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幅詭吊的畫面。
林守溪所在的世界裏,天崩地裂山巒塌陷,而他眼前檀香悠悠樂聲縷縷,雙手合十的少女似就跪在他身前,觸手可及。
她與小語生得很像,但林守溪确定,她不是小語,幼年時的小語尚沒有這份清冷與驕傲。
她……是小語的姐妹嗎?
“五百年前,先祖奉劍城外,遇神女借劍,于高山之巅劍斬時空魔神,此劍爲神女所持,生了靈性,有了傲骨,不願擁有劍名,也不願爲人拔出……
族中本代弟子衰微,或是纨绔子弟,或是癡愚之徒,不堪大用,唯盈兒有靈。”
少女的身後,一個蒼老的聲音緩慢而沉重地響起,帶着期盼與歎息:
“盈兒已拜師神守山,得内門真傳,前途不可限量,今日祭祖之時,又見祖墓挂虹,是吉兆也,若能得神劍認可,此後大道登頂,應指日可待。”
這是家族長輩對晚輩極高的評語,但這位青裙少女卻平靜異常,她看着眼前古樸的、象征着家族千年榮耀的神劍,卻說出了一句在長輩們聽起來大逆不道的話:
“我不需要任何人的認可,包括它。”
此言一出,原本安靜的劍樓一下變得嘈雜,其中多是呵斥與歎息,唯有少女盯着眼前之劍,一言不發,她哪怕跪在劍之前,目光亦是俯睨。
“年少輕狂,不算壞事。”
蒼老的聲音再度響起,平息了衆人的怒火,他看神劍沒有任何回應,語氣中多少還是有點失落:“盈兒的确不需要任何人的認可,你早晚會是人間最頂尖的那批人……好了,之後回神守山,好好追随你師父修行,不要貪玩怠慢了課業,祖師法術博大精深,須用心鑽研。”
青裙少女先是輕輕點頭,片刻後眼睑低垂,露出了幾分迷惘之色,此刻,她的神色半點不像七八歲的小女孩,隻見她薄唇微張,用自問般的語氣又說出了句逆語:
“縱然修成祖師所有道法,我不依舊在祖師之下?”
似有雷鳴乍響,振聾發聩,劍樓内卻鴉雀無聲。
青裙少女起身,随着衆人向樓外走去。
林守溪眼前的場景開始倒退。
在青裙少女要踏出劍樓時,林守溪伸出了手,那一刻,古劍在樓中發出了光亮,青裙少女回首,恰好見到了這一幕,她像是感應到了什麽,眼眸中最後一絲的迷惘消失不見。
人群鳥獸般散去,青裙少女側立門口,身影纖細,她回眸望來,成了川流不息的人群中靜止的剪影,畫面就定格在了這裏,這是五百年前發生的事,他們甚至未能匆匆對上一眼。
青裙少女遠去,林守溪繼續下墜。
下墜……
灰白色的霧裹住了他,他認得這種霧,這是曾經彌漫在三界山的霧!
他回憶着先前聽到的對話。
這是發生在五百年前的事,那個被稱爲盈兒的少女應是小語的先祖,她清冷美麗,根骨剔透,若是活到現在,應是神守山某位至關重要的大仙人。
林守溪運轉洛書心法,心法不知爲何失去了回應,他被迫在霧中下墜,周圍紛繁複雜的畫面一掠而過,根本無法看清。
直至某一刻時,耳畔又有聲音響起,墜落的速度明顯放緩了許多。
“這柄劍取回來了,并未所損。需要爲師幫你保管起來麽,畢竟是家族寶物,留個紀念也好。”又是一個老者的聲音。
回答他的依舊是一個少女的聲音,這個聲音同樣稚氣未脫,卻也透着許多不符合年齡的驕傲與固執:
“它是佩劍,應随我斬妖除魔,爲何要束之高閣?”
林守溪精神一震。
“小語?!”
他确信,這就是小語的聲音,隻是過去的那份活潑可愛已不見蹤影,反而帶着幾分悲傷與堅毅。這不是一個世家小姐該有的聲音,小語經曆了什麽,她……怎麽了?
林守溪竭力地睜開眼,想透過灰白的霧氣,看清眼前的畫面。
小語的身後,又有幾個聲音七零八落地響起,似是其他同門弟子的聲音。
“佩劍?佩在身上當裝飾品麽?”
