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雲雷池般積壓在上空,卻飄着潇潇的雨,從巫家的高樓上望去,幹涸的大湖起着濃霧,中心處仿佛連通地獄。
林守溪站在廊道上,望着這一切,一直到身後的紅漆木門開出一條縫,一隻白嫩小手探出,将門敲了敲,說:“進來吧。”
推門走入,小禾已沐浴完畢,她裹着雪白暖人的羊絨毯,盤着小巧秀氣的發髻,她赤足走到床邊,将從納物戒中取出的衣物一一折疊。
“這衣服放戒指裏也會受潮麽?”小禾展開一塊羊絨毯,手指輕輕撫摸,疑惑自語。
林守溪走到她身邊,看着她雪白的脖頸,輕輕環住她的腰肢,與她說着上一次來巫家時發生的事。
“當時聽到樓下動靜,我還以爲是你,沒想到走進去一看,竟是白祝那丫頭。”林守溪笑着說。
小禾也跟着笑了。
“慕姐姐……”
小禾停下手中的動作,略顯懊悔道:“若慕姐姐跟着一起來就好了。”
“她有什麽好的?”林守溪笑問。
“來之前還以爲是我們兩個平靜地過日子,誰能想到會是這樣……”小禾淡淡道:“若早知如此,還不如将姐姐妹妹們都喊上,還有個照應。”
林守溪想着楚映婵,下意識點了點頭,接着,他看到小禾朝他瞥了一眼,他心頭一冷,立刻搖頭,道:“有我們兩個就夠了,何必讓她們陪着以身犯險?”
“嗯。”小禾點點頭,她整理完了衣物,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問:“你是不是還有事情瞞着我呀?”
“瞞着你?”
林守溪心裏一個咯噔,問:“什麽事?”
“是我在問你還是你在問啊!”小禾雙臂環胸。
見林守溪左思右想作不出回答,小禾縮小了一下問題的範圍:“有關慕姐姐的事。”
“慕師靖?”林守溪更加困惑。
小禾見他還在裝傻,不免氣惱,心想當初他就是在這裏把自己與慕姑娘是姐弟的秘密告訴白祝的,但同樣的地方,他卻不願與自己坦白,這是何居心呢?
不過也是,誤結道侶的兩人竟是親姐弟,如此心頭的傷,一般人應是不願輕易揭開的吧……
“算了,等你什麽時候想明白了再告訴我吧。”小禾很寬容,暫時原諒了他。
林守溪愣在原地,一頭霧水,他隐隐約約覺得小禾誤會了什麽,卻不明白這種誤會因何而起。
當然,事有輕重緩急,林守溪決定等小禾心情好的時候問清楚就是了,而現在……
現在,巫家的雨還未停歇,陰雲始終籠罩心頭,久久不能散去。
林守溪心思絮亂,他坐到桌案前,随意撿起兩本書,打算翻閱一二,排遣心情,忽然間,他注意到一本書裏夾着什麽,想取來看看。
正在這時,一個清脆的聲音忽然響起,令他精神一震。
是珠子落地的聲響。
林守溪眉頭一皺,他确定聲音來源是樓下,那是自己的‘洞房’。
“我下去看看。”林守溪說。
這是多事之冬,林守溪不敢放過任何動靜。
他立刻去到樓下,發現是一顆琉璃珠子停在屋子的中央,他拾起珠子,四下打探,很快注意到,這枚珠子原本是鑲嵌在燭台上的,不知何故脫落了。
隻是燭台老化了麽……
林守溪四處找尋了一圈,沒發現任何邪物的痕迹,終于放心,确定是虛驚一場。
回到小禾房間後,他沒再去看桌上的書。
天色漸晚,兩人路途勞頓,都需好好休息,養足精神應對接下來可能發生的危險。
小禾已散開發髻,裹着雪毯鑽入了被子裏,她靜靜地躺了一會兒,似感到有些熱,窸窸窣窣地将雪毯解下,揉作一團,扔出了被窩,恰砸在林守溪的腳邊。
林守溪看着足邊溫熱的毯子,又看着覆蓋在小禾身上的錦被以及微微裸露出的香肩,愣了一會兒。
小禾靜靜地等了一會兒,見林守溪沒有動作,睜開眼,“你站着做什麽?”
“那我……回房歇息?”林守溪試探着問。
“好呀。”小禾眨了眨眼,說:“出去了就不要回來了。”
話已至此,林守溪哪還有猶豫,片刻後,隻聽少女嬌叱着警告:“不許胡來!”
