擒龍手?
鬼物确定自己沒有聽錯,若非現在還在打架,他簡直想要笑出來——這活死人是沒睡醒嗎?這般難聽的招式名,喊出來也不怕丢人現眼?
鬼物烏青色的衣裳晃了晃,他在撲向林守溪的過程裏,飛速妖化,本就幹瘦的身軀更縮得細長,成了蜥蜴般牙尖嘴利的長尾巴怪物。
“什麽擒龍手,給你看看本龍爺的蒼河滅極功!”鬼物叫嚣着,衣影從天而落,利爪揮舞,展開了猛烈的攻勢。
黑衣少年巋然不動,隻擡起左手去接他的利爪,那左手動得不快,卻總能精準地攔住他的進攻,哪怕是假動作也騙之不過。
這一幕在其他人看來觸目驚心,少年的手皓白潔淨,無半點防護,随時要被那雙鱗爪撕成碎片。
但這慘劇遲遲沒有發生。
鬼物與他交鋒了一陣,并不覺得他有多強,隻覺得對方的爪法太過圓滑,仿佛是在用沾滿了油的手去抓泥鳅,屢屢任其滑走,引得怒火中燒。
這鬼物也不再藏着掖着,他身影暫退,用長尾支撐起整個身子,而他的手腳則懸空,形成了跏跌坐般的怪異姿勢。
他的身軀已徹底妖化!
鬼物口中念念有詞,什麽萬妖來朝功、六道噬天術、太古神滅爪之類的神術齊齊喝出,铿锵響亮,每一個音節發出,他的軀體皆會得到強化,轉眼間鬼物黑霧萦繞、煞氣沖天。
癱坐一邊的小姑娘好不容易燃起的希望又破滅了,當地有一本流傳很廣的書卷,名爲誅神錄,那書卷講述的便是一個少年苦練神功,屠殺世間魔神的故事,這本書遠近聞名,這鬼物口中的招式在其中也都有記載!
沒想到這看似是胡謅的書中招式,竟真被他練了出來,這些神功聽起來就令人毛骨悚然,更遑論威力!
果然,鬼物尾巴下壓,身軀猛地彈出,速度竟比方才快了數十倍,肉眼所能捕捉的,隻是一道灰影。
灰影掠過,空氣炸開,砰的一聲巨響裏,林守溪所在的位置赫然被砸出了一個大洞。
但那黑衣少年卻像是憑空消失了!
他去哪裏了?
鬼物感知敏銳,他心頭一驚,立刻轉頭望向斜側方,他瞳孔瞬間縮成綠豆,隻見對方躲開自己進攻的同時,化爪爲拳,迎面打來,他沒有反應的時間,一拳已結結實實地搗在了他的臉上,骨裂聲慘烈響起,他腦袋後仰,揮出去的雙爪一下子綿軟無力。
嗆——
鬼物什麽也看不清,隻覺有一縷寒光閃過眼縫,他知道是劍出鞘了。
劍幹淨利落地刺入了他的腹部,反手一推,他的身軀像個曬幹的大肉塊,被牢牢地釘在了黑色的石壁上,發出嗚咽般的慘叫,他擡起扭曲的臉,咽喉聳動,“你這到底是……什麽武功?”
黑衣少年愣了愣,淡然道:“我回答過你了。”
鬼物目眦欲裂,他從那座陰牢裏逃出來以後,偶得了一本人類寫的書卷,對裏面所描繪的神仙法術很是向往,模仿着練了一套,更學着那主人公玩藏拙之後人前顯聖的一套,實在是不亦樂乎,不曾想,他還沒風光多久,就遇到了這麽棘手的對手。
“我……我竟要被這種招式幹掉了嗎?真不甘心啊……”鬼物嘔着血,學着書中人說話。
黑衣少年也沒聽清他在說什麽,他剛剛清醒,手腳還未活動開,正想給這妖怪補上一劍永絕後患,卻見鬼物擡首,妖瞳中爆發出回光返照般的精光。
“殘玄複生秘道大法!”鬼物厲喝,聲若狂瀾。
“公子小心!”
少女已驚呼起來,她閑暇的時候也讀過那書,這在書中可是置之死地而後生的神級法術,它可以療愈一切傷勢,并将傷勢轉化爲自身的境界,傷得越重也就越強,除非将它一擊斃命,否則會變得無限強!
