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他所期待的那樣,一時間,他成爲了整個法蘭西輿論的焦點,無論是裝飾浮誇的劇院、還是簡陋的街巷,甚至是各處隐秘的沙龍,到處都有人在談論這個無法無天的少年人。
當然,根據他們的不同政治立場,他們對整個事件的評價截然不同,對這個少年人的稱呼也完全不一樣——有激動地喊爲皇帝的,有中立冷淡地稱之爲萊希施泰特公爵的,自然而然,也有直接咒罵“那個小雜種”的。
無論他們持有什麽态度,他們都已經發現,在接下來的法蘭西政治舞台上,人們越來越難以忽視這個少年人的存在——很明顯,這個少年人這次突然登場,絕對不會隻是爲了開一個玩笑而已,他在認真地對整個法蘭西宣示,自己絕對沒有放棄曾經擁有過的繼承權利。
誰也不知道他到底能不能心想事成,在這個變幻莫測的年代,誰又能知道今後會發生什麽呢?
有些人祈禱災難不要發生,有些人則以慶幸的态度希望發生點什麽——他們未必是這個少年人的忠心支持者,但是他們樂于看到如今一潭死水、沉悶乏味的法蘭西能夠發生一些變化,以便自己能夠大展身手,趁機撈取足夠的個人利益。
所有有關于這個少年人的報告、所有有關于法蘭西各個地方、各個階層的人們對此的反應,都源源不斷地彙總反饋到了杜伊勒裏宮當中,各處的涓涓細流彙合成了龐大信息流,讓已經年邁的查理十世國王莫名焦躁和憤怒。
“砰!”就在國王的書房當中,老國王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胡桃木辦公桌立刻發出了猶如槍響一般的沉悶吼聲。
仿佛如此還不夠發洩他的怒火似的,他又一把将桌上堆積的文件統統都掃落打動了地上,這些紙片在地上翻滾着,猶如還在無聲地嘲笑着國王的無力。
眼見陛下如此暴怒,旁邊的人沒有一個敢于出聲勸阻,都低眉順眼地站在原地,唯恐自己觸了黴頭成爲了陛下發洩怒火的對象。
在那個小鎮裏,天殺的波拿巴繼承者逼迫鄉村神父敲鍾召集鄉民,然後向他們發表了演說,在那個演說當中,他以各種惡毒言辭攻擊國王和波旁王朝,然後揚長而去。
國王陛下喘着粗氣,年老渾濁的眼睛此刻已經布滿了血絲,盡管已經看不到報告上的字迹了,但是他的腦海中仍舊還在回響着那個少年人的言語。
“又一個來自科西嘉的無恥之徒,他隻不過是一個意大利和奧地利人的雜種,他居然膽敢以法蘭西人自居!除了羅伯斯庇爾,從來沒有哪個人像波拿巴那樣給法蘭西帶來過如此多的災難,他居然還有臉面說自己熱愛法蘭西人?無恥倒是他們的家傳絕技!”想到那些話,國王陛下又是一陣暴怒,忍不住罵了出來,“都怪那些卑鄙的奧地利豬猡,他們當初就該把這個小雜種給吊死!他們爲了一己私心,給我們帶來了多少禍患!”
國王的怒吼,震得在場的每個人都耳膜發疼,哪怕門外的侍從也都能夠聽得一清二楚,誰都沒想到平素已經虛弱無力的國王陛下,居然在憤怒之下能夠迸發出如此活力。
不過,精神刺激所帶來的活力終究還是有限的,發洩了一通之後,國王重新癱坐在了椅子上,他剛剛額頭出的汗水,把他額頭上的頭發粘了起來貼在腦門上,讓他看起來多了幾分狼狽。
這位國王是靠着熬死兩個哥哥之後才登上原本不屬于他的王位的,當成爲國王的時候他已經66歲了,如今更是已經年過七旬,雖然這份工作帶給了他無盡的榮譽和權力,但是同樣而已消耗着他僅剩的精力和靈魂,最近以來,國王越來越感覺自己力不從心。
如果國内一直平安無事,也許他還可以靠着僅剩的精力、以及多年以來在腥風血雨當中鍛煉出來的心态和意志勉強支撐,然而自從他登基之後,國内國外逐漸風起雲湧的亂象,讓他迅速地就産生了心力交瘁的疲憊感。
他預感自己這一生還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可是……那個小雜種,該死的,他還有多少年可以活啊!國王心裏突然産生了一股絕望感。
雖然他從未見過那個少年人的面,但是這一年多以來他從來就不缺乏有關于對方的消息,盡管國王心裏不願意承認,但是他從這些事迹當中,能夠看得出那具年輕的軀體當中所蘊藏着的令人膽寒的行動力和決心,以及膽量。
他有着自己從未有過的蓬勃朝氣,而且他就想要把自己和自己一家從王座上推下去,絕對不會有任何遲疑和憐憫。
波拿巴……這個惡毒的姓氏,就是上帝賜予波旁家族的天罰。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躲過來自于這個少年人的災難——況且,就算躲過去了,自己那個平庸的兒子,尚且年幼的孫子,就能躲過去嗎?
