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花貓趴在林守溪的臂上,脖子伸長了,橫看豎看,确認自己沒看錯書名後,刷地一聲跳下了床。
林守溪以爲這隻小母貓害羞了,誰知它小聲說了句:“看這個東西是要關門的。”
關上了門,三花貓還叼個木闆将窗也合上了。
世界被隔絕在了外面。
昏暗時常能給人帶來安全感,仿佛這片‘昏暗’是他們展開的神域,是獨屬于自己的、無憂無慮的領地。
一個眨眼間,三花貓已回到了林守溪的身邊,林守溪看着它端端正正坐直的模樣,問:“你這是做什麽?”
“學習呀。”三花貓理直氣壯地說:“本尊寫書之時常感匮乏,想來是讀書不足所緻,理應博采衆長,觸類旁通。”
“沒想到你這般用功。”林守溪表示賞識。
“嗯,沒想到你也是。”三花貓喵喵叫個不停:“寸時寸金,少說廢話了,一同學習吧。”
于是,兩人順理成章地開始學習。
本就時近傍晚,門窗皆閉後屋内昏暗如夜,故而此刻屋内除了翻書聲,就隻剩下三花貓炯炯發光的眼睛了。
但漸漸的,三花貓眼中的光卻化爲了怒火,後面它幹脆直接奪過了書,以貓爪笨拙地去翻。
“怎麽回事?這本書怎麽回事?”
三花貓不停表達了自己的不滿,“它怎麽整本書都在講怎麽煉化神鼎,合歡呢?沒有圖解就算了,爲什麽連文字也沒有!”
三花貓飛快翻書,在床榻上暴躁地跳來跳去。
這本書雖然取了個誘人的書名,但整本書皆與合歡無關,它所闡述的是某種……化神之術。
化神之術有很多種,此書所講的是煉化神器,更特指了神器——鼎。
煉化的具體過程是複雜的,但簡而言之,亦可分成三步:
在體内煉出鼎的胚子、尋一口真正的神鼎,将其煉化入體、将自己某一種欲望極端化,使其成爲火焰煉入鼎中——著此書者嘗試過多次,最後發現最适合作爲鼎火的是情欲。
煉化之術雖然繁瑣,可一旦功成,即可以身爲爐,随時于體内造化仙丹。
而鼎與鼎火亦有品級之分。鼎的品級由所煉化的神鼎而定,鼎火的品級則靠自己去修,起初火爲紅、其後轉金、紫、碧、白,與區分龍族強弱的瞳色順序一模一樣。
修鼎火的方式則是合歡。
但奇怪的是,這本書通篇未講述任何合歡相關的内容,仿佛著書者所鍾愛的是銅水澆鑄的大鼎,而非風情萬種的仙子。
三花貓滿懷憤懑地翻到了結尾,然後又将書翻到了開頭,認真地看看,書名後有沒有跟一個‘上卷’之類的。
“真是沒用的秘籍,這樣的書就該掃入故紙堆裏!”三花貓做出了客觀的評價。
林守溪生怕它一怒之下将書啃壞,連忙将書從它的爪中搶了過來。
他也翻了翻,接近結尾處時,林守溪目光與手指皆一滞,“這是……著書者的自叙?”
三花貓又來了些興緻,連忙湊過來看。
結尾處,著書者講述了自己的故事:
他是一個山野散修,三十歲才凝丸成功,本想投靠神守山做一個普通的外門弟子,度過平凡的一生,可連續五年,他都沒能通過神守山的試煉,被迫放棄,隻好去一個富貴人家當供奉。
機緣巧合之下,他得到了一本闡述煉器之術的書,他修行不行,卻是煉器的奇才,借助煉器之法物我雙修,竟在短短三年内跻身了玄紫境。
他的玄紫境很不一般,因爲他可在戰鬥之中于體内煉制丹丸,使得自己展現出超越境界的速度與力量,非但如此,他的傷勢也可借助體内的爐鼎飛快修複……換而言之,他堪稱一座人形的丹爐!