……
樓下,慕師靖躺在林守溪的榻上,聽着樓上傳來的聲音,心中冷哼。
先前,趁着小禾沐浴更衣,将戒指放在桌上的間隙,她偷偷摸摸從納物戒中擠出,平穩地出現在了她的閨房裏,可惜擠出戒指耗費了太多時間,沒等她動手,小禾就濕漉漉地從屋内走出,她被迫通過暗門潛入這裏,伺機行動。
不過她也沒那麽着急了,一路的颠沛流離讓她身心疲憊,她忽然覺得那東西被發現了好像也沒什麽,反正到時候倒黴的、負責辯解的都是林守溪。
此刻,死證被她挂在窗戶外面承受風吹雨淋,以示警戒。
她則軟綿綿地蜷在床上,揉着自己酥軟的腿,無力地喘息着,隻想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覺。
于是她真的睡着了。
夢裏,她聽到了一陣又一陣古老的吟唱聲傳來,它遠比白天聽到的梵唱更加古老高遠,像是在訴說一段神秘的曆史,聲音清晰可辨:
“天空成了死靈的巢穴,海底落滿蟲子的繭蛹,無主的大地被冰洋瓦解,僅存的土壤豎滿已逝者的墓碑……偉大的神明已經死去,它的骸骨深埋,化作土地的脊梁。”
毫無疑問,吟唱者又是那位夢境深處的黑裙女子。
“你又在打什麽啞謎?你若真想說什麽,直接告訴我不好麽?”慕師靖在她身邊坐下,好奇地問。
畢竟是夢裏的熟人了,慕師靖面對她也不緊張。
“我沒有辦法告訴你。”黑裙少女說。
“爲什麽?”慕師靖問。
黑裙少女沒有直接解答,而是給她講了一個故事:“很久很久之前,有一個少年,他家族的所有人都在一夜之間被殺死,唯獨他幸存了下來,他滿腔憤怒與仇恨,發誓要爲家人報仇,但他不知道兇手是誰,于是他與号稱全知的魔鬼做了交易,想知道兇手是誰。與魔鬼交易需要付出代價,他的代價是自己,他答應魔鬼,自己死後,屍體歸他所有。”
慕師靖津津有味地聽着,問:“然後呢?是那少年開始苦練功法,數十年後報仇雪恥的故事嗎?”
“不是的。”黑裙少女搖了搖頭,說:“之後少年發現,原來殺他全家的不是别人,而是他的恩師,他知道了真相,再難隐藏成無知,某一天,他露餡了,被他恩師一刀殺死,他死之後,屍體被魔鬼俘獲。”
“這……是寓言故事?”慕師靖疑惑道。
“也許。”黑裙少女說。
“你想告訴我,在弱小的時候知道太大的秘密,反而是危害,對麽?”慕師靖問。
“嗯。”黑裙少女點頭。
“這是你編的?”慕師靖淡淡道:“真是無聊。”
“這是我朋友的故事。”黑裙少女說。
“朋友?”慕師靖感到好奇:“你這樣的人還有朋友?”
她看着這位黑裙少女,隻感到了深深的孤獨。
黑裙少女沒有回答。
慕師靖靜靜地看着她,似也被這種孤獨所染,她心生垂憐,試探着問:“那……我是你的朋友嗎?”
“你是我的作品。”黑裙少女清冷開口。
慕師靖從夢中醒來。
夜已三更。
“睡了這麽久嗎……”
慕師靖渾渾噩噩地起身,她拖着依舊脫力的身體,回想着先前的夢境,舀了冷水洗了把臉。
她原本以爲樓上今夜動靜會很大,但出乎意料的是,上面安靜得出奇,他們好像真的隻是在睡覺而已。
遇到自己時百般調戲,在小禾面前又裝正人君子,真是白廢了一顆淫賊之心……慕師靖恨恨地想着。
她喝了杯水,躺回床上,聽着外面的雨聲,下半夜再未能睡着。
清晨,外面透來蒙蒙的亮光。
慕師靖聽到樓上有動靜響起,又是那對小夫妻在打情罵俏了,歡聲笑語不絕于耳:
“你竟敢非禮我?!”是小禾的聲音。
“沒有啊……”
“還敢說沒有?”
“真的沒有,我隻是蹭……”
“你還敢說!”
