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得出來,陛下和特蕾莎公主确實感情深厚,不同于王室子孫們平常的政治聯姻,他們兩個是真的一起曆經過患難的——也就是說,特蕾莎公主的地位是無可動搖的,他不管心裏怎麽想,必須表面上和她維持友好關系。
但是同時,經過兒子的觀察,将軍也同樣知道,他效忠的陛下是一個多情種子,喜好美色,和妻子的感情也并不妨礙他流連花叢——說到底,咱們法蘭西人不就是這樣的嗎?
特蕾莎公主一旦返回約阿尼納,這位少年陛下就将可以自由自在地玩上好一段時間了。
難道這也在陛下計算之中嗎?如果真是的話,那也太心機深沉了……
帶着這樣戲谑的想法,特雷維爾将軍默默地喝下了一口酒。
就在這時,他突然注意到兩位陛下已經分開了,而特蕾莎公主正轉過視線來瞪着自己,眼神非常不善,似乎馬上要對他發脾氣了一樣。
見鬼,這小姑娘難道還有讀心術嗎?雖然表面上還是強裝鎮定面無表情,但是特雷維爾侯爵不可避免地有些心虛了。
“特雷維爾侯爵,我丈夫同意了您的提議,并且将會在您的帶領下潛入到法蘭西境内,以他自己的身軀來承受不可測的風險——”帶着冷冽的眼神,特蕾莎絲毫不客氣地說了下去,“我并不是在責備您提出這樣的提議,但是您也可以看得到,我的丈夫是把自己的安危寄托在了您的身上,寄托在了他剛剛才見過第一面的人身上……您到底是什麽人呢?我們之前隻是從旁人口中聽過,卻沒有真正了解,所以我們在冒險,您有可能是個無能之輩,也有可能是個奸細,無論是其中哪種情況,都将讓我們萬劫不複。”
“特蕾莎,别這麽說!”艾格隆感覺妻子說過頭了,連忙制止她。
然而特蕾莎卻隻是别了艾格隆一眼,然後繼續說了下去,“您覺得我說得對嗎,将軍?”
原來是因爲這事兒……将軍心裏暗暗松了口氣。
他倒是不奇怪爲什麽特蕾莎公主的态度這麽嚴厲,嚴厲到近乎于不顧禮節。
畢竟,自家兒子老早就已經得罪了她,現在一見面還要拖走她心愛的小丈夫,她哪怕再通情達理,也不可能一點都不氣憤。
所以,就讓她撒撒氣好了……
想通了其中的關節之後,特雷維爾侯爵再度變得氣定神閑,“您說得對,我有可能是個奸細,在爲陛下設置陷阱;我也可能是純粹的無能之輩,誇下海口之後卻無法保證,這些可能性完全存在,我現在也無法爲自己證明,所以您完全可以這麽懷疑……事實上,我之前跟陛下提議的時候,主動要求留下來作爲人質,等陛下成功離開法國境内之後我再回國,沒想到陛下直接否決了我的提議,要求我帶他回去,老實說,我很欽佩陛下的膽識,更加感謝他對我如此信任,所以我已經下定決心了,哪怕自己肝腦塗地,也要保衛陛下的安全。”
聽到了事情的始末,特蕾莎的眼睛裏又泛出了星星點點的淚光。
“我的丈夫如此氣度恢弘,這正是我喜歡他的原因之一”她驕傲地昂起頭來,然後以斷然的姿态對特雷維爾侯爵下命令,“将軍,基于我剛才所說的理由,我認爲您有義務維護他的安全。假使他出了任何閃失,我會把您當成首要責任人,就算您沒有受到過人間法庭的制裁,那我也會以上帝的名義讓您和您的家族承受最痛苦的懲罰,絕不會比我受到的痛苦更少!您也許會覺得我不近人情,但是,爲了我的丈夫我的家庭,我是不會在乎什麽情面的,請您牢記我這些話的分量!”
雖然特蕾莎的音量不大,但是其中斬釘截鐵的決心,卻還是撼動了特雷維爾侯爵的心。
這位在戰場上出生入死過不知道多少次的将軍,當然不至于因此害怕,但是即使如此,他也不禁對公主殿下肅然起敬。
看上去嬌嬌弱弱,卻也有着如此強烈的意志,難怪能夠幹出這麽大的事情,硬生生把已經要告吹的婚約又扳了回來……哎,自己的計劃挫敗于這等人之手,也不算冤枉了。
“我會牢記您的教誨。”特雷維爾侯爵同樣擡起頭來,以莊重肅穆的表情向特蕾莎回話,“是我提議的,那我就來負責,我願意以我的身家性命來擔保陛下的安全……如果陛下身遭不測,不必勞煩您來找我清算,因爲那時候敵人已經先從我的屍體上踏過去了!”
