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鈞一發之際,林守溪的内心卻沉靜了下去。
他伸出手掌,五指一張,向下一按,大喝:“無心!沉!”
種在小禾體内的無心咒驟然發作,像有一雙手按着她的肩向下一沉,她慘哼一聲,打坐的姿勢維持不住,失去平衡,摔在了地上,痛得哀吟不止,而這身子的一矮恰好幫她避過了那緻命一刀。
林守溪一邊解咒,一邊箭步而前,身子幾乎是飛出去的。
叮——
刀刃撞出清鳴,那無頭惡鬼的第二刀被林守溪截在了半空。
小禾睜開眸子,看到了眼前的一幕,亦是寒毛直豎,她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在死亡邊緣走了一遭時,林守溪已與那無頭鬼鬥在一起。
無頭鬼非常強大,比他們遇到的所有妖怪都要強大,林守溪砍出幾劍,皆有一種凡人以劍劈砍山嶽的感覺。
他連續三劍被振開之後,再沒有任何妄想,一把抱起小禾嬌小的身子,掐動辟水決,跳回了前方的池水裏。
強大的無頭惡鬼似失去了方向,它笨重的身軀在原地不倒翁般搖晃了一陣,轉向了石槽沉眠的邪靈。
接着,它像是得到了什麽指令,也躍入了池水,追殺而來。
這個儀式持續了不知多久,好不容易拼湊出了十八具屍骨,如今就差兩具,它豈能輕易放棄?
“邪靈……孽池居然有邪靈!”小禾微弱的聲音從懷中傳來。
“邪靈……”
龍屍與邪靈皆是上古留存下來的隐秘生物,強大得令人望而生畏。
沒想到他們剛剛從龍屍的口中逃脫,一下子又陷入了邪靈的陷阱裏。
林守溪不敢想象,他方才若是反應慢些會發生什麽。
危機遠未接觸,身後的水流被劈開了,無頭惡鬼進入暗河後倒像是如魚得水,它帶起一連串密集的泡沫,高速追來。
林守溪的真氣飛速消耗着,精疲力盡之感鑽出體内,蠶食着他的精神。
暗河之中,林守溪幾度被追上,他揮舞着劍與它的骨刃對撞,雖勉強接了下來,但骨刃的餘波依舊在他身上留下了許許多多的傷口。
林守溪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撐下來的,他沖出暗河的那一刻,隻覺得自己的五髒六腑都要被震得移位了。
他是從暗河的另一側出去的。
他背着的小禾同樣不好受,少女精緻的面容白得吓人,先前辟水訣被多次打破,她的身軀也被河水浸透,冷得發抖。
此時終于離開河水,她才顫着纖潤的睫羽,睜開了淡色的眸。
接着,她與林守溪一同見到了此生所見的,最絕望的畫面——
暗河的出口飄着大雪,前方的河流被凍住,已然形成了一片茫茫冰原。充斥着凜冽寒風的冰原中,白骨如山——那是龍屍巨大的身軀。它垂着如銀澆築的巨首,紅色眼眸在寒風中熊熊燃燒,醜陋的心髒不疾不徐地跳動着,擂鼓般的聲音幾乎貼着他們的耳朵回蕩。
它似乎預知到他們要從此處出來,竟在這裏等待着!
邪靈從身後逼近,龍屍如大山在前,他精疲力盡,小禾傷重垂死,皆沒什麽掙紮的餘地。
命運的車輪以生死大敵的模樣壓來,即将要把他們碾成肉泥。
否極泰來!
絕望的線也在極緻時繃斷,狂風驟雪的黑夜中,東方滲出了第一縷光。
光線宛若利劍劈開天地,劃出了晨昏的分界,越過山脊朦胧的棱線湧來,每一片雪皆反射着光,透着淡淡的金色,開闊天地間劍拔弩張的對峙顯得無比安靜。但這不是龍屍與林守溪的對峙,而是……
龍屍的瞳孔越過了林守溪的身子,望向他身後提着骨刀紮滿頭顱的惡鬼。
邪靈與龍屍是人類最大的敵人,但它們本身也是不死不休的仇敵!
