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靜瀉,星辰透亮,秋聲已稀。
神桑樹百年如常地抖動着枝葉,樹下隻剩宮語一人,狐裘不比白紗輕裙,它端莊厚重,風難吹起,于是顯得與萬物相離,尤其寂寞。
林守溪雖不夠真誠,卻也沒有說謊,他的前世有師父,但沒有徒弟……在他的記憶裏,除了那幾張面容模糊的臉龐以外,就隻有慕師靖這個共轭長幼的同伴,除此以外再無他人。
這位門主爲何會問這個問題?
想到徒弟,他不免想到小語,等到了神山之後,除了見小禾之外,去找小語是第二重要的事。
接着,他看到這位門主伸出手指,朝他眉心點來,他意識到這可能是某種搜查記憶的手段,他不自覺地後退半步,取出真言石,說:
“若門主不相信,我可以拿着它再回答一遍。”
宮語認得真言石,她伸出的手收回袖中,垂落。
“不必了。”她說。
她向來不是很相信命運,但她也不相信世上會有這麽多的巧合,她确信,這個少年一定與師父有關。
若他是師父與師娘的後人……
當年林守溪與慕師靖就是在死城中同時發現的、來曆不明的嬰兒,若自己的猜測沒有錯,那當年師父與壞聖子很有可能逃過了那場劫難,并在一起生下了一對雙胞胎,故而男孩與師父很像,女兒則與壞聖子很像,也就是說……這對宿敵很有可能是兄妹亦或姐弟?
如果真是這樣,那絕對不能讓他們相互愛慕,締結姻緣。
當然,還有另一種可能。
那就是師父沒有死,他不知什麽原因轉世重來了!
這種可能性得到了林守溪的進一步印證,反而要更大一些,他還說慕師靖當時就在他身邊……那一切似乎解釋得通了……
若真是如此,那這既是喜悅的,也是殘酷的——因爲他已不記得轉世之前的徒弟。
師父說得沒有錯,時間隻會沖刷掉那些不堅固的東西,七日的師徒情誼終究沒有抵過漫長時光的摧磨,隻有自己還如尾生般一廂情願地抱柱等待,停留不去。
她原本還有許多疑惑,但既然他什麽都不記得了,那她也不便多問了。
縱使相逢應不識,她又何必将柔軟的一面剖開示人?
宮語在樹下靜靜立着,往事潮水般來,煙雲般去,了無痕迹。
林守溪回到了三花貓過去居住的宅邸裏,進門之前他最後遠眺了一眼,他并不知道宮語在想什麽,隻覺得她無常喜怒的背後,隐藏着深不可知的情感。
他也不關心她到底在想什麽。
道門攻上黑崖時滿山的火焰猶在眼前,三界山上一劍刺入三花貓心髒的畫面亦令他心若刀絞,縱她有萬千理由,他也不想去聽。
三花貓也不知道飛去了哪裏,現在怎麽樣了……
它還活着麽,還是再次陷入了沉眠,若它失控暴走,毀滅村莊,撞破城牆,自己又該怎麽面對它呢,包庇逃避還是大義滅親?
林守溪心口隐隐作痛,他不希望這些發生,但他知道,這些都是他有可能要面對的。
他随手拿起手邊的文稿翻看,以此來分神,一直到慕師靖輕輕敲桌,他略顯渙散的眼神才重新聚焦。
道裙少女立在他面前,披頭散發,面頰白皙,宛若幽靈。
“說冰清咒騙我的人是你,打你的人是你師父,你這般盯着我做什麽?”林守溪不等她開口,先發制人。
他知道慕師靖惱羞成怒,前來興師問罪了。
“少和我狡辯,若非師父還在,我今晚定将你按在地上打。”慕師靖捏緊拳頭,咬牙道。
“你這麽兇,你師尊可知道?”
“你又想告狀?”