特蕾莎沉默地看着将軍的神态,片刻之後她終于露出了滿意的笑容。“好的,我相信您。我老早就知道,特雷維爾家族是法蘭西的貴族名門,出過好幾位爲國家奉獻良多的賢才,您的血管裏終究還是流着英傑的血液……那好,我把我的丈夫托付給您了,祝你們到時候一切順利。”
“就交給我吧,皇後陛下。”特雷維爾侯爵慨然點頭,“我會讓計劃順利實現的,絕不會讓我的祖先們蒙羞。”
一直在旁觀兩個人對話的艾格隆,此時也不禁有些感動。
“這樣的美好時光,我們不應該把氣氛搞得如此嚴肅——就我看來我們現在的形勢很樂觀,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面發展,我相信隻要我們努力,這場行動也會有驚無險地結束。”說到這裏,他拿起酒杯,“讓我們爲了法蘭西幹一杯吧,我很快就要踩上她的土地了……”
“幹杯!”剩下兩個人盡管各懷心思,但是誰也沒有掃他的興,于是一同擡起了酒杯,爲他們孜孜不倦地想要謀取的那個國家而幹杯。
喝完一口酒之後,特蕾莎又看向了特雷維爾侯爵。
雖然剛剛看到他的時候,特蕾莎心裏有着本能的反感,但是在剛才的對話以後,侯爵的保證,以及他展現出來的風度,還是讓特蕾莎高看了一眼。
但僅僅這些,還是不足以抹消特蕾莎心裏積累的怨怒,隻是把她的印象擡高到了“雖然兒子很不行,但爹終歸還有點先祖的風範”這個層級而已。
“将軍。”于是,她又重新對着侯爵開口了,“先前我曾經見到了您的獨子埃德加先生,他的藝術天分很不錯,也非常善于在言談當中逢迎他人……隻是,我看得出來,他和您不一樣,對冒險不感興趣,也未必喜歡去參與一項政治事業當中。與其說他想要做個波拿巴分子,倒不如說他更喜歡做一個巴黎的花花公子。”
特蕾莎的評價很不客氣,然而特雷維爾侯爵卻沒有爲自己的兒子反駁——因爲他知道,對方說的都是實話。
正因爲是實話,所以才更加傷他的心。
特雷維爾侯爵長歎了口氣,露出了一副懊惱的神情。
接着,他拿起酒杯喝下了一大口酒,然後長歎了口氣。
“我知道,您說得對……但現在又有什麽辦法呢?如果我的妻子沒有早早過世的話,情況肯定不會變成這樣。”
接着,他頹喪地繼續說了下去,“想必您是知道的,我是個流亡貴族,在大革命時代我父親上了斷頭台,而我和我哥哥當時還是少年人,我們不得不逃離到國境之外,最後跑到了德意志定居。在那裏我們學了鞋匠的手藝來維持生計,然後我們成年了。
然後我們各自娶妻,都是娶得流亡貴族的女兒——您想想就知道了,我們窮困潦倒空有頭銜罷了,哪有什麽當地貴族和富商願意嫁給我們?所幸,我的妻子溫柔賢淑,我們相濡以沫,倒讓我們的窮苦生活多了幾分溫暖。
隻是……因爲颠沛流離的生活,我的妻子身體相當不好,我一直心裏都有所預感,但是卻又不敢面對現實,隻能祈禱上帝垂憐我們。
後來,皇帝陛下登基,并且多次發布文告,宣布赦免逃亡貴族的罪行,并且歡迎我們回國。我的哥哥不願回國向他祈求恩寵,但我不想再讓我的妻子繼續過苦日子了,于是思量一番之後,我帶着妻子和剛出生不久的兒子一同回國,然後爲皇帝陛下賣命,以此來換取恩寵……”
說到這裏之後,他的眼神裏多了許多緬懷,“我爲陛下服役之後,奮勇作戰,而陛下也樂得看到一位特雷維爾家族成員來妝點他的宮廷,于是賜予了我很多封賞,我實現了我的願望……但上帝終究還是沒有垂憐我,在那個倒黴的1809年,我跟随陛下遠征奧地利,而等我凱旋回國之後,卻迎來了我的妻子病重的噩耗……
