小禾到來之後,這場戰鬥的天平已經失衡,死亡随時要降臨到這四名弟子的身上,他們一邊恐懼着,一邊還要看這對小夫妻打情罵俏,心情之複雜難以言表。
“既然你們這麽急着找死,那就成全你們!”少女收斂了神色。
小禾一路策馬而來,那匹重傷發瘋的駿馬在進入密林前就已撞樹而死,她一路奔波,此刻哪怕盡力克制,胸脯依舊因爲勞累起伏個不歇。
但與林守溪配合,殺死這四人依舊綽綽有餘。
所有人都清楚這一點。
四名殺手弟子拿劍的手已開始顫抖。
屠戮即将開始時,四名弟子的心即将崩潰之際,武當山上,忽然響起了一道照徹蒼穹的猩紅色亮芒。
亮芒并不刺眼,更像是一朵飽吸了光不斷擴張的紅雲,它突兀地出現在武當山上空,細看之下,這朵紅雲七竅凹陷,呈現着巨型骷顱的形狀,它與武當山相比依舊顯得巨大,浪潮般的雲絮沿着它的表面細密翻滾,宛若妖世浮屠于山頂降生,要張開血盆巨口将這整座大山囫囵吞下。
林守溪與小禾神色凜然,如臨大敵。
這四名弟子見到這駭人的一幕,卻是如逢大赦,個個欣喜若狂。
“出世了,那件殺神的兵器終于出世了!完了,你們師尊完了!在這個世界裏,任何人都逃不過那件兵器的刺殺,哪怕是神明也不行!”弟子癫狂地大叫,若無敵人當前,他恨不得跪在地上,對着這座山嶽頂禮膜拜。
“兵器?”
沒有什麽關聯,但林守溪還是第一時間想到了當初聖壤殿的見聞。
在他與慕師靖要離開聖壤殿時,贊佩神女告訴了他們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惡泉大牢的鬼獄刺失竊了。
聖壤殿曾試圖打造殺神的兵器,但鍛造的過程極爲艱難,産生了不少殘次品,鬼獄刺就是其中之一,在那個世界,這樣的殘次品并不強大,莫說是殺神,人神境的修士都可以應對,但在這裏……
“師祖……”
林守溪心弦緊繃。
早該料到的……這場刺殺準備甚久,規模甚大,又怎會隻針對他與小禾?幕後黑手真正的目标始終隻有一個——師祖!
他們在武當山下與殺手糾纏之際,一場更可怕的刺殺已在武當山上展開了!
待他們回過神時,紅雲已鋪滿天空,其中暗金色的電弧閃爍不定,仿佛醞釀着一場更可怕的風暴。
這四個殺手弟子的生命與師祖的安危相比微不足道。
沒有任何猶豫,林守溪與小禾直接奪路而出,向武當山上沖去。
可行至半山腰,他們的去路卻又被阻斷了。
除了峨眉山掌門外,其餘六大門派的掌門皆聚在這裏,他們身負兵刃,望着林守溪與小禾,面色如鐵。
……
與此同時。
武當山之巅。
宮語如霧的幂籬已被雷電與狂風所撕去,她站在金紅交錯的電光裏,雙手負後,裙袍翻飛,修長的玉腿立于嵯峨山石之上,一柄古意盎然的長劍懸停在她的身側。
宮語目視前方,冷傲仙靥凜然出塵。
她的正對面,一個黑袍女子孤零零地立着,看上去嬌小瘦弱,随時要被風吹走,她解下漆黑的兜帽,露出了蒼紅的發絲與微笑的唇。
風雷彙聚武當山。
感謝風花雪月皆過往打賞的執事!謝謝書友的支持呀~麽麽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