林守溪先前還在爲邪靈的強大而絕望,此刻它的強大反而成了自己生的希望。
沒有比這更好的機會了。
龍屍目光鎖住邪靈的那刻,他扶着小禾的大腿,矮下身子,利用最後的力氣狂奔出去,逃離這片血腥的戰場。
身後傳來了撞擊的聲音,腳下的冰面也開始碎裂。
龍屍與邪靈激戰到了一起,這是他們撞擊留下的波紋。
林守溪背着小禾,掐着驅寒的法術越過冰原,爬到了前方的山崖上。
與他們遠遠地拉開距離之後,林守溪才喘了口氣,黑色的氣丸順轉,飛快汲取着周遭的真氣,恢複着力氣,他将小禾放下,摸了摸她的額頭與脖頸,爲她渡了些真氣。
小禾恢複得尚可,隻是身體依舊沒什麽力氣,她靠在林守溪身上,胸脯微弱地起伏,眼眸輕飄飄的。
“還好麽?”林守溪問。
“還好。”小禾應了一聲,她揉了揉自己的心口,問:“剛剛,我這裏爲什麽忽然這麽痛?”
“是不是傷又發作了?”林守溪當然不會将無心咒的事告訴她。
“也許……”小禾不太确定。
“這突然的心痛倒是救了你的命。”林守溪慶幸說:“這也是機緣了。”
小禾卻是輕輕搖首,她仰起頭,清澈的眸注視着林守溪,“還是多虧了你,運氣好隻是暫時的,沒有師兄搭救我無論如何也是死路一條,小禾……會報答師兄的。”
她對林守溪說了許多的謊話,此刻想真誠地表達感謝,一時卻不知該如何地具體表達。
這是她第一次在另一個人身上汲取到溫暖。
這種溫暖不是殺妖之時滾燙鮮血噴濺在幼嫩肌膚上的暖,而是春風夜雨一般的。
她的心閉塞了太久,像是兇獸橫行的無邊雪林,永遠等不到光去照亮,如今十多年過去,終于有一縷微光跋涉過無邊的暗,自眉梢眼底透了進來。她多次刻意回避,卻無法自欺欺人地視而不見。
姑姑說過,等她長大以後,注定是要登上那座雪山之巅的,屆時世上會有無數的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傾慕她絕世的風華,但那些都是虛假的,他們隻是徒慕她的美貌與力量,像她這樣的人,一生都将與真情無緣。
她原本也這樣認爲的。
但此刻她以幻羽遮蔽了真容,在他人眼裏隻是個稍顯清秀的少女,同樣,她身負重傷,所謂的力量也不複存在,但他依舊背着自己一路奔逃,從漫長的黑夜跑到了黎明掙破天際的一刻,金光漫來的一刻,她甚至有流淚的沖動。
她被照亮了。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林守溪此刻沒在看她,而是在看冰原上的戰鬥。
邪靈與龍屍的戰鬥。
那頭龍屍無論是體型還是力量上都是碾壓無首邪靈的,邪靈唯一的優勢是迅捷,它甩着骨刀,在冰面上高速地滑動、跳躍,刀刃拖起的光亦是銀灰色的,它斬出的劍招極其詭異,根本不像是人能施展出的動作,而它似乎也知道心髒是龍屍的要害,鋼刀朝着那處猛攻,卻皆被攔在半道,砸回冰面。
它就像是一顆肉彈,在冰面與白骨之間來回彈動,雖極其靈活,但肉眼可見得不如龍屍強大,若它動作再稍慢些,恐怕早已被龍骨碾成肉泥了。
但饒是它已如此靈活,幾次下來亦是血肉模糊,看上去就像一顆被剁碎又揉起的肉團。
不過這也印證了邪靈強大的生命力,它看上去半點不比龍屍好殺。
這頭邪靈已如此強大,那石室中沉眠的那頭又該是何等恐怖的存在?
“邪靈不是居住在深海裏麽,爲何孽池也有?”林守溪問。
“巫祝湖距離大海本就不算遙遠,它很有可能是通過地下暗河潛行而來的。”
小禾解釋道:“大部分邪靈都居于深海,因爲它們信奉的邪神便被封印于深海裏,但也總有背離者……”
“邪神?”
