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國的天空始終灰蒙蒙一片,它仿佛是一座冰海外孤懸的島嶼,正迎接着它的極夜,遮天蔽日的黑鴉飛過日晷巨樓的上空時,林守溪緩緩睜開了眼。
楚映婵正在一側休憩,從這裏可以看到她的每一縷絮亂發絲和雪頸間淡淡泛着的青絡,她睡姿很靜,雙手一絲不苟地疊在小腹上,呼吸的起伏微不可聞。
林守溪已習慣了她的存在,睜開眼看到她時,心中還有些安心感。
有個師父似乎不是一件壞事。
林守溪靜靜躺着,與戒尺平行,等楚映婵醒來。
卯時,楚映婵長睫顫動,眼眸緩緩睜開,她同樣習慣了林守溪的存在,對他注視着自己的目光也沒什麽排斥,她自榻上坐起,穿着單衣,用手梳了梳微亂的發,一雙清眸佯作嚴肅地盯着林守溪看了會,林守溪識趣地主動下榻,爲她讓開了道。
兩人像是生活在一起很多年了,隻是他們不像情侶,更像是姐弟。
楚映婵從榻上下來,她來到鏡前,扶着膝蓋,彎下身子,如常地看了看眉心的紅印,林守溪倒好了熱水,吹涼些後遞給了她,楚映婵将它捧在手心中輕輕轉動着,慢慢飲完。
他們醒來之後也沒再寒暄什麽,直接開始今日的修煉。
他們的修煉太過娴熟,甚至沒有再去桌邊,而是直接扯來棉被爲墊,坐在榻上,掌心對着掌心,一同修煉了起來。
楚映婵心神放空,内府之境再次展開,赤色的火焰裏,她的精神體無依而懸,如一泓清泉凝就,娴靜似姣花照水。
林守溪在這個精神内府中占據主導,他像是鼎火的本身,熊熊燃燒着,包裹着她,沖撞着她,從中貪婪地汲取着什麽,楚映婵不知感受到了什麽,她漸漸地由靜轉動,浮凸有緻的身軀也如一團躍動不休的火,這個過程持續很久才能結束,火光熄滅時,楚映婵飄浮在中央,宛若一條脫力後抽搐不斷的小水蛇。
“好了麽?”内府中,林守溪問。
“嗯。”楚映婵應了一聲。
“咒印可有緩解?”
“有。”
“可有異樣或者不适?”林守溪又問。
“沒有。”楚映婵回答得很快。
“嗯,若有任何不對勁之處,一定要及時告訴我。”林守溪叮囑道。
“好。”
這是林守溪慣例的提問,他就像是一名醫師,每每替病人做完針灸之後,還會認真地慰問一分病情,楚映婵也認真回答着他的每一個問題,很是乖巧。
正當林守溪正要關閉内鼎之時,他看着楚映婵,忽然意識到了什麽。
楚映婵的精神體閉着眼眸,近似昏迷,但她回答問題時口齒清晰,有條不紊……他猛地想起了某種搜魂的術法。
他突然明白,許多搜魂的術法或許就是将對方拉入自己的精神内府,利用一些手段抹去她主觀的意識,接下來,他無論是問什麽,對方都會如實回答。
他似乎在無意間也達到了這種效果。
林守溪心生好奇,他猶豫了一會兒,忍不住提問:“你今年年齡多大?”
“二十歲。”
“你來自哪個宗門?”
“雲空山仙樓。”
楚映婵聲音清冷,話語中沒什麽感情浮動。
簡單的兩個問題之後,林守溪幾乎可以确定,他無論問什麽,楚映婵都會如實回答。
窺探他人的秘密是不好的行徑,林守溪飽受着道德的煎熬,終于還是沒有忍住,問了一個自己好奇已久的問題:
“除去你師尊以外,你見過最好看的人是誰?”