這個小雜種還有太多年月可活了!
波旁對波拿巴的憎恨,老年人對年輕人的嫉妒,王座上的人對想要搶王座的人的恐懼,三種情緒交織在一起,讓老國王對少年人産生了無窮的殺意——如果此刻這個少年人就在他的手裏,恐怕他直接就會不顧一切地讓人殺死對方。
隻可惜,那個少年人已經跑了,就在軍隊趕到之前逃之夭夭,再也沒有任何蹤影……
“無能!”一想到這裏,國王又有氣無力地咒罵了一聲。
眼見國王陛下終于稍稍消了氣,一直沉默着的首相維萊爾伯爵終于抓到了機會。
“陛下,那個小家夥在大發厥詞了一通之後就立刻逃竄了,顯然這也證明了他根本就沒有信心直面您,因此您完全不必要把他的那些瘋話放在心上——對我們來說,這隻是一個無恥的犯罪分子在作案之後逃逸了而已,雖然不可饒恕,但并沒有什麽可害怕的。”
“我們都知道他是在大放厥詞,但有些人不會這麽想!”國王仍舊餘怒未消,抓起了桌子上剩下的報告,然後重重地揮舞了起來,“根據報告,那些鄉民們在他亮明身份之後,非但沒有抵抗和制止他的行動,甚至也沒有大規模逃離,而是聚集在他的面前,就像聽戲一樣聽完了他的那些瘋話!甚至還有不少人對他歡呼,高喊支持他的口号——這是何等的不忠!”
“那些鄉民們原本就沒有任何準備,猝不及防之下,很難指望他們去冒生命危險去阻止那個小子。”維萊爾伯爵冷靜地解釋,“再說了,就實質上來說,他們也就是看個熱鬧而已,并沒有任何人爲了保衛那個小子而試圖阻止軍隊的行進。”
“軍隊!那軍隊呢?!”國王陛下大吼了一聲,“事情已經發生了這麽久了,他們居然就沒有找到那個小雜種!他們這是無能,還是故意爲之?”
首相沉默了。
同國王一樣,他也懷疑當地駐軍當中有不少人是波拿巴家族的同情者,故意拖延了對萊希施泰特公爵的搜捕,以至于到現在還一無所獲。
可是心裏清楚歸清楚,但是首相卻不贊成對此大動幹戈。
這就是一個黑箱,誰也沒辦法确定他在軍隊裏到底有多少潛在的支持者,萬一巴黎激化了同當地駐軍的矛盾,反而會把更多人推到他那一邊去。
所以,首相決定緩和一下國王的情緒。
“駐軍的反應已經算是很快了,在收到了報告之後他們立刻整裝出發,趕走了那個小家夥——不過,既然這是一場事前策劃好的陰謀,那個小家夥和他的同黨們一定也早就已經做好了準備,能夠輕易逃跑。軍隊擅長的是正面交戰而不是抓人,再說了,當地地形複雜,有很多地方可以供他躲藏……”
“我要聽見的不是解釋!”國王陛下打斷了首相的話,“我要懲罰這些叛逆!所有的叛逆。”
首相心裏暗暗歎了口氣。
比起已經逃之夭夭的萊希施泰特公爵,還有更多頭疼的事情需要他處理,他不能把時間都浪費在聽一個老頭子發脾氣上面。
在首相看來,最近國内政治形勢日趨緊張,各個派别之間出現了尖銳對立,而其中的大部分人都把矛頭指向了政府和國王陛下,那些激進分子們也越發躁動不安——可以說,現在王朝已經是處于危機當中了,随時将會面對一場大的變亂。
如果沒有這樣的背景,萊希施泰特公爵再怎麽能鬧事,又能夠造成什麽影響呢?他充其量隻是一個身處外國的落魄王子而已,如果沒有國内的配合,他沒有任何可能撼動波旁王朝。
這些道理他相信國王陛下也非常清楚,隻是現在已經急火攻心的老國王,被情緒支配了頭腦,所以一時之間分不清主次。
“無疑我們确實需要處罰叛逆,但我們必須控制處罰的範圍,不能讓形勢變得更加糟糕。”首相提出了建議,“對辦事不力的當地官員,我們可以予以撤換;當地駐軍的軍官也應該立刻調離。”
“這還不夠!”國王陛下搖了搖頭,顯然對這個處理結果并不滿意,“那個小雜種旁若無人地潛入到了我國的國境當中,沒有任何事前的警示和報告,就讓他這樣堂而皇之地進來了!這次他到了斯特拉斯堡,那接下來是哪兒?巴黎嗎?還是我的書房門口?”
