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煞塔空闊的夜色裏,燃燒着的大殿尤爲醒目,妖将們騎着兇猛的坐騎在火樓外踱步,白色的妖瞳緊緊盯着前方,哔剝的燒火聲好似永遠也不會停止。
這座五花大殿形制的高樓在火中扭曲變形,燒紅的木椽不停墜落着,裏面溫度極高,充斥着濃煙與足以灼破氣管的熱流,很難想象,那兩個看上去嬌滴滴的小姑娘怎樣才能存活下來。
許多妖怪甚至将目光投向了樓的上方,仿佛那裏會出現她們的死去的魂靈。
正當妖将們逐漸放下戒備時,早已被烈火吞沒的大門口,突然刮起了一道無名的風,它分開熱浪,迎面吹來時還帶着一絲清涼。
分開烈火的風是劍風。
雪發黑袍的幽豔少女從正門走出,隻做了一個輕松寫意的揮劍動作,不可一世的滔天大火就主動在她面前讓開了道路。
她停在了正門口,斜持古劍,四下掃視,單薄的身影透着冷意。
她的眼眸同樣變成了白色,有别于它們的妖怪,這是熔銀般的白,她白得聖潔純淨,仿佛天宮瑤池抖落的聖輝。
兵器擊撞铠甲的聲音響起,妖将們紛紛舉起武器,直指火焰中的少女。
可饒是它們人數衆多,殺氣依舊被小禾壓了過去。
小禾向後瞥了一眼。
同樣走出火樓的慕師靖面對這威嚴的瞳光,同樣感到了驚心動魄,她攥緊手中紅繩,對着小禾點了點頭。
慕師靖想過這個少女會很強,但從沒想過她會這麽強,在幫她解開封印的一刹那,她體内湧出的力量直接将慕師靖震開了。
在巫家的時候,尚是玄紫境的小禾解開封印以後,就有了與雲真人正面一戰的力量,如今她雖身負重傷,但畢竟是元赤境,封印解開的刹那,她也來到了仙人之上。
當然,這種力量是有代價的,代價就是不可控。
她一旦進入戰鬥,就難以終止,同時,體内的髓血随時會将她反噬,令其化作厲鬼,所以她需要一個足夠強大,也絕對值得信任的人,在她趨近瘋狂時爲她扣上封印。
這一年多來,她空有一身被封印的力量,卻始終沒有值得信任的人。
所以慕師靖握着這纖細紅繩時,心中充滿了責任感。
唯一讓她感到一絲異樣的,隻是先前她說自己叫‘木詩詩’以後,小禾略顯異樣的神色。
“怎麽了?姐姐的名字很俗嗎?”她當時立刻問。
“沒,沒有呀。”
小禾用繃帶纏緊了手,與劍系在一起,她低頭檢查着劍是否綁結實了,看不清神色,隻聽那有些細的聲音說:“我隻是覺得這名字有些……耳熟。”
“耳熟?你聽誰提起過麽?那女孩也叫詩詩?”
慕師靖很聰明,她覺得是林守溪提過‘慕師靖’這個名字,而慕師靖與木詩詩讀起來差不多,受傷的小禾有點犯迷糊,分不太清,所以她着重強調了詩詩二字。
當然,她也清楚,這樣并非萬無一失,如果林守溪真提起過她,想來也會提起她的容貌,像她這般的容顔,想要瞞過去也絕非易事,若是因此暴露,她也隻能認栽。
正當慕師靖做好了自認身份的準備以後,卻見屈腿坐着的小禾仰起頭,認真地打量了慕師靖一番,淡色的眼眸中閃過一絲迷茫之色,随後搖頭道:“嗯……許是我記錯了,可能是在讀什麽話本的時候讀到過吧。”
“嗯,有道理。”
慕師靖點點頭,不覺有異,微笑道:“話本确實如此,裏面的姑娘總愛叫莺莺燕燕詩詩的,我名字是師父取的,她取名時恐怕正對着某段凄美故事流眼淚呢,對了,聽說我師尊還想過收你爲徒?”
“師尊?”
“嗯,就是那位道門仙樓樓主,平日裏總冷着臉那個。”
“你竟也是道門弟子?”
“是,我與楚映婵白祝她們不一樣,我是師尊偷偷養在外面的。”
“這樣啊……”
小禾一邊與她說話,一邊調養傷勢,說到此處時氣息卻是一滞,隻聽她輕聲呢喃道:“道門……”
“道門怎麽了?”慕師靖問。
“沒什麽。”小禾抿唇輕笑,又打趣似地問:“你們那可有魔門?”
