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以他的身手,如果想要躲開那自然相當簡單,可是他卻沒有做出任何反抗或者躲閃。
對他來說,這與其說是懲戒,倒更像是親昵的表現。
他覺得,雖然表面上顯得惱怒,但瑪麗亞此刻的心情應該很不錯。
倒不是因爲他過度自信,而是因爲他太熟悉蘇菲了,于是他好像又能夠揣摩到瑪麗亞的心情——她和蘇菲太像,不光是言行和神态,連一些細小的動作都差不多。
蘇菲也曾這樣對他做過。
如果真的惱怒或者讨厭某個人,蘇菲會對他不屑一顧,懶得再注意一秒鍾,而瑪麗亞公主既然沒有轉身離開,那就說明她并沒有真的生氣。
“抱歉……我失言了。”他毫無誠意地道歉了,而臉上則露出了燦爛的笑容,“如果您不願意滿足我的意願,那麽您以後盡可以按您喜歡的方式來稱呼我,我怎樣都能接受。”
“以後?”瑪麗亞公主斜睨了他一眼,“爲什麽您覺得會有以後?”
“因爲我認爲……今天我們的相遇,不管是上帝的安排還是您刻意努力的結果,都預示着我們并不會就此再無聯系。”艾格隆漸漸地嚴肅了起來,“我不知道您想要什麽,但隻要我能夠做得到,我一定會去做……因爲看到那個和蘇菲殿下一模一樣的笑容,我就想要時間停駐下來,讓它治愈我心頭的傷痕。”
“嗯,這話真好聽,大概她也曾經是這樣被您迷住的吧……?”瑪麗亞公主仍舊嘲弄着,似乎并不領情,“那如果我要您立刻抛開您的妻子,回到她的身邊,您做嗎?如果您能做到,我倒是不介意一直對您眉開眼笑。”
“抱歉,不能。我隻能做到我能做到的,這個我做不到。”艾格隆笑容不變,但幹脆地回答,“如今形勢已經容不得我再反悔了,我已經和特蕾莎把命運綁在了一起,如果我抛棄了她,那我将會失去我的一切信譽——就連蘇菲也不會再這麽要求我了,她曾經拖人給我們送過來了祝福。”
“是的,祝福,您以爲她真的會祝福嗎?!在萬般的無奈和痛苦之後,她還能怎麽辦呢?”瑪麗亞大聲反駁了他,“您把這祝福當成了自己良心的通行證,剖開了她的心來飲血,還要贊美她的血液滋味甘美,獨獨給她留下了無盡的悔恨和痛苦!您是何等殘酷的人……”
艾格隆默默無言地站着,沒有做出任何反駁,甘願接受這樣的斥責。
這聲音和蘇菲一模一樣,幾乎沒有任何分别,所以在恍惚當中,他的思緒好像又飄回到了那個訣别的夜晚,她痛哭流涕地咒罵自己的情形。
但是他知道,自己說得是實話,以瑪麗亞所展現的聰慧,她肯定也早就知道這是事實——所以她提出的這個要求,可能隻是進一步地讓自己而已心虛慚愧而已,并不是一個真正的願望。
她做到了。
此時正是艾格隆最爲心痛的時刻,耳邊傳來的斥責和心中回憶的咒罵,在恍惚當中好像交彙在了一起,拷問着他的心靈,讓他所剩無幾的良心瘋狂作痛,啃食着他的理智。
他的眼睛裏又重新浮現出了淚光,然後靜靜地看着瑪麗亞公——就好像剛才兩個人剛剛見面時那樣。
看着這道混雜着委屈,慚愧和無奈的眼神,讓瑪麗亞公主似乎也有所觸動,她暗暗歎了一口氣,然後停止了自己的嘲諷和斥責。
“算了,按理說這事兒跟我沒多大關系了,您作爲我國的貴客、而且還是聞名于世的英雄少年,一直站着挨我的訓确實也說不過去,旁人要知道了倒是會嘲笑我們家族沒有教養呢……我剛才隻是個玩笑罷了,您不用往心裏去。”
嗯,果然,這一套勝過千言萬語——對蘇菲是如此,對她的孿生妹妹也是如此。艾格隆略帶竊喜地心想。
瑪麗亞口口聲聲地說自己和姐姐不一樣,絕對不吃這一套,可是他才剛剛略微施展,她就不由自主地心軟了下來。
爲什麽?