可他壓抑了三十餘載,一朝得道,絲毫不懂戒驕戒躁的道理,反而猖狂得志,處處與人約戰,雖賺了不少名聲,卻也引來了許多黑暗中的視線。
最終,某天夜裏,他被一個邪宗盯上,五人的圍攻之下,他不敵被擒,綁入了該宗的地牢裏,他原本以爲自己會被折磨,誰知道他是被這裏的女教主看上了,要榨取他的鼎爐之力,也是這個過程裏,他知道了鼎火也是可以煉化的。
他本以爲自己是因禍得福了,畢竟别人可以利用雙修榨取他的力量,他也可以利用雙修提升鼎火品級,待時機成熟,這邪宗将再無自己對手,他甚至開始期待邪宗上下的仙子排隊找自己雙修的畫面了,但很快,他發現自己太單純了……
排隊找自己雙修的畫面确實在不久之後出現了,其中也不乏仙子,可……隊伍裏不僅僅是女人,還有男人,男人也就罷了,哪怕是腰挎大刀的紫膛大漢至少也是人,可裏面還有些東西,連人都不是……
三天三夜後,他道心崩潰,再不堪受辱,于地牢中揮刀自宮……其中辛酸字字泣血,不忍卒讀。
最後,著書者似乎猜到了有人會對此書不滿,也做出了解釋:我已是閹人,合歡一事無顔再提,但我覺得此事無師亦可自通,不需教。
“額……真的可以無師自通嗎?”三花貓撓了撓耳朵。
“要不然?”
“有師父不會更方便些嗎?”三花貓天真地問。
“嗯……也有道理。”
林守溪也摸不清楚三花貓具體想表達什麽,他默默将書翻到了最後一頁,這一頁裏,作者闡述了他最後三年漂泊的悲慘經曆,他唯一的念想便是寫完此書,這是他僅剩的價值。
風雪天裏,茅草屋中,他終于将半生感悟付諸筆端,将煉鼎之功法事無巨細地剖析了出來,他在結尾寫道:命數難定,萬事已空,願後來者可持守本心,如當空之火鏡,耀九州萬古而不熄。
三花貓是隻懂事的貓,讀到此書,它也不忍再怪罪什麽了,隻是喃喃道:“此人真是可憐啊,想必死前都成人幹了吧……這些邪教真可惡啊,待本尊威播四海,定将他們抓起來通通打死。”
說完之後,它忍不住用爪子推了推林守溪,“哎,你練這個真的可以嗎?”
“那盞邪燈說我适合這個,想必總有些道理的。”林守溪模棱兩可道。
“哎,其實本尊不太相信那破燈的,它也不知道哪裏撿來的這些東西,就硬塞給人賺取代價。”
三花貓揮舞着貓爪,說着自己的想法:“哼哼,本尊看它就是随便塞點東西給你,反正秘籍都是可以練的,你隻要被那盞燈唬住了,你就會主動說服自己,覺得這就是你目前最需要的東西。”
林守溪合上了書,他看着無字的古卷,如對鏡自照,默然不語。
三花貓以爲他是被自己說服了,誰知林守溪冷不丁開口,輕描淡寫地震撼了它:“我正是合歡宗出身。”
“你竟也是窮兇極惡的邪教妖人?”三花貓一下縮到了牆角。
林守溪笑了笑,也懶得做出解釋,他起身去将木門從窗上卸下,順手将門打開。
封閉的環境解除,三花貓終于放心了些,它又打量了林守溪一番,說:“想來你也不是,畢竟連作此書者都被榨成人幹了,以你的容貌早該成爲仙子們的盤中餐了,怎麽可能活到現在?”
“萬一我是宗主呢?”林守溪淡淡道。
“你……你可别吓本尊。”三花貓戰戰兢兢。
林守溪立在窗邊遠眺天外,隻淡然一笑,再不言其他。
不知不覺間,晚霞已被磨去了顔色,成了無棱無角的深藍,天空還未黑透,星光卻已迫不及待地浮上了這片藍海,它們好似寒冷深邃的眼,在沒有了陽光的遮擋後就這樣直勾勾地窺視人間。
他收好了書卷,暫未去修這煉鼎之術,倒不是懈怠,而是修此法所需的材料太多,他一時半會恐怕也無法弄齊。
同時,那盞邪性的許願燈也讓他無法忘懷……幫人實現願望的妖麽?若自己沒有這枚銀币,它又會奪走什麽呢?