“小語師妹,你的先祖豪傑輩出,可我聽說,從沒有人能馴服這把劍。”
“這是斬殺神明的劍,人類無法拔出,過去不能,未來也不能。”
譏嘲聲中,一個少女的聲音響起,“小語,别理他們,他們隻是嫉妒你的天賦罷了。”
小語輕輕嗯了一聲,沒有說話。
衆目睽睽之下,她将手放到了劍上,讨論聲愈發嘈雜。
林守溪無法将眼前的畫面看清,但幾乎憑借直覺,他也伸出手臂,作拔劍狀。
如老師手把手地教學生寫字,一内一外,他與小語的手重疊在了一起!
“給我……開!!”
小語心生靈犀,話語清越似金石之鳴,她一掌按住劍鞘,一手握住劍柄,用盡全力猛地一拉。
霎時間,沉寂千年的古劍峥然出鞘,宛若高蟬嘶鳴的劍聲裏,萬籁俱靜,遍地生寒。再沒有一絲質疑的話語,他們呆滞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如墜夢幻,少女跪在地上,盯着沒有一點鏽迹的古劍,眼眸被劍光照得雪亮!
“師父……我做到了。”
她輕輕說了。
林守溪隔着重重灰白的霧,沒辦法給予回應。
他看見小語負劍而起,朝樓外走去,一如當初那位青裙少女,她們的背影似重疊在了一起,又似渾然不同。
畫面再度拉遠。
重重的灰白霧氣湖水般合攏。
林守溪向上望去。
上方,隐隐橫着一個宏大的影,那個影裏填充滿了眼珠般的氣泡,巨大的軸突在中央蜿蜒,散發出金色的光芒。
這是時空魔神生前的幻影,它低着頭,萬千的眼珠齊齊指向下方,似也在凝望着他。
林守溪與它對視。
他知道對方早已死去,這是它的葬身之處,故而這位古代邪神哪怕被殺了數次,依舊陰魂不散。
高遠處,邪神發出了詭異的聲音,像是釁笑,也像是吟唱。
林守溪沒有理會它,他知道,如果時空魔神真還有殺死自己的能力,也不會用這蘊含時間法則的霧氣故弄玄虛了,換而言之,這些霧氣更像是血,是它身體被剖開後,不斷流失的血液。
若非窮途末路,誰又願意拿自己的殘肢與血液作爲武器?
林守溪向下墜落,武功心法逐漸回到體内,他知道,這意味着他在逐漸接近真實。
但也是離開幻境的刹那,林守溪見到了令他膽寒的一幕。
他似是回到了灰殿之前,卻是仰視的視角,小禾、慕師靖還有那四名弟子的身影出現在他的面前,小禾面露驚恐,慕師靖蹙起眉頭,其後幾名弟子表情各異,有的恐懼,有的呆滞,有的則還沒反應過來。
電光火石的刹那,巨型的蜘蛛已破霧而出,密集而猩紅的眼珠之下,鉗子似的巨口噴吐出了黏稠的白絲。小禾厲喝一聲,身影已穿梭到她面前,拔劍去斬,之後蛛網分開,蜘蛛分裂,濃漿爆開,噴灑到牆壁上。
危機并未解除,相反,這隻是開始。
躁動不安的灰霧裏,越來越多的怪物撲了出來,它們像是封印在殿中的妖,不知爲何蘇醒了,如脫缰的野馬,争先恐後地爬出,釋放出殺戮的氣息,它們數量大得驚人,眨眼之間已将灰殿的巨門擠滿,駭浪般傾倒下來。
林守溪想要施展法術,可他發現,自己依舊被困在時間的霧裏,根本沒有辦法操控自己的身體。
眼看着所有人都要被妖怪吞沒,一個冰冷的聲音再度響起:
“僭越者,當施以火刑。”
說話者是慕師靖,她立在人群中央,黑裙飄飄,面容冰冷,一如降服活龍之時。她還擡起手臂,細白的手指淩空虛畫,畫出了一個尖銳的正四面體。
這個四面體是火的象征。
她的話語好似谕令,一時間,灰殿之前烈火熊熊燃起,以焚燒一切的猛烈姿态将所有的妖物焚成飛灰,霧氣也被一同驅散,高聳的灰殿露出了它原本的面貌,它龐大的身軀紮根在危崖之上,身懷着守望者的孤獨。
但正是這慕師靖以天神之姿滅盡妖魔時,林守溪眼睜睜地看到,一個黑影在她身後浮現,手持利刃,無聲地朝她脖子插下去。
除他以外,無人看到這一幕。
“不要——”
林守溪嘶聲大喊,他終于從夢中驚醒,猛地回身。
洛書的心法再度咆哮,它像是一隻無形的手,竟帶動慕師靖體内的河圖心法一同旋轉了起來,慕師靖露出了錯愕之色,她看向林守溪,神色微動。
洛書與河圖隔空生出感應。
兩人交換了位置。
這是他們當初在三界村的龍宮參悟的功法,時隔數月,終于再度施展。
他伸出了手,直接抓住了暗殺的劍刃。
滿手鮮血。
也是這一刻,人群中響起了一聲慘叫,那是李文修的慘叫。李文修的身體飛快地幹癟,灰白色的霧氣從他開裂的身軀裏湧出,将衆人包裹。
——這是李文修的‘陽壽’,他原本還可以活很多年,卻在此刻戛然而止,之後的生命都化作了時之霧。霧中的所有人都感到昏昏沉沉。
林守溪心道不妙,他知道,這一次,時間是真的要逆轉了。
醒來之後,他們會回到神域的起點,什麽也不會記得。
不,不行……
一旦陷入輪回循環,大家遲早會被殺掉!