恐怕是因爲她和蘇菲日常通信的時候,早已經受到了姐姐的感染了吧……蘇菲跟她分享了和自己相處的點點滴滴,自然也分享了兩個人相依爲伴的喜悅,那種來自于靈魂共鳴的激動和喜悅,瑪麗亞看了也自然不可能毫無觸動。
一旦确定了她對自己的感情受到了蘇菲的影響之後,他就知道自己可以輕易地得到對方的好感——對付蘇菲他太熟練了,簡直遊刃有餘,那按照等量換算,對瑪麗亞他至少也有六七成的熟練度,哪怕他們才剛剛見面。
他知道,對蘇菲來說,什麽巧舌如簧都不如用自己的苦痛更能激發她的愛憐,她對自己的愛,混合着太多這樣的愛憐。
那麽瑪麗亞自然也分享了一部分這樣的愛憐。
這不是演戲,他的心痛和愧疚都是真心的,但作爲一個玩弄政治和人心的老手,他同樣擅長使用自己的“真心”,在恰到好處的時候呈現出來。
剛才初見瑪麗亞時那片刻的失神和恍惚已經消失了,那個冷靜到近乎于冷酷的靈魂又重新主導了他的一切。
“在那裏,我們擁有過太多美好的回憶,那種發自内心的喜悅,是我永遠都無法忘懷的,而且隻有我們之間才能夠享受這種親密無間的樂趣。”眼見主動權轉移到了自己這邊,艾格隆繼續說了下去,“您可能不知道,我們私下裏甚至以姐弟相稱,她取名爲索菲亞-梅明根,而我取名爲弗朗茨-梅明根,我們結伴在維也納遊蕩,像是真正的戀人那樣——”
“我知道,她跟我說過。”瑪麗亞沒好氣地打斷了他,“好了,請别在我面前炫耀您那些浪蕩事了——”
“這不是炫耀,而是分享,以及緬懷。”艾格隆認真地糾正了她,“既然您知道這些事,那麽您應該知道我是多麽沉迷其中,如果不是萬不得已,我又怎麽舍得抛下這一切?”
在他的反問下,瑪麗亞一時沒了言語——顯然她也知道這是實話。
“好了,這些事既然已經發生了,我再咒罵您也不會改變什麽,如您所說,您已經成婚,不可能再回到從前。”接着,瑪麗亞歎了口氣,“既然如此,那大家就已經是陌路人了,我也沒有資格再去管您的事。這樣也好,祝您同特蕾莎公主白頭偕老吧,我已經沒有什麽再需要奉告您的了……”
嗯?你這就心灰意冷要結束了?
這怎麽行?艾格隆頓時就着急了。
他和瑪麗亞公主萍水相逢,今天如果沒有任何交集就各自告别了,那以後也不可能再有什麽交集。
好不容易才見到她,他難以接受轉瞬之間就失去的結果。
他是個貪婪的人,雖然他現在早已經不是當初那個一無所有的落魄王孫,但是他還是想要留住自己和蘇菲相處的一切,哪怕是一個隻是長得像蘇菲的幻影也罷。
他要,他還想要。
“您……您要走了嗎?”他顫聲問。
“不然呢?”瑪麗亞公主反問,“難道我們還有什麽舊交情可續嗎?”
不得不說,這個問題又擊中了艾格隆的軟肋。
是啊,萍水相逢,又有什麽理由再見呢?
