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樓。
樓外白雲如蓋,雪鳥破雲而來,喙中銜信,送來消息。
一襲素裙的楚映婵立在樓邊,伸出手,雪鳥停于掌心,猶若雪團,它叽喳叫着,送來了一封信。
“終于來信了?”
楚妙從仙樓中走出,披着一件純白披風,看着院外的女兒,說。
楚映婵輕輕點頭。
師尊離去已有數日,兇吉不知,按理來說取劍根本用不了這麽久,此刻雪鳥銜信飛回,她才稍稍定心,展信一閱,楚映婵卻是沉默了下去,許久不語。
“怎麽了?”
楚妙見女兒這般情态,不由走到她身後,雙手搭在女兒肩上,将頭探過去,一同看信,接着,楚妙也将眉蹙起,秀美的臉上浮現惱意。
“竟要你開宗立派?她這是瘋了?”楚妙露出了不可思議的神情,“而且……還是雲空山直屬的仙門,這……她在想什麽啊?”
一般而言,爲了防止那些真正修道有成的仙人耽溺修行,不爲人間做出任何貢獻,每個修行者在成爲仙人之後,都會讓他強制執教幾年,天賦更高者則要開宗立派,爲神山培養人才。
修道越往上走,天賦固然重要,但靈寶的消耗也是巨大的,唯有做出了相應貢獻,神山才能供其繼續修道。
仙樓的大師兄與二師姐如今就有自己的宗門。
但楚映婵知道,自己遠遠沒有到開宗立派的時候,更何況是雲空山的仙宗……雲空山之下已有二十多個仙宗,宗主們無一不是仙人,其中最強的甚至已半步人神境,現在的她處在其中,何異于一個……笑話。
“興許是師尊想考驗我吧。”楚映婵說。
“考驗?”
楚妙更加生氣,她輕輕揉着女兒的肩膀,說:“哪有這樣的考驗?這分明就是羞辱,她知道我也在山上,這是連帶着你娘親一道羞辱。”
楚映婵沒有多言,她折起了信,收入懷中,目光低垂,看向石縫中生長出的花,說:“待師尊回來,我推拒就是了。”
她也很清楚,她現在遠不是開宗立派的時候。
“嗯,這般兒戲的決定,女兒推拒了好,可千萬不要意氣用事。”
楚妙輕輕松了口氣,臉頰又展露笑顔,繼續語重心長道:“仙山宗門不比人間的山野小派,若沒有仙人境就開宗,定會爲人恥笑的,你現在隻是元赤境,若真開了宗門,沒有半點競争力,想來是一個弟子也招收不到的,你現在更應定下心來,勤勉修道,早日重回仙人境……對了,映婵若想回楚國,随時都可以回來,娘親專門給你造了間水榭庭院,日日讓人打掃幹淨,便是随時讓你住進去的。”
楚映婵靜靜聽着,晶潤的紅唇輕輕抿起,長而曲翹的睫羽覆下,遮住了眸中顔色。
楚妙看着女兒素衣而立的側影,目光溫柔地停在這張清美不可方物的面頰上,愈發感慨女兒真是長大了,知道聽娘親的話了。她的心裏也泛起了一絲驕傲,想着唯有自己可以生出這般漂亮動人的女兒,若讓宮語來,想必隻能生出白祝那樣的小笨蛋。
“宗門就以楚姓爲名好了。”楚映婵忽然說。
這話令楚妙愣住了,她遲疑了會兒才似懂非懂地回神。
“你……你什麽意思?”