黑衣少年皺起眉,他并未感受到什麽強大的真氣波動,他握住劍柄,拔出,反手插入了他的咽喉,一劍将其割斷。
臨死之前,鬼物才恍然想起,自己根本沒有學會這玄妙的神術。
原來自己不是書中人啊……大夢初醒已是死亡臨頭。
鱗片退化,烏青衣袍中的身軀回歸正常,青年模樣的鬼物七竅生黑煙,飛快化作了一灘黏膩的影,塗抹在了石壁上。
黑衣少年振血收劍,朝着馬車傾塌的位置走去。
他正是林守溪。
幸存的三人已看傻了,小姑娘本想歡呼,但見他走來時不由再次犯怵……這明明是個死人啊,怎麽活過來了?他們這不會是黑吃黑吧?
林守溪一邊走着,一邊用餘光掃着四邊的景。
平削如鏡的高崖峽谷,紅褐色的樹叢,崎岖的石道,昏沉的天色……
淡淡的壓抑感裏,林守溪也在回憶着昏迷前的事。
他是從一口棺材裏醒來的,醒來的時候棺材闆已被震開,他輕而易舉地把闆挪走,走出來時聽見了遠處刀戈交擊的聲響,于是就有了剛剛的一幕。
至于更早之前的事……
林守溪閉了閉眼,手不由地摸上胸口,心跳之外,還有撕裂般的痛感——這個地方似乎受到了重創。
很快,他想起來了。崩落的神域裏,他揮起耀眼的劍刃斬向黃衣邪神,那一刻,林守溪隐隐約約感覺到,上方濃厚的暮色裏,有星辰般的眼眸悄然睜開,望了下來,與此同時,他的皮膚也寸寸驚栗,像是恐懼着被注視。
黃衣邪神在陰影中退去,他像是打破了人眼透視的規則,轉眼變得渺如沙粒,消失在了海天的交界處。
在他最後消失的瞬間,凝成一線的風刺來,正中他的胸口。
堅不可摧的黑鱗雖然幫他擋下了這記攻擊,卻也就此碎裂。
他捂着胸口,掌心盡是黑色的琉璃渣般的碎片,劍刃軟綿綿地落地時,神域已分崩離析,他孤單地站在那裏,看到海嘯掀起,看着大地沉落,接着他像是想到了什麽,往某個方向狂奔過去。
然後,他就在這個地方醒了過來。
自己應是從神域某條連接外界的密道裏逃出來的吧……林守溪一時間也想不清楚。
他一邊想着事,所以腳步也很慢,這緩慢的腳步在那些幸存者看來卻是極具壓迫感的,每一腳都像是踩在了他們的胸口。
林守溪回過神,才注意到他們一個個面露恐懼,顫抖不停。
“我是個好人。”林守溪将劍背在身後,說。
……
當所有的棺材都搬回了車廂後,少女也不敢相信這一切是真的。
那個自稱是好人的清秀少年正坐在右側的馬匹上,望着道路盡頭米粒大小的微光,神色茫然。
“晚輩陳甯多謝大俠仗義相救。”少女抱拳行禮,由衷地趕緊。
那背着大刀的粗犷漢子也走上前,自報家門,行了一禮,林守溪點點頭,他指了指車廂,問:“你們是做什麽的?怎麽會運這麽多屍體?”
自稱陳甯的少女正想解釋,卻見那少年掏出了一塊石頭遞給她,“拿着這個說。”
陳甯接過石頭,石頭溫潤冰涼,還帶着些血迹。
“我們是受雇運這批屍體去三界村的,三界村的仙人似乎是在做什麽東西,從各地買了不少屍體,他們給的錢意外地多,但也有條件,必須按時按量送達,否則……”陳甯頓了頓,看了一眼父親。
“否則會拿你們當成屍體充數?”林守溪憑借着自己對邪門歪道的了解問。
“是。”陳甯點頭,心想對方這麽了解,一定是行俠仗義滅過不少魔窟了。
“你們隻是運這些屍體嗎?”林守溪問。
少女寒毛不由豎起,她看了一眼爹爹,盡量冷靜道:“是,是的。”
真言石嗡鳴。
本就緊張的她吓了一跳,隻以爲自己握的是隻甲蟲,連忙将其甩走,将真言石扔到了地上。
林守溪俯身将真言石拾起,攏入袖中,話語冰冷:“你們還運了什麽?爲何會遭來殺身之禍,還有那隻蜥蜴精又是怎麽回事?”