所以,不行,必須要繼續把她留下來,至少爲接下來創造一個再見面的契機。
如果眼睜睜地就失去了今天的天降之喜,他絕對沒辦法安心下來。
“難道您費了心機找到我,僅僅隻是爲了嘲諷我幾句話而已嗎?”他頹喪地質問對方,“如果真是這樣的話,瑪麗亞殿下,就請您繼續嘲諷我吧,怎樣說都行,我會一直聽着的。”
“您把我想成什麽人了?沒事就把人痛斥一番的惡人嗎?”瑪麗亞又冷冷一笑,“以您之前對我姐姐,今天對我的所作所爲來說,我隻是說這幾句話已經算是很客氣了。”
“是的,我知道。”艾格隆忙不疊地點頭,“那您随便說點吧,說什麽都行,我就想聽……您這聲音對我來說如同天籁,哪怕等閑的家常話也足以治愈我的身心。”
說完之後,他眼巴巴地看着她,正如過去看蘇菲那樣。
看着他滿懷期待和祈求的眼神,瑪麗亞原本緊繃的臉頓時還是松垮了下來,然後噗嗤地笑了出來。
接着,她又用折扇輕輕地敲了一下少年人的額頭。
“好吧,既然您這麽哀求了,那我如果斷然拒絕,倒是有點有失禮數。”
接着,她擡起合着的折扇,然後向旁邊虛指了一下,“站了這麽久也有點累了,跟我來吧。”
然後,艾格隆跟着她一起來到了花園深處的一個涼亭當中。
除了綿延不絕的花圃之外,這裏旁邊有噴泉還有雕塑,倒是個欣賞風景的好地方,而且還有石質的椅子可坐,倒是個休憩的好地方。
等到落座之後,瑪麗亞重新看向了艾格隆。
“萊希施泰特公爵——”
“您不肯用你來稱呼我就算了,但請無論如何都請不要用這個頭銜稱呼我了。”艾格隆打斷了她的話,“您知道的,這個頭銜對我來說代表着一段不太愉快的經曆,隻是目前官方上不得不暫時使用而已,但我實在不想從朋友和家人的口中聽到它來稱呼我,請您原諒我的這一點自尊。您知道蘇菲是怎樣稱呼我的,如果不嫌棄的話,請您也以此來稱呼我吧……”
瑪麗亞橫了他一眼,仿佛在反問爲什麽自己就屬于“朋友和家人”的行列之一了。
但是在艾格隆期待的眼神面前,她還是悄悄地改變了稱呼。“艾格隆,雖然我有點質疑您的人品,但是您年紀輕輕就能夠闖下如此功業,确實堪稱我們年輕一代人當中的翹楚,而且還有令人豔羨的文采……嗯,就我所知道的王孫公子們,沒有誰能夠和您相提并論——”
“謝謝您的誇獎。”艾格隆連忙向她緻謝。“不過我覺得,可能是蘇菲對我有所誇大,所以向您拔高了我的形象。”
“用不着她誇,光是看着您的那些手筆,就能夠看得清楚了。”瑪麗亞無動于衷地眨了眨眼睛,“我一向不會輕易誇人,更沒有興趣故意讨好您,所以我的誇獎都是發自于内心,您照單全收了便是。我斥責您和誇獎您都是基于客觀事實,這并不矛盾。”
“好吧,您說得對。”艾格隆隻能點頭。
“在這樣的人面前,我雖然年長幾歲,但沒有什麽可以指教您的……但您又希望我跟您講點話,這可真讓我爲難。”瑪麗亞微微蹙眉。
接着,她好像想到了什麽。“要不這樣吧,我給您念一念我之前讀到的佳句,這也算是分享呢!”
“好,那太好了!”艾格隆當然隻有繼續點頭,他隻想繼續聽着這個和蘇菲如出一轍的聲音,以此來緩解靈魂的饑渴,至于說什麽根本就不重要。
瑪麗亞看了看周圍的花朵,然後清了清嗓子。
接着,她皺起了眉頭,展現出了憂傷的樣子。
“我親愛的朋友,你可知道你做了什麽?你站在一個渴求溫情的女子面前,你賦予了她希望,你讓她重新露出了笑容,既然如此,你又怎能忍心再狠狠地讓她絕望?如果你這樣做了,那麽你就已經犯下了人間最大的罪惡!”
這聲音輕柔婉轉,如泣似訴,聽着讓人都感覺心裏凄涼。
“啊……”艾格隆猶如突然被針紮了一樣,心頭劇烈疼痛。
他勉強擡起頭來,恍惚間又從對方的臉上看到了蘇菲當初表演時的神情,幾乎惟妙惟肖。
當初自己寫下的句子,蘇菲和他排演過,他沒想到居然又從另外一個人口中,用幾乎同樣的聲音和神态複現了一次。
而且再配合已經發生的現實,簡直就是……自抽耳光。
他頓時臉上火辣辣地疼痛。
“哈哈哈哈……”看着他面紅耳赤的模樣,瑪麗亞笑得花枝亂顫。“寫得怎麽樣?我覺得很不錯呢。所以我誇錯人了嗎?我倒覺得實至名歸呢?”
艾格隆又是羞又是氣,他暗暗瞟了瑪麗亞,心裏暗想有機會一定要好好地教訓下這個一直對他冷嘲熱諷的姑娘。
但是片刻之後,他又回過神來了。
爲什麽蘇菲連這些都給她說?爲什麽她又記得這麽清楚?
他回想起了一些事情,一些已經埋藏在記憶深處的隻言片語。
他睜大了眼睛看着瑪麗亞,“殿下,她……她當初是否打算撮合您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