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師靖飛躍下樓,來到街上,感知力網一般延展出去,不可見的信息順着感知彙入腦海,她飛掠着穿梭入人群,追逐先前離去的背影。
楚映婵緊跟在她身邊。
“站住!”慕師靖清叱一聲。
前面一對道侶身體一僵,錯愕着回頭,正對上了慕師靖殺氣凜然的臉,以爲是仇敵,下意識将手按在劍上。
見到這對道侶的臉,慕師靖卻是蹙起了眉——眼前赫然是兩張陌生的臉,根本不是她以爲的季洛陽。
楚映婵姗姗來遲,飄然落至她身後。
“你們是誰?”慕師靖問。
被問的道侶一頭霧水,困惑反問:“你們又是誰?”
慕師靖沒有回答他的問題,繼續問:“你認識季洛陽?”
“季洛陽?”男子臉色微變,依舊鎮定道:“季洛陽是神山有名的詩詞大家,我聽說過,但不認識。”
“那你寫的詩是怎麽回事?”慕師靖冷冷發問。
“詩?”
男子皺起眉頭,他看了看身邊的女子,強壓下了心頭怒意,“詩當然是我自己寫的。”
“真是你寫的?”慕師靖淡淡地問。
“你什麽意思?”男子壓不住心頭怒火,“莫名其妙之人,你們莫要胡攪蠻纏,琳兒,我們走。”
慕師靖好不容易揪到一點季洛陽的線索,豈會放他走,她正要出手,那名被稱爲琳兒的女子連忙站在兩人之間,溫柔地打起圓場,說:“是啊,徐郎向來詩才橫溢,遠近聞名,怎會抄他人詩作?我們認識的這些月,他還給我寫過不少詩呢,作不得僞的,姑娘應是有什麽誤會,我觀姑娘傾世之姿,是神山仙子無疑,應不會蠻不講理吧?”
“他還給你寫過不少詩?”慕師靖眼前一亮,立刻問:“琳兒姑娘可記得内容。”
“嗯。”
琳兒略顯害羞地低頭,那些詩文她每一首都翻閱過無數遍,雖未刻意背誦,但早已牢記于心。
“姑娘可否背兩首我聽聽?”慕師靖問。
琳兒更加害羞,她望向了身旁的男子,男子神色卻是緩和了些,他一臉自信地點了點頭,示意琳兒但念無妨。
琳兒蓮步微移,立在街角一盞月兔燈籠下,含情脈脈地看着身邊被稱爲徐郎的青年,嬌聲唱道:“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
徐郎聽了,洋洋得意,挑釁似的看向慕師靖,似在說,這等詩才可否令人信服?
很快,徐郎的得意就凝固在了臉上。
“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慕師靖打斷了琳兒的唱詞,在她的震驚之色下面無表情地念了下去。
徐郎同樣如遭電擊愣在當場,倒真有無語凝噎之感。
慕師靖背得流暢,很快将這首雨霖鈴背完,她平靜地問琳兒:“我有背錯嗎?”
“沒……沒有,一字不差。”琳兒顫聲,心跳得厲害,她看向徐郎,困惑道:“她……她怎麽會……”
“琳兒,相信我,這是我寫的,她一定是看過我的手稿,我的一些舊作詩友會在私底下傳閱,洩露了也屬正常。”徐郎辯駁着,額角卻是冷汗。
琳兒将信将疑。
“還有别的詩嗎?”慕師靖可不會放過他們。
琳兒猶豫之下點頭,又背了幾首。
徐郎抄給她的大都是名篇名句,皆是什麽隻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玲珑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之類的。
這些當然難擋慕師靖的獵殺,她平靜地将它們背誦出來,冷冰冰的話語像是刀子,一柄柄插入了琳兒的心裏,女子眸光搖曳,腳步虛浮,幾欲跌倒之時,徐郎想去扶,卻被她一把推開。
“琳兒,她定是會什麽妖法邪術,在這裝神弄鬼玩弄人心呢!”徐郎辯解道。
“你住口!”琳兒再沒了先前的溫柔模樣。
慕師靖不僅背上了瘾,更是背出了幾分思鄉之情,她問:“還有嗎?”