“說起告狀,你在背後可說過你師尊不少壞話呢。”林守溪輕輕拍了拍腦袋,好似突然想起此事。
“你覺得師尊會信?”慕師靖冷笑。
“要不試一試,你看看你師父信你還是信我?”林守溪理了理衣冠,一副要起身出門的架勢。
慕師靖明知他是在裝腔作勢,卻還是抓住他的肩膀,将他塞回了椅子裏。
“果然是忘恩負義之徒。”慕師靖咬牙切齒。
林守溪的肩膀被對方捏得發疼,他拍了拍慕師靖的手背,“好了,放心,我絕不會說出去的……不過你若還有什麽騙我的,最好早點告訴我,免得我又說漏嘴。”
“除了冰清咒外沒有了。”慕師靖撇了撇唇,如水的雙眸怨氣更深。
這雙怨氣頗重的眼眸盯着林守溪,她戳了戳林守溪的眉心,“反正此事你知我知,若以後師父再拿這個問罪于我,就一定是你洩露的。”
林守溪點點頭,承認了這個邏輯,他并不想告訴慕師靖,她說壞話的時候,湛宮劍裏有個小女孩也在偷聽,且義憤填膺。
“那就将這些事爛在心裏吧,包括今晚發生的事。”慕師靖再三叮囑。
“知道了。”
林守溪也知道要照顧她顔面,誰能想到武林中風光無限的天下第一高手兼美人,私底下竟還被師父像小女孩一樣打屁股呢。
“你經常被你師父這般懲罰麽?”林守溪忍不住問。
“哪有經常,師父已經一年多沒罰過我了。”慕師靖說。
“……”
“你怎麽還在笑?你敢嘲笑我?”
“啊?我沒有笑啊……”
“别當你皮不笑肉不笑我就不知道你在笑了!”慕師靖幽幽開口,伸手去揪他的耳朵。
林守溪像是回到了被小禾欺負的日子,一時竟沒有伸手阻攔,慕師靖擰着他的耳朵,見他毫無反抗,還當他是認罪了,怒意更盛,她以膝壓住他的腿,身子前傾,另一隻手也伸了出去,她要将這張清秀無辜的少年臉頰狠狠蹂躏!
林守溪回過神,與她反抗糾纏了一陣,奈何境界不敵,被這小妖女揉捏了一陣後才脫身。
她消了些氣,捋着裙擺想在林守溪身邊坐下,未觸椅面,她身子稍滞,半咬紅唇起身,若無其事地走回林守溪身邊,搶來他的文稿翻閱,然後啧了一聲。
“怎麽在看這一段?”她問。
文稿中恰是淩秋與他心愛的神女久别重逢,相擁而泣的畫面,這一段發出時,據說還在三界村引起了轟動,哪怕是魔巢許多妖怪也看得流下了眼淚。
“我上次就看到這裏。”林守溪說。
“哼,别裝了,我看你恨不得連夜去神山。”慕師靖淡哂。
林守溪不置可否。
兩人不說話,屋内一下安靜了,道門少女正在閱卷,背影甯靜。林守溪看着她窈窕的背影,不免想起先前的場景,他雖做出了正人君子的行爲舉止,但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内心還是微亂的。
當然,他不會将這種亂表現出來。
慕師靖随手翻完了這一段,也開始想念那隻小土貓了。
“希望它不要有事,我還想看個結尾呢。”慕師靖說。
“嗯。”林守溪點點頭,寬慰道:“它現在遠比我們更強大,應能照顧好自己的。”
“但願如此。”
慕師靖整理着文稿,忽然說:“師尊看你的眼神很奇怪。”
“大家看我的眼神都很奇怪。”林守溪說。
他自幼便是在奇怪的目光中成長起來的。
“不,不一樣。”慕師靖說:“師尊這種眼神我過去見過,她隻有在很安靜的時候會這樣,像是在……思念什麽人。”
“或許你師父也有一段難以忘懷的感情吧。”林守溪說。
“嗯,而且那個人可能與你很像。”慕師靖說。
“我覺得世上很難找到與我相像之人。”林守溪不認同這個觀點。
“不要臉。”慕師靖将整理好的文稿啪地往他臉上摔去。