林守溪沒有繼續想下去,待下次攢個十枚銀币再去看看吧,反正他絕不會用自己去支付‘代價’。
“一同出來透透氣。”
林守溪推門而出,躍上屋頂,坐在古舊的屋脊上。
三花貓身子靈巧,也很快躍了上來。
遠來的風吹着它略顯厚實的雪白頸毛,三花貓威風得像一隻幼年的獅子。但這種錯覺很快會被打破,因爲它開口時發出的是胡言亂語,而非獅子鳴。
“看來他們并未蒙蔽聖聽,本尊治下果然海晏河清,靜谧安甯啊,假以時日八方來朝……”
“給我說說你的事吧。”林守溪及時打斷了它的喟然長歎。
“什麽事?”
“尊主的事。”
“哦,本尊每日卵時起床,之後早朝用膳……”
“那個字念卯。”
林守溪很絕望,對于自己津津有味讀完它寫的書感到不齒,“而且我問的不是這個,我覺得你不笨,應該明白我到底想知道什麽。”
“哦……”
三花貓低低應聲,它仰頭望天,眨着漂亮的貓瞳,說:“其實我也不清楚我的來曆,因爲本尊産生意識到現在,也隻過去了短短一年。”
“意識?”
“對,意識。”三花貓抖着自己錯雜而柔軟的毛發,說:“本尊的主意識存在于神桑樹下的寶珠刹中,這隻三花貓其實也是本尊存想出來的。”
“如何存想?”
“很簡單啊,本尊想象自己是一隻貓,想象它的瞳孔、毛色,想象它的行爲舉止,細緻入微地想象它的一切,本尊覺得自己是貓,于是本尊就是貓了。”
“你爲什麽不存想龍?”林守溪好奇地問。
“龍太招搖了,況且貓比較可愛。”
三花貓當然不會承認,自己根本不知道真正的龍該長什麽樣。
“所以說,誅神錄的創作都是由你寶珠刹中的本體所爲?”
“嗯,可以這麽說,本尊會将自己拟好的意識裁下,傳入侍女的神識中,侍女執筆,将之付諸紙上。”三花貓說。
“也就是說,你暫時還沒有真正的形體麽。”林守溪問。
“以後會有的吧。”三花貓也不确定。
它搖晃着圓滾滾的尾巴,爪子撥弄着瓦片,說:“其實……本尊聽說自己是被劫持到三界村來的。”
林守溪靜靜聽着,等待着它的下文。
三花貓轉過身去,望向了北邊,說:“據說,是魔巢中人傾盡心血創造了我,但是魔巢出現了叛徒,在我即将降生時将我盜走出逃,他原本可以逃掉的,結果恰逢大霧封山,被迫于三界村定居,挾持我以令魔巢投鼠忌器。”
“所以你之前是想逃回到魔巢去嗎?”林守溪問。
“倒也不是。”三花貓說:“本尊隻是想去看看魔巢是不是如傳言中那般窮兇極惡,畢竟本尊聽說,他們創造我,是爲了将我打造成一件可怕的兵器……”
林守溪看着身邊毛發柔軟的小貓咪,它雖話語嚴肅,可這形象實在很難讓人與可怕聯系到一起。
“如果我真的是一件可怕的兵器,我該怎麽辦呢?”三花貓喃喃自語。
“那樣不是很厲害麽。”林守溪輕聲問。
“厲害歸厲害,可傳說中,每逢神器出世,總要引得武林厮殺生靈塗炭。”三花貓義正嚴詞的聲音轉而微弱:“本尊心仁,怎忍心看自己的子民因我而死呢?”