必須在這之前把一切都記下來。
可要怎麽記錄呢?
大部分的痕迹都會在蘇醒時被抹去,他必須找一個不會被時之霧影響的東西,可……可這要上哪裏去找?
不對,好像真有這樣的人!
昏睡之前,林守溪取出了星火明亮的戒指,緊緊攥在掌心。
“洛初娥!”他在心中大喊。
……
“主人……主人。”
神女的聲音傳來,一聲聲宛若呼喚,她站在某條蜿蜒血脈的中央,長裙古典,薄襪曼美,婉約而恬靜。
主……人?
林守溪掙紮着睜眼,看到洛初娥的一刻,他不由回憶起煉獄血地裏她魔神般降臨的影,心頭悚然,但很快,他想起自己早已将她擊敗,神色恢複了平靜。
奇怪……爲什麽頭這麽痛?好像忘記了什麽。
林守溪竭力回憶,他想起了自己與慕師靖和小禾進入神域,然後在湖邊遇到了三個烤魚的弟子,是兩女一男,分别是谷小如,賀瑤琴,谷鳴,之後……
總覺得哪裏不對,但他又說不上來。
心疼之際,洛初娥腳步交錯,腰肢款擺,緩緩來到了他的面前,伸出了手。林守溪想要閃躲,肩膀卻被抓住了,這并不是禁锢,更像是溫柔的撫摸。
“主人,看着我的眼睛。”洛初娥朱唇輕啓。
她的話語透着難言的溫柔,林守溪生不出抗拒之感,身體也跟着放松了下來,甯靜地與她對視,洛初娥的眼睛像是冬日的湖水,看似寒冷徹骨,但隻要破開冰面,就會陷入驚人的溫暖裏。
眼眸深處,林守溪看到了許多畫面。
海嘯、飓風、庭院、血湖長橋、灰殿、怪物……場景一幕幕複現,林守溪的大腦不再脹痛,在洛初娥的幫助之下,他回想起了之前發生的事。
“多謝。”林守溪說。
“侍奉主人本就是初娥的使命。”洛初娥福了一身,話語輕柔,行禮的姿勢一絲不苟。
林守溪看着這個過去的死敵如此溫順,有種依舊身處夢中的錯覺,耳畔,小禾的呼喊聲響起:
“醒醒,笨蛋快醒醒。”
意識從戒指中抽離,林守溪緩緩睜開了眼,見到了小禾精緻瓷白的秀靥,她正捏着自己的臉頰,略顯俏皮的話中透着擔憂。
慕師靖坐在一邊,抱着膝蓋,也揉着腦袋,似在努力回憶什麽。
谷鳴、谷小如、賀瑤琴正在沙灘上烤魚,他們捕了四條魚,正在商量多出來的一條給誰吃,叉在鐵簽上的魚翻着白眼,一副很不甘心的模樣。
果然,一切又循環了。
如果沒有洛初娥的幫助,他也會渾渾噩噩地醒來,繼續進行神域的探險,但……
林守溪回憶着之前發生的事。
李文修被殺了,他的時之霧被魔神利用,扭轉了時空……過去的幾次時光倒流,靠的也是被殺弟子的時之霧嗎?這是不是說明,躲在暗處的魔神,已是真正的窮途末路了。
林守溪總覺得還有哪裏不對。
“你怎麽了啊,是不是摔傻了?放心,慕姐姐笑話你的時候,本小姐會幫你狡辯兩句的。”小禾微笑道。
一旁,慕師靖也側過眼眸,笑道:“怎麽這麽沒精神,不會是被雷給劈傻了吧?”
“雷?”