“師尊要我開宗立派,我開便是了。”楚映婵輕聲說。
“你……映婵,這可是關乎你大道的事,莫要在這種事情上賭氣啊。”楚妙說:“我看她就是不喜歡你這弟子,成心找茬,走,與娘親歸國,不受她的氣。”
楚映婵沒有動,隻是回了一句:“師命難違。”
“元赤境宗主的宗門無人會入的……”楚妙還想勸說:“一人即一宗可不是什麽潇灑事,到時候雲空山山門比武論道,你座下無一可用弟子,隻一人枯坐那裏,何其煎熬?千萬莫要沖動。”
楚映婵當然知道。
元赤境在山外是很高的境界,但在天驕雲集的神山,實在很難夠看。開宗雖是應師之命,但到時候承受嘲笑的定然是她。
這或許是師尊的考驗,但這對于道心未複,整整一年止步不前的她來說,也未免太過艱巨了。
哪怕宗門開起來,想來也是勞心傷神,若開不起來,對于修行之路則是更大的創傷。
“我會找到弟子的。”楚映婵說。
楚妙雖也習慣了女兒這種雲淡風輕的倔強模樣,卻還是不免氣惱,反思着是不是小時候自己将她寵壞了。
“你上哪裏去找?你呀……還是太過年輕了。”楚妙搖了搖頭,痛心疾首。
楚映婵不與娘親說話了,她牽着鹿,帶着信走下山去,她要将這封信交給雲空山掌管宗門事宜的人,然後……下山選址。
楚妙獨自一人立在山上,墨發飛揚,白裙飄舞,她目送着女兒的離去,輕輕歎氣,眼眸不知是喜是悲。
……
夢中。
青裙女子也正注視着白祝,白祝呆呆地看着她,内心隻有一個聲音‘完蛋了,被發現了’。
“你果然在聽呀。”
青裙女子微笑着搖頭,說:“太早成精可不是什麽好事哦,偷聽别人講話的習慣就更不可能養成了。”
白祝心頭一緊,眼睜睜地看着青裙擱下了筆,将手緩緩伸來,撫向她的腦袋。
“你也是真國中的生命,來自于那座塵世的第二王國,若百年之後我還活着,我會帶着你回故國去看一看……隻希望那時我也擁有了重回那裏的勇氣和力量。”
青裙女子永遠年輕的臉上笑容和煦溫婉,她抿起微薄的唇,目光中的淡璃光彩變得微弱,她看着眼前的小仙蘿,繼續說:
“在此之前,你什麽也不要記得……陪小語一同成長吧。”
“小語……”
白祝輕輕呢喃,接着,女子的手自衣袖間探來,落向了她。
青裙女子娉婷苗條,但對于小仙蘿來說無異于龐然大物,她吓得驚叫,于夢中猛然醒來。
她坐了身。
眼前有火光亮着,耳畔是篝火燃燒發出的‘哔剝’聲響,她第一反應是白祝要被炖湯了,吓得不斷後縮,然後撞到了慕師靖身上。
慕師靖正閉目養神,被這小丫頭驚擾,氣得揪住了她的耳朵,疼得白祝叫個不停。
“白祝做噩夢了?”林守溪問。
“嗯……”
“做的什麽噩夢呀?夢見自己被壞人吃掉了嗎?”慕師靖揉着她的腦袋,問。
“那倒沒有……”
白祝還在想着先前夢的内容,被慕師靖這樣一攪和,就隻記得那位青裙女子的微笑了。
“也對,像白祝這樣的小不點,估計也不好吃。”慕師靖笑着打趣。
“哪有,白祝可是很補的!”白祝很不服氣,據理力争。
慕師靖一愣,旋即捏着白祝粉嫩的臉頰,笑道:“真是笨啊。”
白祝被慕師靖玩弄于股掌之間,反抗不得,隻能乖乖受氣,想着還不如多昏迷一會兒。
“這是哪裏呀?”