餘晖落葉般被晚風吹去,夜色将巨大的村莊籠罩,唯有城牆與神桑樹依稀可見。黑暗中,每一寸空間都顯得狹窄逼仄,三花貓用爪子敲打瓦片,發出些聲音讓自己不至于太害怕。
下面,陳甯走上了街道,喊着他們的名字,林守溪與貓這才下了屋頂,回到屋中。
陳甯見他們回來,用一條熟魚引開了三花貓,然後将林守溪拉到了一邊,說的還是七日後押镖的事。
“林公子想好了嗎?”陳甯小聲地問。
“報酬是什麽?”林守溪問。
“這次的報酬很好,據說足有三枚銀制之币。”陳甯說:“倒不是此次所運之物比上次的古卷更珍貴,而是……這件東西要大得多,當然,近來魔巢騷動,恐不安全,若公子實在憂心,我們當然不會勉強。”
“所以說,這次所運之物到底是什麽?”林守溪隐約覺得,他們運的這些東西,似乎和這隻被稱爲尊主的三花貓有關。
“心髒。”
陳甯語速很快,“一顆雙首蛇的心髒。”
林守溪不知預感到了什麽,心髒也莫名地抽動了一下……這是不祥的征兆,故而他也未直接答應,而是道:“我再考慮一下,明天給你答複。”
“有勞公子了。”陳甯行了一禮。
另一邊,三花貓大快朵頤地吃完了魚,它邀着林守溪再出去散散心,林守溪并未拒絕。
夜晚,三花貓是不敢去妖村的,它隻敢在人村溜達,而且還不敢走太快,生怕在田裏走丢。
由人村遙遙望去,遠處夯土的城牆宛若沉睡的巨龍,它雖未有紅磚砌成外殼,卻依舊給人以堅實穩固之感——窮山僻壤根本沒有飛行的法器,這座斷崖般的城牆足夠将絕大部分高手攔在外面了。
“若有敵人來攻,上面的哨兵就會第一時間察覺,其後火把高舉,戰鼓擂動,人村妖村的戰士、仙村的修真者皆會齊齊出動,一同迎敵。”
三花貓如數家珍地介紹着。
林守溪遠望城牆,看到了上面有火把亮起,不斷移動,轉眼已化作了炬焰搖晃的浪,其後鼓聲遙遙傳來,宛若悶雷。
“是……這樣嗎?”林守溪問。
“……”
三花貓再次覺得自己口含天憲。
“魔巢妖孽這般按耐不住嗎,怎會挑這個時候來進攻?”
三花貓在短暫的震驚後回過了神,它雖有些害怕,但看身邊的林守溪這般冷靜,它也隻好表現得從容些。
“你回仙村,我去看看。”林守溪說。
“不,敵人來襲,本尊哪有不戰而逃的道理?”
“那一起去看看。”林守溪抓起了它的後頸,向着城牆邊飛掠而去。
三花貓吓得不輕,可後頸被抓,它連聲音都很難發出,張大的嘴巴裏唯灌着寒冷夜風。
林守溪踩着城牆,借着鞋底與牆面的微薄摩擦飛身而上,幾個竄身間便來到了遊移的火把中,守衛們驚慌失措,還當是妖怪攻上來了,紛紛舉箭迎敵。
林守溪報了仙村仙人的身份,自稱是來調查情況,敵意快速解除,爲首的哨兵告訴他,出事的不是三界村,而是龍鱗鎮,魔巢驟然派妖夜襲,試圖攻占龍鱗鎮。
“走!還等什麽?”
數十雙眼睛的注視下,三花貓一下子勇敢了許多。
林守溪卻沒有動。
“怎麽了?你該不會怯陣了吧?”三花貓冷冷道。
“我不認得路。”林守溪說出了實情,他問三花貓:“你認得麽?”
“本尊……也不認得。”三花貓略顯羞愧地說了一聲,随後卻又自信滿滿道:“但我們加起來就認得了!”
“爲什麽?”
“因爲這個!”
三花貓背過身去,炬火照亮了它的毛發。林守溪盯着它的背部,錯愕之後飛快明白了過來——它身上的三大色塊分别代表了三界村、龍鱗鎮、魔巢,而其中色塊繁複的糾纏之處則是三者之間的地形變化!
三花貓身懷天下果然不假,它竟将地圖存想在了自己的身上!
大家12月好!
感謝花滿枝桠終凋零打賞的舵主!感謝感謝感謝~感謝書友的支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