“嗯,三大邪神,它們是不可知不可見的存在,沒有人知道是誰将它們封印的,或是更至高的存在,亦或是它們自己本身。”小禾咳了幾聲,說。
林守溪想象了一下那來自深海的恐懼,不由生出了一種壓抑感,心跳也跟着加速了些。
“師妹休息好了麽?”林守溪問。
“嗯。”小禾點點頭。
林守溪蹲下身,小禾乖巧地趴到他的背上,雙手環住他的脖頸,纖長的雙腿夾住他的腰肢,林守溪背着她繼續向白牆的方向前進,奔出了一陣路後,凄厲的尖嘯自身後遙遠的冰原傳來。
林守溪與小禾一同回頭望了一眼。
微光籠罩的冰原上,白骨龍屍的身形被照成了漆黑的剪影,唯有那對瞳孔像是跳出山巒的紅日,似永不熄滅,肉團似的無頭邪靈已被它叼在口中,利齒一合,血漿似的東西爆出,邪靈的軀體就此四分五裂。
這是塵世千萬年鬥争的縮影。
龍屍不知有沒有繼續追來,但幸好,他們已拉開了足夠的距離。
林守溪背着小禾跑入了林間,穿過了這片林子,高如小山的白牆終于出現在了他們的視線裏,不知不覺間,他們竟已跨越了這般遙遠的距離,來到了這牢籠的邊緣。
天已微明,長夜過去,石門應是開了。
林守溪此刻的位置是有偏差的,他還要沿着石牆向西走一陣才能抵達石門。
“有人!”小禾說。
林守溪聽覺不如小禾敏銳,後知後覺地發現前方的樹叢中兩個弟子也在跑着。
好巧不巧,那正是王二關與紀落陽。
他們不知掉到了哪裏去,身體濕了個半透,褲腳上甚至還纏着藻類。
“那玩意到底是什麽,有那麽重要嗎,爲了撿它差點命都沒了!”王二關大聲地抱怨。
“當然重要。”紀落陽冷冷道:“你根本不懂它的價值。”
“我看倒是沒什麽稀奇的,你是窮慣了吧,随便撈本秘籍都能當寶。”王二關不屑一顧。
紀落陽冷冰冰道:“這一路上若不是我護着你,我看你早死無數遍了。”
“說得我沒出力一樣。”王二關大大咧咧道:“有本事你宰了我呀,這樣就死無對證了。”
紀落陽盯着他,怒火中燒,“你是真的找死?”
“呵,我看你未必是我對手。”王二關說:“現在的你,可是足足比我低了半個境界。”
“你……”紀落陽陰沉道:“希望你遵守約定。”
“先逃出去再說吧……”王二關喘着氣說着,他忽然轉過頭,“什麽人在後面?!”
扭過頭,看到的确實林守溪背着小禾的模樣,他與紀落陽皆吓了一跳。
“你們怎麽了?小禾姑娘她……”王二關疑惑,心想都這個危難關頭了,你們竟還有時間在這恩愛?
“師妹受傷了。”林守溪快速解釋了一下,“龍屍還在追我們。”
“龍屍……”王二關踮起腳尖,“它在往這裏跑過來嗎?”
“應該很快了。”林守溪說。
無需再說什麽,四人一同向石門的方向逃跑。
方才王二關與紀落陽的對話顯然藏着什麽秘密,但現在絕非追問的時候。
沿着白牆一路奔跑,兩人終于來到了石門之外。
最令他們恐懼的事情終于發生了。
石門沒有打開!
明明天都已經亮了,按理說孽池除妖已經結束,雲真人應當打開石門迎他們回去,然後解下腰牌,根據顔色深淺分發獎勵。
可大門依舊閉合着。
所有幸存的弟子皆彙聚在門口,驚恐地望着他們。
“門……門沒開。”
阿十看到了林守溪,有氣無力地陳述了這個顯而易見的現實。
“怎麽會這樣?”林守溪同樣困惑,“這樣的事以前發生過麽?”
“偶爾發生。”阿十說:“若雲真人有其他事耽擱,是會晚些開門的,畢竟,孽池除妖并非什麽大事。”
“……”林守溪深吸口氣,他看着高大厚重的石門,知道此門唯有法咒可解,絕非人力可以推開的。
“現在怎麽辦?”