徐郎瀕臨崩潰,拉着琳兒的手要走,琳兒卻是倔強不從,咬着牙,說:“有!”
楚映婵一句話也插不上,隻在一邊靜靜看着她們互背詩文,心想這種人間奇景,恐怕也隻有慕姑娘可以弄出來。
“伫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念到後面,琳兒幾乎是一邊哭一邊在念了,她想着過去挑燈看詩的日子,心中哀涼無限。
慕師靖卻沒有半點憐香惜玉之心,話語铿锵有力,等她背到‘衣帶漸寬終不悔,爲伊消得人憔悴’,琳兒終于徹底崩潰,她嗚咽了一聲,伏倒在地,大哭了起來。
“我是不是太過分了些?”慕師靖壓低了聲音,問楚映婵。
“這不是你的錯。”楚映婵輕柔道。
“也對。”慕師靖點點頭,義正嚴詞道:“拿抄的詩文來哄騙别人開心,我最痛恨的就是這種人了。”
楚映婵輕搖唇珠,靜默了一會兒,抿唇微笑,輕聲說:“慕姑娘真是可愛。”
“什麽?”慕師靖沒聽清。
“我說,慕姑娘真是疾惡如仇。”楚映婵無奈道。
“當然。”慕師靖從容而笃定。
另一邊,手足無措的徐郎想去将琳兒扶起,可他剛剛走近,琳兒便暴怒起身,狠狠地給他甩了個巴掌。柔弱的女子爆發出了驚人的力量,徐郎被打得轉了三圈後才跌坐在地。
“你還騙了我多少事?”琳兒痛哭。
“沒有……沒有了啊……”徐郎渾身顫抖。
“不!你肯定在騙我,我齊國公主的身份,其實你早就知道了,對吧?燈會上,你故意接近我,其實想入我們王室,對嗎?!”琳兒忽然變得無比清醒。
“我沒有,我沒有……”
徐郎跪在地上,抱頭痛哭,他也徹底崩潰了,抓着頭發大聲嘶喊:
“這詩賣的時候不是說好了絕不外洩的嗎?虧我花了這麽多錢,一點信譽也沒有……該死,你們都該死!”
“你遷怒于我有什麽用呢,真正害苦了你的可不是我。”
慕師靖等他哭過一會兒,眯起眸子,話語突然柔和了下來:“知道這些詩文的可不止我一個哦,我也是從别人那聽來的,同樣的,我也一分錢沒坑過你,今日一切不過巧合而已……總之,千錯萬錯都是季洛陽的錯。”
徐郎跪坐在地,身體發抖,牙咬得咯咯作響。
“哭有什麽用?季洛陽不守信譽,收了你這麽多錢,還在逍遙法外呢,這口氣你咽的下去?”慕師靖先是驚詫,随後循循善誘道:“不如這樣,你将你買詩的渠道告訴我,我幫你找到他,報仇雪恨。”
……
……
宮語喜歡水,尤其是泉水。
幽谷山澗深處,清涼如冰的泉水自崖壁的孔竅中噴薄而出,水光雪亮,如凝在空中的玉,徐徐地注入中心處的池内。
宮語在池中沐浴。
夏日光線明亮,潭水之上水霧氤氲,形成了一道斑斓的彩虹。
“你若是女弟子就好了,倒可以同來。”宮語輕笑着說。
林守溪背對着潭水,盤膝而坐,猶如入定,對身後的水聲與人聲充耳不聞。
許久之後,仙子玉嫩香柔的足兒踏上自然形成的深青色石階,步态慵懶地走上岸,泉水滑過身軀,不住淌落,濃霧飄來,遮住了仙子的身軀,挺拔婀娜的曲線在霧中顯得朦朦胧胧,待她穿好衣裳,泉霧消散,虹霞破碎,先前的豔冶轉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淩霜欺雪的寒冷。
她走過林守溪身邊。
林守溪睜開眼,望着師祖冷傲的背影,問:“我們已在郊外遊了三日,究竟何時去下一個門派?”