“有道門當然有魔門,魔門裏還住着兇惡的魔頭呢。”慕師靖手指彎曲,鼓起腮,做出了兇巴巴的表情,仿佛她們沒有置身險地,而是在雲空山的紅亭裏打鬧。
“這樣呀……”小禾似是傷的緣故,笑容很快淡去,淡眸間多是迷茫。
“小禾妹妹又怎麽了呀?”慕師靖揉了揉她的頭發,發現哪怕身爲女孩子的自己,好像也不是很懂姑娘家的心事。
“沒事呀。”
小禾搖首,又說:“我休息得差不多了,恩人姐姐随我來吧。”
接着,她替小禾收好了紅繩,眼睜睜看着眼前傷痕累累的少女褪去了病感與稚氣,眼眸中燃燒起神聖的火焰,她驚懾于這種聖潔威嚴之美的同時,似也勾起了某些古老的記憶,那段記憶裏,悠久的風将廣袤的大地吹得肥沃,本該矮小的灌木叢也高若巨樓,龍類展開雙翼在天空翺翔,像是自由的鳥兒,龍吟聲是它們爲天空高唱的贊歌。
這幅畫面一閃而過,瞬間就被巨樓的火光吞噬。
小禾站了起來,一手纏劍,一手将慕師靖拉起,之後,火焰的高溫也消失了,清涼如少女的手,她們一同穿過了茫茫大火,燃燒着的木椽不斷落下,卻沒有一根可以砸到她們,她們穿行火中,如走在她們的國度上。
大門之外,妖兵妖将們的火把也顯得黯然。
果不其然,小禾黑袍帶劍,風一般卷入妖牆時,畫面确實是摧枯拉朽一般的。
妖兵與妖将一下子沒了分别,它們都像是田壟中的麥子,被一柄鐮刀齊頭割過,慘叫聲連綿起伏地響起,盔甲兵器掉了滿地,若非它們大都被妖煞塔的黑星所控制,此時的它們,恐怕早已軍心潰散,難以成軍。
慕師靖隻是愣了愣,小禾的身影就與她倏然拉遠,她不敢怠慢,再次捏碎風丸,運轉全速跟了上去。她縱躍在小禾殺出的道路後面,隻全力跟着,無需也無暇出劍。
接着,她發現,小禾雖如神女天降,但她的殺心看起來并不重,這些妖怪多是兵器被折,真正被殺死的還不如它們自亂陣腳後互相踐踏而死的多。
也是,黑星升空,惡魔蘇生,妖怪們若非中了邪,也是将她視爲天命殿下的,她面對這些妖,實在難下狠手。
時常被稱爲妖女的慕師靖想到此處,心中一動,想着我家小禾就是好,既強大,又溫柔,容顔絕美不說,還這般知書達禮,而且還是很稀有的雪白頭發,這簡直是天下第一的好老婆,唯一可惜的是眼神不太好,居然能看上林守溪!
先前固若金湯的妖牆在神化後的小禾面前不堪一擊,轉眼兵敗如山倒。
慕師靖一邊胡思亂想,一邊全神貫注,轉眼間已跟着小禾殺出群圍,沖入了黑魆魆起伏的大山之中。
接着,可怕的事情發生了……
慕師靖發現,殺過妖牆之後,小禾竟已無法主動停下,她繼續向前狂奔着,如同竄入了森林的白狐。與此同時,沒有了妖牆的阻擋,小禾簡直快若脫缰的白龍,速度比先前快了數倍,慕師靖險些直接跟丢。
不好……
慕師靖知道,小禾的傷遠遠沒有痊愈,一直這樣下去,不待神血反噬,她可能會率先傷口崩裂而死。
關鍵時刻,慕師靖也冷靜了下來,她望向前方的群山,掏出了‘井’符,準備在某座大山前開近道,一舉攔在小禾的前面。
隻是這‘井’符隻能用一次,這裏離妖煞塔之外還遠,能不能順利逃出去還是未知數。
不管了,保住小禾的命最重要……
可當慕師靖準備啓動井符時,意外又發生了。
她感知到了什麽,擡頭望去,望見對方的山頭上似乎站着一個偉岸的身影,那身影瞳噴白芒,身騎雷電環繞的六足鱗獸,雙手各執一刀,當空追下。
仙人境的大妖!