我發瘋一樣在她的床邊哭泣和祈禱,但是奇迹沒有發生,她終究還是撒手人寰,把我和兒子留在人間。臨死之前她求我照顧好埃德加,我流着眼淚答應了,從那時候開始我就同時扮演了父母的角色,可是上帝作證,我自己都半生颠沛流離,光是做個父親就已經筋疲力盡了,又怎麽懂得同時做好兩個角色?等我回過神來,兒子就已經是這個樣子了……您說得不錯,他就是這樣的人,沒有意志力也沒有遠大的目标,他隻想着随波逐流然後放蕩享樂,我作爲父親怎麽可能不知道呢?但是我又能怎麽辦?我已經老了,再怎麽管教也改變不了了,我隻能眼睜睜地看着,我辱沒了我的祖先……”
一說到這裏,他突然有些哽咽,捂住了自己的臉——顯然這份痛苦他也一直在心頭郁結,難以釋懷。
艾格隆和特蕾莎面面相觑,這還是他們見到這位将軍之後,他第一次露出如此脆弱的樣子。
一個如此性格剛強而且不乏智計的人,在談到兒子,居然也是無可奈何、隻能徒然歎息的樣子,東方的古人說大丈夫難免妻不賢子不孝,看來放之四海皆準。
不過,仔細想想也可以理解——侯爵早年就喪妻,自己多年跟着拿破侖皇帝的大軍四處征戰,孩子在家獨自長大,身邊照顧他的人哪裏敢違抗這個少爺?再加上侯爵當時身爲高級軍官自然非常富貴,有大把的錢來滿足埃德加這個小孩子的欲望,久而久之等回過神來的時候,這個小孩兒長歪了也非常正常。
更何況,埃德加長得好看還有藝術天分,正是貴婦和小姐們最喜歡的類型,他從少年時期就在歡場當中獵豔,無形中培養和助長了他那種放蕩恣睢的愛好,更是拉不回來了。
特蕾莎也受到了極大的震動。
她不喜歡特雷維爾父子兩個,但是她也不喜歡拿别人的創傷來取樂。
“抱歉,是我不該提到這個話題的。”她小聲道了歉,對侯爵的态度也随之緩和了下來。“埃德加先生有您這樣的父親,是他應該一輩子慶幸的幸運。”
相比于特蕾莎,艾格隆的考慮倒是直接許多。
“人非聖賢,總會有各種各樣的缺點,誰能免得了呢?再說了,如果人人都心懷大志、百折不撓,那世界豈不是亂了套?您也沒必要太苛責他,既然他喜歡安享富貴,那等我們的事業成功了,爲了酬報您的功勞,我就贈送他富貴就好了。”
接着,他又換了個口吻,“而且,就我所見,您的兒媳婦愛麗絲夫人非常優秀,有她在,想必這一次您可以避免上一代人的悲劇了——她可以教好您的孫輩們,讓您可以從中找到自己想要的繼承人。”
艾格隆的安慰,讓特雷維爾侯爵也從頹喪當中走了出來。
“您說得沒錯,我的兒媳婦簡直沒的說!我看我那個兒子這輩子唯一的成就就是把她哄到我家來了——這一點我倒是佩服他,因爲我就沒這個本事。”他點了點頭,然後略帶自嘲地說,“愛麗絲替我照管家裏的事,給我省了多少麻煩,也正是她殚精竭慮地爲我們維持門楣,有她在,我相信我的孫輩們會和我一樣甚至比我更強。”
說完之後,他從自己的懷中掏出了一隻懷表,然後打開了懷表的蓋子,接着裏面露出了一團纖細的金色毛發。
“這是我的孫女兒夏露的頭發。”他嚴肅的臉上,此刻滿是慈愛和炫耀,“她是一個非常可愛的孩子,而且正是您賜名的。”
在夏露剛剛出生的時候,特雷維爾侯爵爲自己的第一個孫輩是女孩兒而感到惋惜和遺憾,他特别想要一個孫子來繼承他的事業——可是很快,他就被孫女兒的可愛給打動了,整天圍着她轉,享受這輩子幾乎沒體驗過的天倫之樂。
“是啊,仔細想想,我們可愛的夏露小姐已經快要一歲了啊……”艾格隆看了看特蕾莎,然後笑着說,“我這次回法蘭西之前,還得給她準備一份生日禮物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