她聽着他們的對話,突然覺得,超凡的感知力并沒有給她帶來熱鬧,反而加深了她的孤單。
終于,樓上的熱鬧在林守溪的投降中宣告結束,他們開始商量正事。
慕師靖偷聽了一會兒,知道他們要出門了。
她将在外面挂了一夜的死證收了回來,抱在懷裏,緊張地等待。
她已做好了他們路過這間房間,拐進來憶舊一番的打算,同時,她也做好了不下十種應對的方案,隻等稍後實施,要騙過小禾并不容易,她必須施展出畢生所學,将道門身法發揮極緻。
時間一點點過去,慕師靖懸着心等待。
她的每一節筋骨都像緊繃的彈簧,蓄勢待發。
腳步聲越來越遠,直到最後,門也沒有被推開。
慕師靖心中疑惑,她小心翼翼地推開門,向樓下望去,發現他們已在細雨中走遠。
竟……這麽簡單?
一路發生的各種艱難坎坷,真正事到臨頭時,反而順利得出奇,她不覺驚喜,反而感到了深深的失落,她固執地覺得一定會有意外發生,一定會有……
可直到他們消失在視野裏,迎面而來的也隻有沙子般的雨雪。
慕師靖木木地站了許久,才終于向着樓上走去。
她認真地踩過每一級台階,光明正大地推門而入,在桌案上輕松地翻到了自己落下的紙稿,她沒有将這萬惡之源焚毀,反而大大方方地坐在了椅子上,一張張翻閱,讀詩般朗誦起來。
一直到她念完,林守溪與小禾也沒有回來。
“原來這麽容易啊。”
她自嘲般輕笑了一聲,将稿子疊好,收入懷中,在幫他們打掃了一遍房間後,才推門離去。
巫家的大門口,弟子們猶在守門,當然,他們隻能守住門,守不住她。
慕師靖悄無聲息地逾牆而過,走上通往外界的道路。
她向前走去,距離巫家越來越遠。
同時,她的腳步越來越慢。
最後,她忍不住回頭,看着雨中的黑色大宅,忽然自問道:“我在躲什麽呢?”
是啊,文稿已經拿回,她沒了軟肋,又有什麽好擔心的呢?
“這樣走了也太沒勁了……”慕師靖自言自語。
沒有困難就創造困難,她絕不甘心這樣回去。
她折身返回巫家。
守門的弟子見遠處有人走來,紛紛拔出刀劍。
慕師靖冷冷地看着他們,怡然不懼。
她又是我行我素的聖子了。
……
孽池的石門口,林守溪與小禾又見到了這位黑袍女子。
昨夜,他們曾讨論過這位前代神女的境界,他們确定,這位神女已嚴重跌境,早在人神境之下,同樣,她的精神狀态也極差,她沒有神女仙子該有的端莊與仙意,反而常常透着陰鹜與嫉妒。
小禾在靠近她時,就分明地感受到了這種妒意,仿佛她要将自己吞噬,汲取青春與美貌。
小禾感到了些許恐懼,倒不是害怕她,而是害怕某一天,時姐姐也被神劍反噬,變成這般模樣。
“你們确定要來麽?”黑袍女子說:“昨天那批弟子你們也看到了,他們對着肉瘤頂禮膜拜,卻紛紛宣稱自己見到了真佛。”
林守溪與小禾一同點頭。
黑袍女子沒有誇獎他們的勇敢,反而說:“在沒有見到真正的惡虎前,牛犢總是很大膽。”
林守溪并不這麽想,他正是經曆了太多不可思議的危險,才越發堅信小禾的預言,他相信,自己的陽壽無論如何還有兩年,孽池縱然兇險,應也傷不到性命。
更何況,修真者受萬民奉養,如果有了牽挂就畏首畏尾,不願以身涉險,那仙人與蛀蟲又有何區别?