“急什麽。”宮語永遠都是這副嬌慵的模樣,她說:“我可沒時間真的一個個登門拜訪,先等古真派的事傳出去,讓一些不知死活的先收了念頭,若還有強硬不聽話的,我再去教訓一二。”
“師祖真是高瞻遠矚。”林守溪說。
宮語聞言,卻是蹙起了黛色的眉,好奇地問:“你是不是早已知道我的想法,故作懵懂問我,借機來阿谀奉承呢?”
“弟子豈敢?”林守溪搖頭。
“不管你敢不敢,最好不要在我面前耍小聰明,爲師可不是時時刻刻心情都好的。”宮語唇角勾起,笑意淺淡。
聽她自稱‘爲師’,林守溪不由想起了楚楚,她的師尊架子與眼前的師祖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如今想來楚楚也是可憐,明明生得漂亮天賦又高,卻遇到了這等霸道師父與圖謀不軌的徒弟。
他跟在宮語身邊,随着她來到了一座湖畔。
湖畔碧樹豐茂,青草葳蕤,正是一片生機勃勃萬物竟發之景,山風從夾壁中浩蕩地席卷過來,湖面一下泛起皺褶,粼粼的波光好似灑滿的碎銀。
“你這枚戒指是洛初娥的戒指?”宮語一邊漫步,一邊問。
“是。”林守溪回答。
“聽說你見過時以娆了,她見了這枚戒指,沒有奪走?”宮語問。
“時神女人很好,弟子想将它贈給神女,報答對小禾的救命之恩,她沒有要。”林守溪說。
“是麽。”宮語說:“多年不見,她的性子倒是好了不少。”
“時以娆好像很牽念師尊。”林守溪說。
“她輸給過我,當然念念不忘。”宮語淡然道。
“從沒有人赢過師祖嗎?”林守溪問。
“沒有。”宮語傲然道。
“時以娆的大日冰封神術已然大成,師尊……”
“神術?執迷不悟的逆反之術罷了,哪裏算得上真正的神術。”宮語冷冷道:“以後若再相見,我會幫她迷途知返的。”
“什麽算是真正的神術呢?”林守溪又問。
“真正的神術……”
宮語沉吟了一會兒,停下腳步,她望向湖光的盡處,說:“掌教所創之法,或是神術。”
“掌教……”
楚映婵與林守溪說過雲空山掌教的故事,他幻想出了一個未來的自己,一個完美的自己,他從未來不斷湧現,降臨到他的身上,這個過程會一直持續,直至他抵達未來。
這的确是匪夷所思之舉。
“我希望掌教成功,若成了,人族或許能徹底擁有對抗邪神的力量,但我又害怕他成功,因爲他一旦成功,就說明每個人的命運都可以凝縮爲一個具體的點,這個點不可察覺,卻是宿命,無時無刻不左右着人。”
宮語傲人的身影在這一刻變得寂寞,她輕輕歎息,說:“若是如此,我們引以爲傲的意志不過是宿命的傀儡,選擇沒有意義,前行沒有意義,我們憑着自以爲是的自由走向頑固腐朽的結局,一切聽天由命,如此而已。”
“人不該是這樣的。”林守溪說。
他雖然常常也會生出宿命不可違抗之感,卻并不相信真正的宿命,如果世上真有一個原初的造物主,它在最初就确定好了萬物的結局,那它創造這樣一個世界,還有什麽樂趣可言呢?
一切都是可以改變的。
他再次想起了小禾的預言。
直到此刻,他才忽然明悟,他一直相信的或許不是預言,而是小禾本身。
“但願如此。”
宮語這樣說着,迎着陣陣湖風向遠處走去,她望着天空中飛過的鳥兒,說出了慕師靖曾說過的話:“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我在黃雀之後,誰又在我身後呢?”