文稿才一甩完,慕師靖便感到一陣寒意,小心翼翼地回頭,果然見師尊立在門口。
慕師靖又被抓了個正着,她知道解釋是無力的,便選擇栽贓陷害:“是他先惡語傷人,師靖羞惱回擊而已。”
林守溪不想與她斤斤計較。
“惡語傷人……”
宮語原本懶得去管小孩子的打鬧,但聽到這詞,眸光微冷,“與我過來一趟。”
慕師靖也不知道自己是哪句話說錯了,被迫跟了過去。
門在林守溪面前關上。
宮語坐在床邊,慕師靖垂首立在一旁,隻覺得師尊威不可測。
“聽說你曾有個前世?”宮語問。
第一個問題就将慕師靖問住了,她沒想到這般重要的秘密竟也被林守溪說出去了。
“是。”慕師靖選擇了承認。
她知道,自己與林守溪前世或有瓜葛,但不知爲何,林守溪的記憶中有自己,而她沒有。
“你前世可曾當過魔教的聖子?”宮語再問。
慕師靖一凜,心想自己當魔教聖子的事敗露了麽……但她很快又意識到,師尊是誤會了,她錯将此事當作是她前世發生的了。
慕師靖樂見其錯。
若她糾正,那豈不是說明她先前都在騙人,那樣可就慘了……反正這些細枝末節對于整個三界村發生的事不會有什麽影響,應也耽誤不了什麽。
“似乎……有印象。”慕師靖蹙眉搖首,“我,記不太清了。”
“難怪我教育了你這麽多年,你依舊和個小妖精似的,原來你骨子裏便是如此。”宮語清冷道。
“師靖不敢,師靖所行所舉,向來遵從師尊教誨。”慕師靖說。
“你又在陰陽怪氣什麽?”宮語眼眸眯起。
慕師靖閉唇跪地,連說不敢。
“不必如此,弄得爲師和魔頭似的。”宮語搖首,道:“你還記得什麽,一并告訴我吧。”
“真的記不得了。”慕師靖沒有說謊,前世的記憶對她而言宛若霧海上的島,缥缈難覓。
“那時……你們可有養貓?”宮語繼續問。
“貓?”
三花貓是尊主這件事,三界村的百姓大都是不知的,在鍾無時的屠戮之下,仙村的老人們也死傷無數,師父這又是從哪裏弄來的消息?
“好像有。”慕師靖模棱兩可道。
“是麽……”
宮語輕輕開口,容顔不靜不喧,她明明裹着厚重的狐裘,可慕師靖總覺得,師尊還是冷得發顫。
師尊到底怎麽了……
她是對自己失望麽?
慕師靖感到了一種悲傷,她唇微張,似想說什麽,但很快又閉上,不願打破這一刻的安甯。
“你爲何喜歡穿黑裙呢?”宮語忽然問。
“黑裙?”慕師靖連忙搖首:“師靖并不喜歡,隻是此處所售衣物都爲黑衣。”
“是因爲你前世喜歡穿黑裙麽?”宮語并不相信她的回答,自顧自問。
慕師靖總覺得師尊又誤會了什麽……但現在她也不試圖解釋清楚了,隻将錯就錯下去。
“我不知道,但我夢到過一位黑裙少女。”慕師靖輕聲說。
她并不知道,這句簡單的話語,在宮語心中激起了如何的波瀾。
千年之前,牆外一位被稱作‘小姐’的黑裙少女劍斬時空魔神,此事是宮家代代相傳的秘密,她牢記至今,期間也暗中調查過此事許久,隻是毫無線索。
“以後你喜歡穿黑裙,穿就是了,爲師不再攔你。”宮語說。
“師尊怎麽一下子這般開明了?”慕師靖詫異地問。
“開明?”
宮語眸中冷意再現,“你的意思是,我以前很無理?”
“沒有,師尊誤會弟子了。”
慕師靖自知失言,還當又要被罰,師尊卻不知爲何放過了她。
“師尊還有事麽,若無事……”慕師靖想早點離開這是非之地。
“有。”
宮語再次開口:“去将林守溪叫來。”
……
林守溪再次來到了房中,慕師靖将門掩上,立在他身邊,好似一對面見長輩的璧人。
“門主這次又是何事?”林守溪問。
“你可願拜入我道門之下。”宮語開門見山道。
“什麽?”