小禾看着林守溪平靜的臉,隐約猜到他在想什麽。
少女薄唇翕動,欲言又止……隻是這一次阻止她開口的并不是害怕謊言被戳破,而是她也有些相信,自己的預言可能真的會成真。
她不知這種感覺來自哪裏,隻覺惶恐。
厚重的石門被推開,晦澀的風吹了進來。
巫家本該有的鳥語花香早已不見蹤影,這千萬裏的孽池依舊灰敗一片,放眼望去可以看到無數的斷壁殘址。
黑袍女子走了進去。
林守溪與小禾緊跟其後。
這是他們第二次踏足孽池,境界雖已今非昔比,可心中的不安卻未能減少半分。
這裏的裂谷深峽依舊是當年的模樣,穿過樹林時,林守溪看到了大片的斷木,某一棵樹上還橫嵌着一柄古刀,銜刀的屍體卻早已腐爛。
這是當初他與妖邪戰鬥的痕迹。
一切都還曆曆在目。
孽池邪氣很重,沒有了斬妖院的定期清理之後,此處的妖濁已旺盛到令人作嘔的地步,一路往前,他們遇到了不少邪物,有些是新生的,有些則是當初的漏網之魚,他們不管敵人強弱,一見到人就撲殺過來。
黑袍女子沒有動手,負責殺妖的始終是林守溪與小禾,他們找到了當初在這裏戰鬥的感覺,不同的是,他們從虛與委蛇變成了真正的并肩作戰。
約莫半天之後,他們跨過了當初被斬斷的鐵索長橋,來到了遇到假雲真人的墓地。
當時他們就走到了這裏,之後因爲龍屍不死不休的追殺而被迫折返。
黑袍女子站在龍屍爬起的崖邊,目光向下望去。
忽然,她發現足邊有什麽東西在蠕動個不停,那是一張泥土捏成的嘴,裏面的牙齒已經歪斜,它貼在張模糊稀爛的臉上,口中還在念念有詞:“五行屍解,五行屍解……”
它已不知道念叨了多久。
黑袍女子擡足,一腳将它徹底踩爛。
霧在懸崖下彌漫,風從那裏呼嘯而起,林守溪站在懸崖邊望去,分不清自己聽到的是風聲還是龍吟。
……
雲空山。
楚映婵早已知道了慕師靖離去的消息,她猜到她是尾随林守溪與小禾而走了,隻是不明白她爲何要這麽做。
她也想過,自己要不要跟着追上去,畢竟林守溪走後的這幾天,她幾乎是徹夜難寐的。
她似乎停留在了那個掃雪的夜晚,怎麽也走不出來,每每閉上眼,她就能看到滿庭冰雪和凄豔招展的寒梅,她才初初知味,等待她的卻不是縱情的歡好,而是漫長的等待,隻可以記憶中的回甘解乏……她無法抑制地思念他。
可每當她打算動身前往巫家時,她又總能将自己阻攔住,以責備的口吻訓斥自己:“楚映婵,你身爲道門弟子,這樣……成何體統?”
同樣身爲道門弟子的白祝則每天無憂無慮的,她堅定地保守着慕姐姐的秘密,哪怕是小師姐發問,也一問三不知。
她無聊的時候就去尋小師姐玩,甚至還嘲笑小師姐,說大家才離開三天,小師姐就耐不住了,不像白祝,至少要一個月才會開始傷心呢。
然後她就被楚映婵捉起來打了。
白祝委屈地離開楚門,打算接下來的十三個半時辰都不理小師姐了。
隻是獨自一人又能玩什麽呢?
白祝思前想後,決定玩師尊扮演遊戲。
她獨占據了道門,睡在師尊的榻上,坐在師尊的椅上,學着師尊的模樣,威嚴地發号施令,小麒麟在座下呀呀地叫着,表示聽令。
白祝越來越大膽,真有種自己是未來道門門主的感覺,甚至開始搜刮師父留下的寶貝。
隻可惜,有了雲螺的前車之鑒,師父有意提防她,将寶貝們藏得很好,她找了許久,也隻在師父的床底下找到了一幅畫。
師父的床幾乎沒人敢動,但這幅畫依舊藏得很深,若非白祝機靈翻找了一下暗閣,要不然也沒辦法發現它。
白祝想起來了,這是當初師尊從外面回來,背上背的那幅畫。
白祝的好奇心被勾了起來。
她在關上了門窗之後将畫取出。
她本以爲畫上會是什麽新奇的神話故事,可打開一看,卻大失所望。
畫的内容太簡單了,隻是一個約莫七歲的姑娘,隻見這小丫頭穿着漂亮的鵝黃襦裙,梳着精美的發髻,面容清稚而嬌氣,她踩着雙梨白小鞋,打扮和自己有些像,也差不多可愛……不過除此之外,這畫也找不到其他新奇之處了,若她是個活靈活現的人,白祝指不定還要拍着她的肩膀,喊一聲‘妹妹’。
看了一圈,白祝正想将畫收起,忽然發現畫的一角還寫着兩個字,識字的白祝輕輕念出:
“偶……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