慕師靖卻沒有畏懼,因爲她很清楚,這頭大妖的出現不一定是壞事,因爲它恰好攔住了暴走的小禾!
兩道身影撞在了一起,撞擊處,洶湧的電光呈現一個圓罩形,将周圍的樹木石頭盡數撕碎。神化後的小禾境界要更高一些,故而這一撞直接将那大妖撞得人仰馬翻,它落地再起,将雙刀刀柄一合,長刀似棍,揮持着重新殺來。
但哪怕合了雙刀,大妖依舊不是小禾對手,被打得節節敗退,撞倒巨木無數。
慕師靖卻也無法喝彩,因爲她可以清晰地看到,小禾掌心的繃帶已被鮮血染紅,即将斷裂,她手中的那口劍雖也不是俗品,但在連番戰鬥之後,劍身已彎若蛇矛,難堪大用。
砰——
白光再次亮起,這一劍中,大妖被小禾一劍逼退,胸甲盡碎。隻差一劍就可斬殺大妖,小禾還欲強追,慕師靖的聲音忽然響起:
“小禾——”
她雷霆般的身影終于一滞。
幾乎同時,慕師靖全速趕到,從後面抱住了她的腰肢,将她的身軀猛地别翻在地,小禾神志不清,直接将劍回刺,幸好劍成了蛇矛,回刺的距離有所偏差,被慕師靖擰腰躲過,但小禾戰意太濃,隻是一顫間,柔軟的肌膚便像是充斥了雷電,變得刺手無比。
另一邊,大妖也緩過了勁,從地上爬起,未去撿那斷裂的雙刀,隻以蒲葉似的大掌拍出。
纏鬥着的小禾與慕師靖被這股力量掀飛,向着山坡下方滾去。
慕師靖雖抱着她,可以她的境界根本無法制服小禾,她急中生智,将左臂伸到了她的嘴邊,小禾下意識咬了一口,鮮血湧出,令她恢複了些許神智,借着這空檔,慕師靖手口并用,将紅繩系到了她的手腕上。
她們相擁着滾到了坡下時,小禾眼眸中的火也終于熄滅,顧不得滿身的殘葉碎草,慕師靖立刻抱着她起身,隻是擡起頭時,那頭重傷的大妖在山坡上頭拱起了小山般的身軀,做出了追擊之勢。
慕師靖不戀戰,隻想帶她逃離妖煞塔。
可這是敵人的地盤,來得容易,想走可就難如登天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沒多久,前方的路上出現了兩頭約莫元赤境的大妖,它們提着自己的長鼻,如提鎖鏈般甩動着,用毫無感情的聲音說:
“将她們捉拿,押入地牢之中,神明蘇醒之日,殿下也将重獲新生。停下吧,停下吧,停下吧……”
它們的聲音帶着奇異的力量,好像在說一個古老的預言,慕師靖聽聞,隻覺得腦子作痛。
停下吧,停下吧……
周圍的溪流、山石、樹木似乎都在發出同一個聲音。
小禾及時清醒了些,動用了聲之靈根将這聲音封鎖,慕師靖終于從催眠般的聲音中擺脫出來,加快身形,甩開了那兩頭行動遲緩的長鼻妖。
但這依舊無濟于事,紫黑色的星辰之眼鎖定了她們的方位,這片黑山老林裏,越來越多的妖怪聚了過來,它們像是不停箍緊的鐵桶,要阻隔掉她們的一切生路。
這一刻,慕師靖卻冷靜得出奇,她抱着小禾,先将她的腦袋按到了自己的胸口,如喂養嬰兒般讓她吃着自己的血,同時,她身影一折,向着某座高聳的大山奔去。
“放……放我下來。”
她的血确實有奇效,小禾吃了幾口,精神恢複了些,她仰起頭,唇動了動,表示她已恢複好了,不用再抱。
“别動,相信姐姐。”慕師靖蒼白的臉頰勉強擠出一絲笑,她說:“若不舒服,再多吃點血就是,姐姐初次見你,也沒什麽禮物相贈,隻能把自己拿給你補補了。”
“我……”
小禾聞言,抿了抿鮮紅的唇,不知如何接話,隻擡起手,支支吾吾道:“要不……姐姐也嘗嘗我的?”
“吃你能補什麽?”