說完之後,他又欲蓋彌彰般補了一句:“不要怕,我是好人。”
陳甯怎麽會不怕?這漂亮少年可是死人複生的,指不定是個笑裏藏刀的厲鬼!她嘴唇抖個不停,生怕對方暴起,将他們都一口吞了。
林守溪還在等待回答。
她害怕地看了一眼老爹,老爹輕輕搖頭。
“既然你是個好人,那……那好人會看着我們死嗎?”陳甯急中生智,說:“我們若是暴露了那個東西,都會被殺掉的。”
“是嗎?”林守溪想了想,說:“你說得也有理。”
陳甯錯愕,不敢相信自己就這樣逃過一劫。果然少年的下一句話令她花容失色。
隻見他從身後取來一本書,扔了過去,“既然關乎身家性命,那就還給你們吧。”
陳甯呆住了,根本忘了去接書,還是老爹手穩,将書給接住,他看了一眼封皮,大驚失色,這東西明明是藏在車廂的暗閣裏的,遮蔽得極其巧妙,他是什麽時候偷出來的?
“原封不動地塞回去吧,不會被發現的。”林守溪靠在車廂上,還多問了一句:“要我幫忙嗎?”
大漢連連搖頭,他檢查了一下書的真僞,确認沒被替換,連忙爬回車廂,将它裝回不知何時被打開的暗閣裏。
林守溪方才摸了摸這本書,書的封面是用皮做成的,厚重黏膩之餘也很光滑,手感不似豬牛羊的皮,書皮上寫着兩個扭曲複雜的字,不知是何意思,翻開書,裏面卻是黑色的,一個字也看不清。
這本書讓他感到不舒服,應是本邪典。
漢子去放書的時候,陳甯遵從林守溪的要求,開始給他講起關于那頭蜥蜴精身份的猜測。
據說這一帶有個著名的地牢,地牢裏關押着許多十惡不赦的魔頭,他們本該是要在今年冬天問斬的,冬天臨近,可封印它們的高人卻忽然暴死了。
“據說那高人死的姿勢很慘,他的血肉被啃了個幹淨,骨頭架子被擺成了怪異的姿勢,慘無人道地挂在了大牢的門口。”
陳甯叙述着,她牙關碰撞,身體還時不時地凜一下,“沒有人知道是誰做的……高人死後,沒有人有本事殺它們了,于是大家商計,往地牢裏灌毒。”
“周圍的鎮民熬制了大量的毒水往地牢裏倒,幾乎将整個地牢都灌滿了,他們用巨石壓住了出口,貼上了符咒封條,據說那幾天,每個晚上都能聽見妖物發出凄厲的慘叫,叫了大約七天……七天後,下面終于一點聲音沒有了。所有人都以爲安全了,可也是自那時起,村子裏陸續有人暴死家中,死掉的都是當初随着高人一同抓妖的人……他們死前都經曆了非人的虐待和折磨,死狀慘絕人寰。”
“這頭鬼物,很可能就是從那座陰牢裏逃出來的。”
陳甯大緻地介紹了一番,臉色泛青,看得出來,哪怕隻是口述她也很害怕。
林守溪聽着,眉頭漸漸皺起,他問:“這到底是哪裏?”
“這……這還能是哪裏?”陳甯也愣住了,“這裏是去三界村的路上啊。”
“我是問,這裏是神山之内還是神山之外。”林守溪說。
“公子說笑了,神山之内哪會有如此荒涼貧瘠之處呢……我們可沒有資格去神山内生活。”陳甯語氣低落,“據說城牆裏面的人,還稱呼我們爲野鬼。”
這裏還是城牆外麽……
“公子應是牆裏面的人吧?”陳甯試探着問。
林守溪沒有回答,隻是繼續問她:“你知道一個叫巫祝湖的地方嗎?”