她依然記得,她第一次有這個念頭時,夙夜難寐。
接下來的幾天裏,林守溪依舊陪着宮語遊山玩水,遊覽之餘,宮語也會講述一些修道上的體悟,供林守溪參考,以此輔助他的修行。
林守溪對于師祖時好時壞的态度也已習慣。
夜深人靜的時候,他也常常看到師祖坐在湖邊的孤石上,對着星空與夜湖發呆,每每此時,她都會卸去平日裏不可一世的氣質,讓心靈深處的柔軟與孤單坦誠地與世界面對,他靜靜看她的時候,竟還常常會感同身受,某一次夜風吹來時,他竟還莫名其妙地流下了眼淚。
當然,這些情感在師祖教訓他時總會蕩然無存。
他雖沒答應師祖要練武,可師祖的拳頭卻無處不在,她稍有不順心之時,就會給林守溪喂拳,林守溪苦不堪言,隻咬牙硬撐,直至硬撐着的一口真氣被打散爲止。
“現在這樣都挨不住,以後你若真随我習武了,恐怕日日都要跪地讨饒了。”宮語冷嘲熱諷道。
“誰會與你求饒?”林守溪捂着胸,倒也不認輸。
宮語對他的堅持沒有誇贊也沒有貶低,隻是說:“修行本就是苦的,你與映婵待在一起太久,隻會爲情所累,消磨心志,變得優柔寡斷。”
“師祖想替師父收我嗎?”林守溪聰慧,哪裏不明白她的意思。
“不可以嗎?”
宮語似真有惜才之意,她說:“我帶出的弟子無一不是個中豪傑,況且,映婵的一切都是我教的,她會的我都會,我能把你教得更好。”
“師父能幫我煉鼎火。”林守溪一句話噎死了她。
宮語的臉色飛快陰沉了下去。
林守溪感到一陣殺意在身前騰起,他心知不妙,想要撤走,宮語的拳頭卻已迎面而來,他雙臂交錯去擋,結結實實挨了一記,随後身影倒滑出去,險些砸入湖泊。
“被自家徒兒打屁股,世上除了楚楚,怕是再找不到第二個這麽丢人現眼的仙子了。”宮語淡淡一哂,負手離去。
……
古真派的事在這幾天裏飛速發酵,震驚天下。
許多門派大驚失色,紛紛拿着戰書,主動去道門退還,并給予了豐厚的歉禮,唯有少數幾個宗門态度強硬,他們強硬的原因很簡單,因爲宮語與刑恒的一戰許多弟子都親眼目睹了,弟子們眼睜睜地看着掌門與道門門主大戰了數百招,最後才惜敗。
在真正的大宗掌門眼裏,古真派的刑恒不過村野莽夫,根本算不得高手,這樣一個人都能和道門門主鬥個上百招,那她又有何懼?
天下道統是該改弦易轍了。
高手們各懷鬼胎,宮語并不關心他們在想什麽,她真正想要釣出的,是這些逆反之賊背後的人。
同樣,林守溪也不關心這些,無論去到哪裏,他第一件做的事都是打探小禾的消息。
小禾當然不會招搖過市,但她行走人間,總會留下許多蛛絲馬迹。
功夫不負有心人,在黑風山一帶,林守溪終于聽到了相關的故事。
說是黑風山一帶,出現了一位白虎大王,那位大王披着黑袍,常常騎着大白虎巡邏,村裏的稚童偶有見過,他們站在遠處,遙遙地看着,老虎見了他們也不攻擊,反而旁若無人地走開……它對于背上之人很順從。
聽到這個消息時,林守溪就确定,她是小禾無疑了。
他本以爲要找很久,沒有想到這麽快就得到了小禾的消息,他感到驚喜,想着哪怕把黑風山搜個底朝天,也要将小禾找出來。
可意外又發生了。
宮語下一個挑戰的宗門是萬華派,一般而言,去往萬華派,黑風山是必經之路,但今日宮語不知怎麽了,竟心血來潮,邀他去攀岩另一處絕壁,直接繞過黑風山。
林守溪哪裏肯從?
“這可由不得你。”
面對着林守溪的質問,宮語如此說,依舊是熟悉的神情與語氣。
林守溪心中縱有萬千怒火,卻是無可奈何。
在接下來的兩天裏,這樣的事發生了數次。
林守溪每每在某個地方得知可能與小禾有關的消息,宮語都會選擇主動繞路,偏不讓他去尋小禾,無論林守溪怎麽抗議,她都不爲所動。
如此三四次後,林守溪不再抱有任何幻想。
不能坐以待斃了……
八月初的夜晚,林守溪立在宮語身邊,看着臨窗眺望夜色的女子,心中下定了決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