白祝被蹂躏了一陣後,終于被妖女放過,她借着火光環顧四周,發現他們仍然身處荒外,隻是雪山已經不見了,他們的身後多了一間殘破的石頭大殿,殿中隐約懸着一座黃銅古鍾,更深處似乎還立有神像,但白祝膽小,不敢再看了,連忙回過了頭。
她想着昏迷之前的經曆,依舊覺得驚心動魄,疲憊不堪。
“我們也不知道,等天亮了再看看。”
林守溪一邊說話,一邊将雙手放在火上烤着,他與慕師靖是從冰河裏爬出來的,渾身濕透,寒意入骨,真氣難驅。
“嗯……天要快點白啊。”
白祝畏畏縮縮地看着周遭的黑暗,總感覺裏面藏着妖魔鬼怪,她不自覺地往慕師靖身邊靠了靠,畢竟妖女以毒攻毒,最宜辟邪。
慕師靖卻當她是親近自己,抿唇微笑。
“對了,你這雲螺進水了還能用嗎?”林守溪問。
“雲螺……”
白祝又精神了,她連忙跑到雲螺的旁邊,用手敲了敲它的尖部,然後将耳朵貼上去聽,片刻後高興道:“雲螺和白祝一樣堅強。”
林守溪與慕師靖皆松了口氣,他們也厭倦了這種生死奔波,隻想安安穩穩地坐着雲螺飛回去。
“我一人獨行之時一切順利,遇到你之後就沒有過好事。”慕師靖坐在火邊,抱着雙膝,忍不住埋怨。
“你自可獨行,沒人攔你。”林守溪淡淡道。
慕師靖聞言,惱意湧上,她幽幽地盯着林守溪,說:“好呀,獨行可以,師尊的辟邪法器盡數歸我,湛宮也還我,對了,白祝也必須跟我走。”
“辟邪法器歸你可以,湛宮不行,還有……白祝憑什麽跟你走?白祝是小禾的朋友,若與你這妖女同路,我不放心。”林守溪說到此處,又想起一事,“對了,你這鹿皮靴也是小禾的,你若要走,将靴子脫了。”
“下流。”慕師靖咬牙,總覺得他目的不純,她深吸口氣,覺得靴子不要就不要了,反正她也有些嫌小,但白祝是一定要争的,“這一路上都是我護着白祝,她當然要跟着我走。”
白祝還在觀察雲螺,身後的少年少女就莫名其妙地吵起來了,白祝愣住了,心想這就是大人的世界嗎……
“先前掉入冰河,可是我将白祝撈出來的。”林守溪說。
“那之前躍上雪雕時,還是我将她抱上去的。”慕師靖說。
他們争吵了一陣,将頭轉向白祝,問她跟誰走。
白祝第一次體會到了有人爲她争寵的感覺,心中害羞,左右爲難,連忙跑過去勸架,“哥哥姐姐們不要爲白祝吵架了,我知道你們都舍不得白祝,白祝也舍不得哥哥姐姐,我們不要分開好不好?”
林守溪與慕師靖對視了一眼,他們實在不好意思告訴白祝,他們隻是觊觎她的飛行工具雲螺。
莫名其妙開始的争吵被善良的白祝終結了。
篝火漸漸微弱。
寒秋的風一遍遍吹來,慕師靖攏着薄薄的衣裙,起身走入後方的殘破殿裏,打算休息一夜。
林守溪亦跟了過去。
白祝雖對這殘殿感到害怕,卻還是拽着雲螺進了殿。
這座破殿荒蕪了許久,滿是雜草與灰塵,林守溪與慕師靖最初踏入破殿時,一朵虛幻的妖花在他們身後綻放,張開了滿是利齒的嘴,想将他們吞沒,慕師靖及時感知,聯手将它斬殺,取其精丹分食。
這樣的荒外之殿大多是一些邪神的祭所,荒廢之後被邪祟妖物占爲巢穴。
林守溪與慕師靖從取來火把,将壁燈點上,微光将殘殿照亮,白祝走進來時,見到殿裏纏滿蛛網的神像卻是愣了愣。
“皇帝……”白祝輕聲開口。
“皇帝?”
林守溪聞言,這才認真去看那座被他誤認爲是邪神的像。那是一個端坐着的威嚴身影,漆已落盡,唯剩灰白,他坐在一張王座上,披着寬大的龍袍,手中握着一截法杖,面上未雕五官,頭頂則是一個厚重的黃金冠冕,冠冕上镂刻着諸天神佛。
哪怕他落滿灰塵,結滿蛛網,人們依舊能從這座古重神像中感到人皇的威嚴,仿佛在虛空中懸浮的太陽。
“是的,這是皇帝的神像。沒想到這荒郊野嶺還有正經的殿。”白祝一下子輕松了許多。
慕師靖對于皇帝也有所耳聞,據說他已存活了數千年,是人族唯二的太古級存在。
“白祝知道這位皇帝的故事麽?”慕師靖對此感到好奇。
“唔……白祝也隻聽過一些衆所周知的傳說,不保真的。”白祝猶豫道:“不過傳說再厲害,皇帝也已經在聖壤殿裏睡了好幾百年了,能不能醒都說不準。”
“聖壤殿?它在哪裏,有何特殊之處嗎?”慕師靖問。
“聖壤殿在三座神山之後呀,有第四神山的美譽,至于特殊的……”
白祝沒有去過聖壤殿,她琢磨了一陣,将自己知道的都說了出去:“聖壤殿之所以叫聖壤殿,是因爲它所在地方的土壤很特殊,那片土地無法耕種,卻也沒有被污染,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聖壤殿很大,不止一座,裏面供奉着千萬年來的無數稀世寶物,還藏有一部浩如煙海的,隐藏着真實之秘的原初神卷。
對了,神殿中還有七把罪戒神劍,這七柄神劍由七位信仰虔誠的澄淨神女所持有,這七位神女無一不是神山境内修爲強大、聲名赫赫的仙子,這也是很爲人津津樂道的事了。嗯……白祝聽說,聖壤殿裏還有座龍殿,裏面豢養着活龍……”
白祝大概就知道這些了。
慕師靖對于所謂的活龍很感興趣,林守溪則更好奇于七位澄淨神女。
“太古級……”
林守溪不由想起了黃衣君主,這些太古級的存在擁有着凡人難以想象的力量,卻也無一例外地蹤迹神秘,半死不活……它們也有什麽目的麽?