許多被林守溪救過的弟子都清楚了他的力量,齊齊望向他,俨然已将他當成了意見領袖。
林守溪感受着大家的目光,他的腦海裏閃過無數的方案,譬如引龍屍來撞之類的,卻都被他一一否決。
他生出了深深的無力感。
“小禾?”林守溪詢問小禾的意見。
小禾也搖了搖頭,她也不知道如何從這側打開石門。
沉默是令人絕望的。
他們像是齊齊從崖上摔下,尚在下墜的過程之中,但跌到谷底粉身碎骨已是必然發生的未來了。
唯一的生路似乎隻有祈求千鈞一發之際,雲真人能将這石門打開。
但随後身後大地顫鳴聲的逼近,這一可能性變得越來越渺小。
林守溪拼盡性命帶着小禾從龍屍與邪靈的魔爪下逃脫,但現在,先前的一切努力似都要失去意義了。
絕望中,不少弟子或以雙手全力拍門,拍得血肉模糊,或以側身撞門,撞得鮮血淋漓,或開始沿着白牆逃跑,希望能逃過一劫。
王二關也沖到了厚重的師門前,雙手按在門上,全力地推着。
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快來幫忙!”
紀落陽也沖到了王二關的身邊,幫着推門。
“門是推不開的。”有的弟子搖頭歎息。
“不試試怎麽知道?所有人一起試試……龍屍靠近了,我們沒時間再逃了!”紀落陽的聲音看似慷慨,其間卻也透着無謂掙紮的顫抖。
“可真的推不開啊……”王二關試了一陣,也說。
紀落陽也全力推門,門卻像是座大山一樣,根本不動分毫。
世人移山尚需子子孫孫無窮代,哪裏是靠渺小人力可以直接推開的呢?
沼澤濺起波紋,山石紛紛開裂,龍屍越來越近,大地也跟着栗鳴着,許多弟子甚至站都站不穩了。
林守溪不由想起邪靈被一口咬爆的一幕。
小禾從他背上下來,也來到門口,她以指畫出一個個法術,不停嘗試。
林守溪也走到她身邊,雙手放在門上,逆轉黑丸,全力去推。
身體逼近了極限,體内,似有黑凰睜開雙眼,以成倍的速度将真氣輸送他的手臂上,瞬間,他的力量也來到了極限,隻是這些力量比起這座石門,似乎依舊顯得不夠。
其餘弟子也沒更多選擇,他們跟着這四位神選者一同全力推門,死亡逼近,骨骼中最後的力量都被榨出,全部壓在了眼前的門上。
他們要以人類的力量,合力創造出難以想象的奇迹。
似有蒼天垂憐,奇迹真的發生了!
門動了!
沉重的、門被移動的聲音在所有人耳中響起!
他們以爲自己聽錯了。
可眼前的縫隙真的在變大,這扇小山般的石門被他們撼動了!
少年們來不及歡呼雀躍,他們看着全力推門的林守溪,心底燃起希望,一同鉚足了勁,大聲喝喊,全力擴大這個縫隙。
龍屍巨大的身影在身後出現,它紅瞳漠然,不會爲少年們的努力而感動,無情地朝着他們走來。
黑影從身後壓來,遮住了初晨的日光。
所有人都感覺到了。
龍屍擡起利爪,如要碾碎蝼蟻般拍下。
也是此刻,大門被轟然推開了,使盡全力的弟子們幾乎是摔過去的。
也有弟子在希望綻放的那刻,未能逃過龍屍的一腳,被無情地踩成肉醬。
林守溪等人越過了大門。
龍屍的身形比起極高的白牆要矮些,但比起大門卻是要高的。它撞在了牆壁上,牆壁微晃,沒有被它撼動。
它無法再追來了。
林守溪等人齊齊地沖過了大門,也見到了一張震驚無言的臉。
那是雲真人的臉。
一襲黑色法袍的雲真人立在門口,他做着擡手的動作,似正要準備畫符開門,讓他們進來。
可雲真人死也想不到,門竟會自己打開,甚至,它還是從那一側被推開的!
這擊穿了他修道數百年的常識。
當然,他現在也無法去深究其後的原因,因爲他也看到了那高聳的白骨,見到了那骨頭中跳動着的腫瘤心髒。
“龍屍……孽池裏那頭龍屍居然醒了?”
雲真人看着摔倒地上的弟子,他們幾乎人人帶傷,其中的許多已力氣用盡昏厥了過去。
他們到底在孽池遇到了什麽?!
弟子們皆已越過了生死的線,接下來的事,就該雲真人來頭疼了。
合一!
感謝可鹽可甜小月月又雙叒叕打賞的兩個舵主!感謝小月月同學持續的支持~麽麽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