林守溪知道,像蘇和雪這樣的神女,美則美矣,但不會入她法眼,她給出的答案一定在小禾與慕師靖之間,他很好奇,在她的眼中,這兩位絕色少女誰更美一些。
“林守溪。”她說。
……
林守溪……
辰時,死證顫鳴,慕師靖伸手拍了拍死證,又躺了一小會兒後從籠紗繡榻間起身。她觸了觸自己的唇,隐隐約約間覺得自己喊了這個名字。
是夢麽。
慕師靖回憶着先前荒誕的夢,夢裏他看到林守溪與楚映婵依偎在一起,被小禾抓個正着,提刀一路追殺,而她抱着膝蓋坐在鹿背上,笑得花枝亂顫。
荒唐……
慕師靖用柔軟的棉被一絲不苟地裹着自己,她赤足下榻走到窗邊,推開窗看了眼外面的雪。
雪地平整,不見足印,不見人來。
她靜靜地等了一會兒,将手邊的銅制日曆多播了一格,看着上面的數字,不由想起了昨天的事,隐隐有些擔憂。
昨天楚妙來了,她來得很着急,一路沖入仙樓,點名要見師尊,很不巧,師尊昨日收到了一封信,看過信後匆匆離樓,不知所蹤。
她接待了那位皇後,問發生了什麽事,楚皇後告訴她,楚映婵與林守溪找不到了。
起初她覺得有些好笑,甚至打趣說他們應是師徒情深,私奔去了,現在指不定在哪個見不得光的角落你侬我侬不亦樂乎,說不定連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楚妙平日裏也愛打趣玩笑,昨天卻嚴肅得厲害,她斷定,他們一定是出事了,而她的理由也很簡單,她說映婵很小時候一個知名的相師爲她算過,說她開宗立派之後會有大災。
命運應驗了。
尋師尊無果之後,楚妙失落地離開,決定自己去找女兒。
雖然楚妙說得很玄乎,但慕師靖依舊沒有太在意,她覺得林守溪出意外這件事毫不令人意外,同樣,她也相信以他的聰明才智可以化險爲夷。
當然,過去他的搭檔是自己,要更安全些,而這楚映婵從身材來看就笨笨的,也不知道會不會添亂。
慕師靖坐在窗邊,裹緊了臃腫的棉被,額頭被冬風吹涼。
“嗯……去看看吧。”
正當她下定決心,打算去尋林守溪時,風雪中,忽有人影到來。
那是一個金冠雪袍的身影,不是别人,正是陸餘神。
慕師靖心中一凜,她假裝什麽也沒有看到,輕手輕腳地合上了窗,再開門時,她已穿好了一身玄素衣裳。
“你來做什麽?”慕師靖沒有給她好臉色。
陸餘神支着傘在廊外立着,傘面上金粉覆雪,顯着奢華之氣。
慕師靖以爲是師尊不在,她想要乘虛而入,公報私仇,正當她準備以道門規矩去壓時,陸餘神已然開口,她一掃平日裏的倨傲,平靜道:
“是恩師讓我來的。”
“恩師?你竟還有師父?”慕師靖倒是不曾聽說。
陸餘神笑了笑,她點頭說:“嗯,我恩師是世上最了不起的人。”
慕師靖隻以冷笑回應。
“你到底是來幹嘛的?我稍後還有事要出門,别耽擱我時間,嗯……不如讓小白祝接待你吧,白祝心思缜密,待人接物滴水不漏,一定可以招待好陸仙師的。”慕師靖說。
面對這晚輩的冷嘲熱諷,陸餘神沒有絲毫介懷,她說:“我知慕姑娘要遠行,特意前來送些禮物。”
“……”
明明是好話,慕師靖卻怎麽聽怎麽覺得不吉利。
“送禮物做什麽?我們道門富足,無論是秘法珍寶還是神丹妙器皆應有盡有,嗯……陸仙師有什麽特别的東西嗎?”慕師靖問。
慕師靖所言非虛,她是在某天看神山邸報,見到白祝的小雲螺竟在神器榜上位列前五時才真正意識到的。
當然,這也不怪慕師靖後知後覺,畢竟雲螺在白祝手裏,而白祝有很特殊的氣質——任何神器在她手中都像是随時會被弄丢的玩具。
“是護身法寶。”陸餘神笑着說。
“護身法寶?”