慕師靖又好氣又好笑,兇了她一下。
風丸幾乎被壓榨殆盡,再刮不出一絲的風,慕師靖覺得自己的真氣也像是那風丸一樣,已然在消散的邊緣了,前路漫漫,縱使她用盡全力發足狂奔,又有幾分逃出生天的把握呢?
小禾的手重新垂下,她閉着眼,哪怕有慕師靖的鮮血幫助,她的體質也已撐不起這般長時間的厮殺,迷迷糊糊間,她再次想起了林守溪,想起的卻不是與他相守的時光,而是某一次在神域中與他的對話:
“對了,你是前二,那另一個人是不是就是五大三粗的女宿敵呀?”
“嗯,是她。”
“想來她也很厲害了,以後若有機會,倒是想見見……對了,她叫什麽名字呀?”
“她叫木詩詩。”
木詩詩……
是她麽?
先前在火樓中的時候,小禾其實已懷疑上了。
可林守溪明明說,木詩詩是一個五大三粗的硬漢女子,眼前的恩人姐姐國色天香,哪裏與五大三粗沾得上邊呢?是巧合麽,還是說……
小禾很想問清楚,但顯然現在絕不是糾結這些的時候,她也隻是想了想,便努力恢複真氣,不想成爲恩人姐姐的拖累。
“小禾,不要睡着。”慕師靖見她閉着眼,再次出聲提醒。
“沒有……”
小禾立刻将眼睜開了些。
“嗯,千萬别睡着了,相信姐姐,姐姐很厲害的。”
慕師靖像是在安慰她,也像是在堅定自己的信心,說話間,她還瞥了眼小禾稚美的側顔,微笑道:“小禾今年才十六歲吧?嗯……還是沒嫁出去的小雛兒呢,姐姐可不舍得你死在這裏。”
“啊……”小禾知道她挑逗自己,隻是想讓她心情好些,保持清醒,可她不知想到了什麽,竟鬼使神差地問:“雛兒……恩人姐姐不是嗎?”
“嗯?”
大妖在後方緊追不舍,樹木在身側不斷後退,血腥氣飄浮的林間,慕師靖竟被問了這樣一個問題,不由怔了一下。
“沒,沒什麽……”
小禾知道說錯話了,立刻搖頭。
“姐姐當然不是雛兒了。”
慕師靖笑着說,她心想,若自己如實回答,那還有什麽資格嘲笑小禾呢?她立刻擺出了一副過來人的語氣,繼續語重心長道:“姐姐懂很多的哦,以後你嫁人前可以向我讨教,到時候我将畢生所學傳授給你,保準你将你小夫君訓得服服帖帖的。”
小禾也吃了一驚,她覺得木姐姐沒比自己大多少,卻……
“姐姐是與你心愛的人,嗯……”
“當然。”
“現在呢,他在哪裏?”
“我也想知道……”
“分開了麽?”
“嗯。”
“那你們還是……愛人嗎?”
“當然不是,愛人是不會真正分開的。”慕師靖覺得自己說得很好。
“那……是敵人了嗎?”小禾又小心翼翼地問。
“算是吧。”
不是愛人就是敵人咯……慕師靖随口回答着,心想小禾怎麽對兒女情長的話題這般感興趣呀,問個沒完,看來林守溪不在的日子裏沒少思念,哎,好端端一個小姑娘被禍害成這樣,林守溪實乃魔門首惡!
“敵人麽……”小禾喃喃自語,不知想到了什麽,竟有些失神。
“嗯。”
慕師靖再次擺出了姐姐模樣,清脆的話語透着曆盡滄桑冷暖之感:“小禾,你要明白,世上的許多恨,最初皆源于愛。”
說完之後,慕師靖自己都覺得有些不對勁,恨不得将它咽回去,但小禾卻像是聽懂了,認真地點了點頭。
也是同時,慕師靖止住了腳步。
追兵未至,前方卻已是懸崖峭壁的絕路,大量的夜霧從下方湧出,濛濛一片。
“小禾,你現在可以把眼睛閉上了。”慕師靖柔聲道。
小禾聽話地閉上眼。場景似是回到了巫家的秘道盡頭,當時她與林守溪相擁而躍,見到了湖心的神庭,她不知道接下來她要面對什麽,隻是閉眼時,眸間有清淚滑過。
慕師靖不知少女所思所想,唯聞追兵腳步臨近,她聆聽着,縱身而起,一躍而下。井符在空中破碎,似有天門洞開,大放光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