“巫祝湖?”陳甯望向了另一位幸存的叔叔,兩人一道搖頭,“沒聽說過。”
看來這裏離巫祝湖很遠了……林守溪心思一沉,他又立刻想到小禾曾對他說過,哪怕是神山中人對于外界也知之甚少,巫祝湖這個名字甚至有可能隻是巫家對于那座大湖的稱謂。
想到這裏,他心情更加低落。死裏逃生之後,他最想做的就是見到小禾,但以目前的情形看,他們很有可能相隔萬裏之遙。
漢子重新裝好了秘籍,緊張地看着這個少年。
林守溪自然地跳下了車廂,将那位陳叔叔的屍體搬了過來,塞到了車廂裏,自己則坐上了馬背。
林守溪‘死而複生’,他們少了一具屍體,正好用他頂上。
漢子看着屍體,歎了口氣,寬大的手撫過他的眼皮。他是自己的弟弟,先前還在馬背上鮮活地談笑,轉眼之間就是棺材裏冷冰冰的屍體了。
先前的大變故裏,兩匹馬瘸了腿,走得很慢,騎馬像是在趕騾子。
林守溪沒有半點不耐煩,他平穩地坐着,繼續整理着思緒。
埋在胸口的黑鱗破碎了以後他才發現,過去之所以看不到氣丸是因爲它被黑鱗遮住了,如今像是日食過去,氣丸終于露出了原本的面貌。
那是一顆深紫色的氣丸,精純美麗,邊緣已流露出淡淡的金光。
他終于可以清晰地看到自己境界了。
對于黑鱗的破損,他倒沒覺得有什麽可惜,一是因爲它幫助自己擋過了緻命一擊,也算是物盡其用,二是因爲,自從發現黑鱗在不知不覺間鑽入了身軀後,他一直有種暗暗的恐懼。
“邪龍轉世爲人,口銜逆鱗,爲禍蒼生……”
不知爲何,他忽然想起了這個小時候聽到的謠言,總覺得它不是空穴來風。
林守溪閉上眼,摒去了多數雜念,靜心吐納片刻後再度睜眼,問:
“方才那蜥蜴精臨死前念叨的武功都是什麽來頭?”
“哦,那個呀。”陳甯解釋道:“那是一篇在三界村流傳甚廣的文稿,據說是仙村的神秘人寫的,那本書在三界村幾乎家喻戶曉,方才他念叨的武功便是書裏面的,可書畢竟是書,到底是子虛烏有,他……他應是看書看入魔了。”
“仙村?”林守溪對這個稱呼很感興趣。
“嗯,三界村很大很大的,共有三塊地方,最下面的是妖村,住着許多妖人,其次是人村,最上面是仙村,仙村裏面聚集着三界村所有的修行者,一般人是進不去的。”陳甯解釋了一通,她打量了少年一會兒,發現他心不在焉的。
林守溪還在想着小禾的事。
楚映婵應是帶着小禾一同逃出去了,神域裏,他拿真言石測試過楚映婵,她不會傷害小禾,隻想将她帶回神山交由師尊發落。
按理來說,小禾現在應該是被帶入神山了。
“陳姑娘,你可知道神山的所在?”林守溪問。
“公子是神山中人嗎?”陳甯吃驚地問。
林守溪沒有回答,隻是靜靜地盯着她。
陳甯知曉自己不該問太多,連忙道:“我從小到大沒怎麽出過村子,更别說去神山了……”
“神山離這裏很遠,我也弄不清位置,隻知道是在南邊。”一旁的漢子也開口了,說:“仙村裏倒有一位神山來的人,公子到時候可以去問問。”
林守溪點點頭。
看來得先去那個三界村了。
找到那個神山中人,問出神山的方位,然後前往。隻要不出意外,自己與小禾應該很快就能重逢。
但林守溪的臉頰上不見任何喜悅,因爲他能清晰地認識到,‘不出意外’四個字和自己好像沒什麽關系。
小禾平安無事是他現在最大的願望。
林守溪想着事,他能感受到陳甯的目光時不時地往這偷瞄,他知道她想問什麽,爲了打消這小姑娘的疑慮,他主動開口道:
“放心,我不是死人。先前我在練習龜息大法,不知被哪個沒眼力見的當屍體搬走了。”
“龜息大法?”陳甯露出了疑惑的目光。
“嗯,是一種可以封閉五感,如動物般陷入沉眠的法術。”林守溪随口道。
陳甯啧啧稱奇,對這位大俠更加仰慕。
這雖是林守溪随口胡謅的,但同樣也是他一直以來的想法:過去世界那些精妙的拳腳武術,若是在修行的基礎上進一步改造,可不可以脫胎換骨成真正的仙術呢?
馬車緩緩前進。
日薄西山。
林守溪閉着眼眸,橫劍膝上,晃晃悠悠間,他忽然見到了一幕場景:陌生的少女跪坐在一間擺滿了劍的房中,對着一柄古舊斑駁的劍發呆。
這幕場景很熟悉,當初在巫家與楚映婵的戰鬥中,他就出現過這樣的幻覺。
怎麽回事?我是在做夢嗎?
不……我是清醒的,那這是……清醒夢?
正當林守溪爲所見的一切困擾時,那古色古香的少女像是察覺到了什麽,擡起了小巧的腦袋,怯生生道:
“哥哥,你醒啦?”
qwq晚上好。
感謝書友持盈打賞的舵主!謝謝持盈小姐姐的支持與鼓勵呀~~感激!!
感謝所有支持劍劍的書友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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