慕師靖眯起眼,隻覺得她果然沒安好心……這分明是在變相詛咒自己嘛。
“嗯,現在的年輕仙子總愛托大,穿着一襲單薄裙裾就敢深入各種險地,委實不妥,此去妖煞塔兇險萬分,恩師擔憂慕姑娘安危,托我贈寶。”陸餘神耐心地解釋着。
“不必了,你留着自己穿吧。”慕師靖毫不客氣地說。
她對陸餘神印象很差,并不想承她的情。
“姑娘還是再想想吧,法寶遠比你想象中重要得多。青牛怪本是太上老君坐騎,但偷了法寶金剛琢之後,哪怕是老君也奈何不了它,更有人戲言,天道不在老君手中,而在金剛琢内。”陸餘神笑着說。
慕師靖懶得去仔細分析,隻要是她不喜歡的人說的話,不管多麽有道理,她都想要反駁兩句,但她紅唇初張後忽感後頸發涼,她盯着陸餘神,瞳孔一縮,沉默許久後才緩緩開口:
“你怎麽會知道……你,你到底是誰?”
……
精神内府閉合。
楚映婵綿緩地呼吸着,身軀漸漸放松了下來,她蜷緊的小巧足趾也慢慢松開,她睜開眼眸,調息片刻後順勢平躺在床榻上,休憩一會兒。
林守溪睜開眼,同樣面色自若。
仿佛什麽事也沒有發生過,他自顧自下榻,揉了揉臉頰,倒了杯水,慢慢飲着。
“你……是在看我嗎?”
林守溪察覺到了身後的目光,他放下了杯子,别過頭去,望向楚映婵,鬼使神差地問。
楚映婵安靜地趴在榻上,雙手交疊枕着面頰,她有些累,側着身,微眯的眼眸看向林守溪所在的位置,似寐非寐,聽到了林守溪的提問,她精神一震,困意頓消,矢口否認道:
“沒有呀,我……我看你做什麽,你有什麽好看的。”
白裙仙子揉着眸子從榻上坐起,屈腿靠着牆壁,說:“爲師隻是在想一些事情。”
“師父在想什麽?”林守溪未揭穿她,問。
“距離賭約結束還有二十餘天,我們雖尋到了壓制色孽咒印的辦法,但洛初娥絕不會坐以待敗,她覺察到端倪以後,一定會采取手段來幹擾我們的。”楚映婵說。
“嗯。”
林守溪點點頭,表示也有想過。
二十多天很漫長,他不相信洛初娥會什麽也不做,隻是不知道她何時再次出手,怎麽出手。她是懸在他們頭頂的三尺鋒芒,始終散播着無形的恐怖。
當然,他們也明白,他們擔憂的同時,洛初娥定也是焦慮的。她身在規則之内,想要破壞賭約,恐怕也隻能在規則内做文章。
他們不再多想,靜待洛初娥出招。
休憩好後,師徒二人繼續重複修煉了起來,林守溪的渾金境愈發穩固,楚映婵停滞一年不曾向前的元赤境竟也漸趨圓融。
精神的交融并不比肉體的搏殺省力,尤其是楚映婵,幾番下來她已累得不想動彈,躺在榻上閉目養神,林守溪見狀心憐,不由想起在魔門時曾學過的一些手藝。
當時他正在看一本講分筋錯骨手的秘籍,師兄看到之後告訴他這本秘籍源遠流長博大精深,許多民間的推拿按揉手藝也來源于此,師兄讓他好好練習,然後去孝敬師姐。
他相信了師兄的話,花了三天練成了分筋錯骨手,然後挑選了一位幸運的師姐,他永遠忘不了那一天師姐的感動與慘叫,不過幸好他年紀小,修爲淺,并未真正造成什麽傷害,隻是挨了頓師姐的打。
現在他自認手藝純熟,打算拿師父試試。
楚映婵面對着他的好意,也并未拒絕,安靜地躺着,讓他幫自己按揉肩背,林守溪也絕無任何揩油的念頭,他隻是想幫師父緩解一下身體的疲憊,手無比規矩,隻揉弄肩背,無半點逾矩。
楚映婵靜靜躺着,時而蹙眉,時而輕哼,唯獨沒有不滿。
隻是林守溪的手沿着脊線按上她腰肢時,一向娴靜的仙子忽如受驚的小鹿,身軀一顫一縮,她以掌遮腰,順勢抓過錦被,将身軀一裹,躲在了一旁。