國王陛下越說越是生氣,忍不住又拍了一下桌子,“不行!我們必須做出最爲嚴厲的姿态,隻有這樣才能夠威吓住那些各處潛藏的叛逆們!眼下他們肯定躲在陰溝裏到處在嘲笑我們,我會讓他們付出代價的!”
首相不再言語了,他知道自己現在再說什麽都沒有意義了,于是靜靜地低着頭,等待着國王陛下的指示。
他知道,國王陛下現在恨透了這個波拿巴小鬼,卻偏偏暫且拿他沒辦法,所以他要把怒火發洩到了自己能夠“有辦法”的那些人上面。
雖然他心裏有點意見,但既然這已經是國王陛下的決定了,那麽他也隻能遵從。
國王也沒有再耽誤時間,而是直接說出了自己心裏的想法,“我要派出一位信得過的大臣前往當地,逮捕并且審問一切與此時可能有關的人,同時要在邊境線實行戒嚴,盡最大努力來搜捕那個小家夥和他的手下。至于在巴黎……”
國王的視線變得越發狠厲起來,“把所有公開活動的波拿巴分子們抓起來,随便找個罪名都行!要詳細審問他們,找出他們任何有可能還存在的陰謀!另外……我們要嚴厲查禁那些給小家夥鼓吹叫好的報紙、以及那些公開與王國政府唱反調的報紙,勾銷他們營業的資格,法蘭西混亂的輿論場必須得到一次淨化了!我們要讓王國盡快重歸安甯。”
聽到這裏,維萊爾伯爵終于明白了國王真實的意思。
他是想要借着這個轟動性事件來整肅國内,震懾那些反對派,并且借機來嚴控巴黎的輿論場,清理那些反政府立場的報紙。
這個想法好倒是很好,但是在如今這個動蕩不安的時候,倉促之間這麽做的話,首相有點擔心會激起更激烈的反彈——尤其是,還有另外一群人,同樣也在窺伺國王陛下的寶座。
“陛下,我必須提醒您,除了那個小家夥之外,您還有很多用心險惡的敵人……他們都在等着您給予他們機會。”他小聲勸谏。
“奧爾良,總是奧爾良!”國王陛下不耐煩地揮了揮手,“你總是在跟我說奧爾良家族有多麽危險,可是你現在沒有看到嗎?是波拿巴家族在興風作浪,在對我揮動拳頭!我必須對那個小雜種做出嚴厲的反擊,而且——如果我們展示了鐵腕,奧爾良家族也會因此收斂的。”
維萊爾伯爵動了動嘴,還想要再勸谏,卻被國王揮手制止了。
看到國王陛下的神态,首相突然得出了一個明悟——自己的位子恐怕已經做不長了,國王陛下對自己這幾年來的工作成果非常不滿。
唉,既然這樣,那還能說什麽呢?也好,把攤子交給下一位倒黴蛋吧……伯爵心想。
“是,陛下。”于是,他不再多言,恭敬地向國王行禮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