“未來的我們真的能改變什麽嗎?”林守溪想着太古衆神,生出一絲無力感。
“天行有常,不爲堯存,不爲桀亡……不要思慮太多了,這不是現在的我們該苦惱的。”慕師靖說。
她亦生出了渺小無力感。
林守溪也不知如何回應,沉默了會後,便順着慕師靖所述的詩詞背了下去:“應之以治則吉,應之以亂則兇。”
慕師靖神色微滞,她看向林守溪,嘴唇動了動,竟也接着念誦,“強本而節用,則天不能貧。養備而動時,則天不能病……”
這是荀子的天論,這個世界的人沒有讀過,唯他們可以這樣你一言我一語地默契背誦,若琴瑟和鳴。這是一種奇妙的體驗,仿佛縱觀青山長河,橫看軟紅萬丈,他們也是唯一的知己。
白祝在一旁呆呆地聽着,也不知他們在對什麽暗号,隻覺得高深莫測,頗爲助眠,她聽了一會兒就又睡了過去。
林守溪與慕師靖一句接一句地背完了整本書,接着,他們誰也沒有再開口。
半夜,林守溪抱着白祝,也要漸入夢中,慕師靖卻忽地起身,姿态袅娜地向前走去,她走到了窗外投來的月光中,背對着他輕輕跪地,手折至頸後,将筆直光滑的黑發攏于胸前,安靜的月光裏,少女輕柔地解開了衣裳,黑裳的後領低垂,漸漸向下滑落,雪白的玉背、蜿蜒的脊線、秀麗的蝴蝶骨,它們被月光照着,如古色古香的畫。
空寂荒敗的殿中,少女跪褪羅裙。
她隻是在履行當初白雪嶺上的約定。
林守溪看着蝴蝶骨的位置……他記憶中的那對纖細疤痕,不知爲何消失得無影無蹤。
……
清晨,白祝從夢中醒來。
她醒來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給雲螺去喂雲,終于,餓了好多天的雲螺吃飽了雲,穩穩當當地飛了起來。
白祝高興壞了,雖經曆了兩日的艱難,但她可以預見,未來的路途應是一帆風順的。
“走,厲害的白祝帶哥哥姐姐去兜風。”白祝興奮地趴上了雲螺。
她轉過頭,見林守溪在嚼着什麽,立刻問:“哥哥,你在吃什麽呀?”
“是糖果,白祝要麽?”林守溪笑着取出玉液丹,問。
“白祝要!”白祝立刻點頭。
林守溪早就發現,這合歡散似乎年久失效,隻剩下補充真氣,溫熱身軀的功效了,所以他也放心地将一粒玉液丹給白祝,白祝嚼入腹中,隻覺得原本無力的四肢一下子有了力氣,身體也暖和了很多,她露出了心滿意足的笑容。
“我也要。”慕師靖攤開手。
“你自己不是有麽?”林守溪淡淡回拒。
昨夜的和諧好似昙花一現,兩人又不對付了起來。
慕師靖輕哼一聲,也不多言,随手取來一顆吃下,丹藥甜津津的,倒真像是糖果。
白祝打頭陣,林守溪墊底,慕師靖夾在他們之間。雲螺空間不大,三人擠得很緊。
不久之後,雲螺晃晃悠悠地升起,載着三人往南飛去。
彈失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