林守溪與慕師靖一同露出了驚愕之色。
“你可願拜我爲師?”宮語更加簡明扼要地問。
“門主……爲何要收我爲徒?”林守溪不明白。
慕師靖也不明白。
收那個叫小禾的也就算了,爲什麽連林守溪也要納入門下,這是要禍亂道門呀。
“你且說你願不願意就可。”宮語說。
林守溪沒有立刻做出回答,他覺得這位門主并非是簡單的見獵心喜,而是有更深的用意。
“放心,爲師隻懲罰女孩子,你不必害怕。”宮語柔和道。
“?”慕師靖捏着自己的道裙,有苦難言。
“我不願。”林守溪給出了回答。
宮語沒有強求什麽,隻是說了聲‘好’。
這場莫名其妙的拜師提問很快結束,林守溪正準備離去,卻聽宮語又道:
“你可有什麽想問我的?”
“有。”
“是什麽?”宮語飛快問。
“我……想問一問小禾的下落。”林守溪說。
宮語神色淡去,隻是道:“很不巧,在我來此之前,那位小禾姑娘便出城去了,不知去往了何方。”
“什麽?”
林守溪神色一變……難道自己所期待的相逢又要變成一場雲煙了麽?
“小禾臨走之前,沒說什麽嘛……”林守溪繼續問。
“我不知,但……”宮語頓了頓,說:“你可認識楚映婵?”
“認識。”
“這一年裏,她與小禾私交甚密,你或許可以去問問她。”宮語說。
“可我聽說楚映婵在雲空山的仙樓……”林守溪欲言又止,他知道,那樣的地方守衛森嚴,他一個外來者恐怕很難進入。
“仙樓是雲空山的至高處,爲神人所居之洞府,隐匿于煙缭霧繞之間,于你而言确實難尋,但無妨,我近來聽說,那位楚仙子也要于凡塵開宗立派了,凡塵的宗門并無太多規矩,你過了宗門之考便能見她。”
“多謝門主指點。”
雖又遭挫折,但至少不是全無線索,怎麽也比大霧封山之時好得多了……林守溪努力往好的方面想。
說到這裏,這位狐裘女子似也累了,她半倚木榻,随手解下紗簾,将傾國傾城的絕世仙靥與傲人的冰雪玉軀一同隐成朦胧之色。
慕師靖知道師尊要休息了,便扯了扯林守溪的衣袖,拉着他退出了屋子。
“爲何不答應師父?”慕師靖問。
慕師靖些失望,畢竟若他答應了,自己以後就是他師姐了,地位明顯高了一籌。
“休想讓我喊你師姐。”
林守溪哪裏不知道她那點小心思,道:“我縱使入那楚映婵的門下,也不會拜你師尊爲師的。”
慕師靖冷哼一聲,不再理他,獨自回屋歇息。
林守溪沒有回屋。
他來到了房頂,躺在屋脊上,吹着蒼涼如水的夜風,看着滿天星月,看着微弱星火下的參天大樹,思緒飄了好久才漸入夢鄉。
夢裏,他再次見到了小語。
少女穿着繪有鳄魚的睡衣,開心地喊着自己師父,神采奕奕。
他從夢中醒來,左右摸索,去尋湛宮劍,卻什麽也沒有找到。
原來是夢。
天微亮。
林守溪回到院中。
“師尊已經走了。”
慕師靖見到他,說:“她向着北邊去了,她要繼續追查蒼碧之王一事,不會輕易罷休的。不過放心好了,她答應了那位做偶衣的婆婆,一定會将他們的尊主安全帶回來的。”
“那我們呢?”
“我們回山。”
“回山麽……好。”
林守溪尚有些睡眼朦胧。
簡短的對話就此結束。
不知爲何,林守溪總覺得自己在做夢。
清晨的光是如此虛弱,它能将整個天地點亮,卻無法将他惺忪的夢照破,這個虛無的幻夢裏,那身雪白狐裘的影已踏上了北去的路,那裏妖邪遍地,冰雪滿川。
而他們,則終于要南行了。
掩上宅邸的門。
風蓦然撞開了窗戶。
林守溪回首望去,心中一空,他總覺得自己錯過了什麽,但無法想起,擡頭之時,唯見神桑樹在風中搖曳。
……
(第二卷,神桑之木,完)
感謝小齡天下第一、黑色騎士0打賞的舵主!感謝杏樵、littlezh、月下清枝影打賞的執事!謝謝五位大佬的打賞支持~謝謝大家~麽麽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