林守溪也愣住了。
兩人對視了一會兒。
楚映婵率先回避了目光,覺得先前的舉動丢人極了。
她張了張口,想要尋些理由給自己辯護,林守溪卻率先笑了起來,替她圓場道:“我幫師父找到天神贈予的禮物了。”
楚映婵緊咬着唇,也不敢看他,她耳垂透紅,按着腰後雪白的裙結,最後隻用斥責般的口吻說了四個字:“不許拆開。”
這不過是小小的插曲,之後的修煉裏,兩人很是默契,對此閉口不提。
轉眼已是第九天。
清晨。
林守溪今日醒來時,腦子昏昏沉沉的,他側過頭看了眼左手邊,意外地發現楚映婵竟不在身側。
他心中一凜,立刻清醒了,才一起身,他又發現楚映婵原來沒有失蹤,而是坐在了梳妝鏡前。
楚映婵正以手抄起自己漫過腰臀的秀發,身軀微微斜坐,認真地梳着,林守溪看着她,發現今日師父綽約的身影裏,竟透着過去沒有的妩媚。
“昨夜做什麽噩夢了嗎,今天怎麽醒這麽晚?”楚映婵問。
“我也不知道。”
林守溪搖了搖頭,感覺自己像是挨了悶棍一樣,他覺得哪裏不對勁,卻又說不上來。
楚映婵梳過了發,坐回了榻上,主動說:“幫我按按身子。”
林守溪卻沒有動。
“怎麽了?爲師差不動你了嗎?”楚映婵問。
“沒有。”林守溪想了想,問,“師父要按哪裏?”
楚映婵讓他坐在榻尾,接着,她展開修長的玉足,伸到了他的懷裏,她眨了眨水靈靈的眸子,不言而喻。
楚映婵身段好得誇張,一雙玉腿更是修長曼美得無可挑剔,此刻,她一邊舒展着婀娜的身軀,一邊用雙足足背勾住了林守溪的手臂,誘惑難言。
“好。”
林守溪平靜地應了一聲,開始爲她按揉了起來,楚映婵眉蹙起,似感無邊歡愉,嘤咛出聲。
忽然,林守溪停手了。
“怎麽了?”楚映婵問。
“你躺着吧,我再幫你按按其他地方。”林守溪說。
楚映婵應聲躺下,林守溪跪在榻上,認真地幫她揉了一會兒,他的手一點點下移,将要觸碰到她的腰肢時,床榻之間,殺意驟起。
那柄用來分隔界線的黑尺不知何時落到了林守溪的手中,他雙手握尺,猛地下刺,直指‘楚映婵’的後頸。
痛哼聲響起。
‘楚映婵’中了一尺,如遭電擊,身軀劇顫,她猛地回身,手掌一推,将第二尺隔空接住。
“唉,還想多享受一會兒呢,沒想到這麽快就被你看穿了,我演得這般差麽?哼,你們師徒可真是情真意切呢。”‘楚映婵’失望地搖了搖頭。
她不是别人,正是洛初娥。
林守溪默不作聲,揮尺再打。
床榻上,兩人纏鬥了起來,林守溪知道,黑尺的規則之力短暫地麻痹了她,她短時間内無法使用神術進行絕對的壓制,這或許是最好的機會。
他用膝蓋猛地壓住‘楚映婵’的身軀,渾金氣丸飛轉,所有的力量一股腦灌到了黑尺上,當空劈下,洛初娥忌憚黑尺,也不敢直接伸掌去接。
“你想欺師滅祖麽?”她學着楚映婵說話,衣袖一拂,将那蓄力的一尺撇開。
一擊不成,林守溪并未放棄,他再次伸手,用的卻不是什麽推拿按揉之術,而是分筋錯骨的手法,直取她的命門。洛初娥覺得有趣,她并未動用法術,直接以拳肘迎敵。床榻上,兩人身影交錯,噼噼啪啪的聲音響個不停。
戰鬥到最高潮時,房門忽然打開了。
一襲素衣的楚映婵走了進來,她揉了揉尚且惺忪的睡眼,她看着眼前的場景,也愣了。
“你……們在做什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