“對呀,你忘了嗎,剛剛我們從天上飛下來,穿過雲層的時候,忽然起了雷,恰好劈中了你,你從天上摔了下來,被小禾護着遊到了岸邊。”慕師靖微笑着解釋,問:“你最近是不是做什麽虧心事了,怎麽會遭雷劈呢?”
“守溪也是爲了保護我們,不要這麽說他。”小禾認真道。
林守溪聽了,心頭一驚,心想小禾怎麽這麽溫柔,這不對勁啊,該不會這依舊是夢境吧……
“哎,小禾小妹妹,你至于這樣嗎,不就是……”慕師靖欲言又止。
“不就是什麽?”林守溪好奇追問。
慕師靖解答了他的疑惑,她告訴他,在他醒來之前,小禾用彩幻羽變了許多不同的模樣,有師尊,有楚映婵,有各路仙子神女,但林守溪昏迷得很堅定,直到她恢複原狀後,林守溪才在她的懷中醒來。
不愧是小禾……林守溪心驚之餘,原本的擔憂也消解了。
“上次你變成楚映婵,欺我不成後,不是答應我不再捉弄的嗎?”林守溪佯作責怪。
“哼,這是我的法寶,你管我怎麽用。”小禾嬌橫道。
說到這裏,林守溪疑惑,心想神域不是屏蔽了大部分法器麽,這彩幻羽到底什麽來頭?
“你就拿這個考驗夫君?”林守溪問。
“真金不怕火煉,我以後還會試探你的,你要是露餡就完了哦。”
小禾用手指戳了戳他的額頭,上次的試探雖被看穿,但回想起林守溪的種種神态,她也起了疑心,想着下次再變成楚姐姐的模樣,試探他看破虛實的能力還在不在。
“随你。”林守溪笑了笑,看似凜然不懼,心中慌張不已。
“那等他們吃完魚,我們一同上路吧,诶,我原本以爲這裏都毀于一旦了,沒想到還有樹。”小禾站起身,雙手橫在額前遮陰遠眺,紅裙在光中顯得耀眼。
林守溪看着小禾,露出了微笑。
他嘴上笑着,心中卻是沉重。
他明白,鎮守死後,這片神域就被鸠占鵲巢,爲其他邪神所掌控。他想告訴她們真相,但不能,因爲記憶的最後,他分明看到有人在慕師靖頸後出刀,想将她斬殺,當時濃煙滾滾,殺手刻意遮蔽形容,他沒能看到,但當時站在她身後的,隻有那四個弟子。
李文修死了,現在還剩三個。
也就是說,如他們推測的那樣,有人混在了隊伍裏,最終的目的是殺死慕師靖!
至于要殺慕師靖的原因……
林守溪想起了傲立峰巅的黑裙少女,那個身影與慕師靖很像,隻是那位黑裙少女的身上隻有神性的冰冷,沒有人性的光芒。
殺手應該是将對黑裙少女的恨轉嫁到了慕師靖身上,所以不遺餘力地想要将她殺掉。
林守溪決定假裝失憶,将這個人揪出來。
他有意無意地向着沙灘邊烤魚的弟子們望去,弟子們還在很有禮貌地推搡。
“這條魚死都死了,不吃白不吃,總不能放生吧。”谷鳴将它遞給賀瑤琴。
賀瑤琴似很惜物,道:“這魚倒是可憐,它肚子還鼓脹着呢,這樣的魚,在我們家鄉捕到了,是要放生的。”
“現在可不是傷春悲秋的時候。”谷小如哼哼兩聲,主動攤開手:“師姐不愛吃給我吃就是了。”
“也對,妹妹身體弱,正好補補。”谷鳴最終把它給了妹妹。
林守溪看着他們,不由想起了當初被寄生的鍾無時。
“對了,現在明明是晴空萬裏,我爲何會被劈到?”林守溪忽地問。
“這……”
小禾揉了揉頭發,有些想不起來了,似乎……哪裏不對勁?
哐當——
林守溪剛剛問完,就有雷鳴聲響起。
晴朗的天空中,黑壓壓的烏雲推了過來,它像是滾滾的濃煙,轉眼将天空遮蔽,其中唯餘的光亮是交錯不休的電閃雷鳴,寒冷的風從遙遠的蒼穹呼嘯而下,宛若鬼的嘶叫,響徹整座孤島,大家還未回過神來,豆大的雨點就砸到了沙面上!
下一刻,天似決堤,暴雨傾盆,昏暗的島化作了一片鬼蜮。
感謝書友候補CEO、spoors打賞的執事!!謝謝兩位書友大大的支持與鼓勵~麽麽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