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向來是最受人喜愛的時節,它不冷不熱溫度适宜,大自然在這個時段能夠恰如其分地向人們展示着自己的豐美景色。</p>
位于聖彼得堡郊外的皇村,此刻也正迎來自己最風景如畫的日子。</p>
在溫和宜人的陽光下,那些精心修造的殿堂和雕塑,展示着帝國皇室的威儀風範,而周圍那些郁郁青青的樹木,也在池塘當中留下自己優雅的倒影。</p>
隻不過,相比于過去的那些日子,此時的皇村氣氛卻顯得緊張了不少,那些優美的景色,也因爲缺少觀衆而顯得有些黯然失色。</p>
雖然帝國政府還沒有正式公布,但是在這座宮廷當中向來都沒有秘密——所有的廷臣和禁衛軍軍官,都已經知道俄羅斯帝國即将和土耳其開戰,這座宮廷的一切都已經在圍繞着即将到來的戰争而轉動了。</p>
那些野心勃勃的将軍和青年軍官們,都忙着到處打通關節,以便讓自己能夠擠進預定于進軍巴爾幹的部隊,在未來建功立業,讓自己未來的前途變得更加輝煌——有些熱血過頭的年輕人,甚至都已經在盤算進軍君士坦丁堡之後的凱旋儀式了。</p>
正因爲如此,大部分人自然也就無心去欣賞皇村這如詩如畫的美景了。</p>
亞曆山大-謝爾蓋耶維奇-普希金。最受帝國各界矚目和贊美的詩人,此時正來到沙皇陛下所居住的葉卡捷琳娜宮,面見沙皇尼古拉一世陛下。</p>
在侍從們的引領下,普希金來到了沙皇陛下金碧輝煌的接見室當中,而此時,沙皇陛下正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後面,平靜地看着僅僅隻比自己小了三歲的青年詩人。</p>
“亞曆山大-謝爾蓋耶維奇,今天又有什麽詩作可以跟我們分享了嗎?”他微微颔首,以示親切。</p>
也許因爲是看重詩人的名聲,沙皇對普希金相當客氣,不光在與他見面的時候和顔悅色,還容忍了他平日裏時不時從口中冒出來的那些對帝國皇室和政府不敬的言論。</p>
但是在内心裏,他對這位詩人到底有多少敬重,那就隻有老天才知道了,沙皇陛下爲人陰沉,喜怒不形于色,哪怕心裏對某個人有好感,也會礙于帝王身份保持着客氣的冷淡。</p>
“陛下,很抱歉,我最近沒有寫出詩來。”普希金略帶慚愧地低下了頭,“因爲最近一股焦躁的熱情,讓我坐立難安,我發現自己很難集中注意力去坐在桌邊寫詩,甚至都沒法靜下心來去欣賞皇村的美景。”</p>
“哦?是什麽讓我們最好的詩人如此坐立不安呢?”陛下微微一笑,“是這裏某位可愛的小姐嗎?”</p>
“不……陛下。”普希金連忙搖了搖頭,“是一股比愛情更加熾烈的感情,那就是對祖國的熱愛。”</p>
第一次見到這位年輕的沙皇時,他還曾有些不知所措,但是随着在皇村呆的日子越來越多,面見陛下的機會也與日俱增,到現在,他早已經習慣了站在陛下面前侃侃而談,再也不至于感到局促不安了。</p>
不過,即使如此,沙皇陛下終究是沙皇,是帝國境内最具權威的人,他内心裏也從來不會把陛下當成是朋友,在交流的時候也會時刻保持應有的距離感。</p>
“對祖國的熱愛?那可真是太好了。”沙皇陛下挑了挑眉頭,“那您想要以何種方式來表達這種熱愛呢?”</p>
“沒有什麽比爲它出生入死更加合适的表達方式了。”普希金接口回答。</p>
接着,他略微猶豫了一下,然後下定了決心說出了口,“我最近聽聞了一些傳言,人們都說帝國即将同土耳其人打仗。”</p>
雖然他用詞還有所保留,但是普希金知道這是鐵闆釘釘的事實。</p>
在不久之前,他是從他的好友鮑裏斯-沃爾孔斯基那裏得知這個傳言的,經過了這一段時間的發酵之後,這幾乎已經成爲了宮廷内部公開的秘密,他又從好幾個人口中聽到了這個傳言——也就是說,這場征讨土耳其人的戰争,注定即将爆發了。</p>
“宮廷裏面總是充滿了各種流言蜚語。”沙皇表情并沒有什麽變化,隻是視線變得更加嚴厲了一些,“亞曆山大,我認爲,以你平常的爲人,你不應該對各種流言蜚語感興趣才對,帝國政府的決定不應該被那些局外人所評判,甚至不應該去說三道四。”</p>
普希金知道,自己提起這事讓陛下不高興了。</p>
但是,他并不打算爲此而退縮,而是繼續說了下去。</p>
“陛下,您說得沒錯,我是一個詩人,而不是一個官員,我不應該對政府的事情說三道四。但請您理解,我同時也是俄羅斯帝國的貴族,我不能在祖國需要我效勞的時候袖手旁觀。”</p>
“聽上去您是想要參與其中?”沙皇反問。</p>
這個反問,也就同時意味着他承認與土耳其人的戰争确實就要爆發了。</p>
“是的,陛下。1812年的時候我才十三歲,尚且沒有資格參加那一場神聖的戰争,爲國家效勞;但1827年的我已經二十八歲了,我用足夠的體魄和精神力去奉獻給祖國。”普希金擡起頭來,以誠懇的視線看着端坐着的陛下,“我以我最誠摯的情感,懇請您不要拒絕我的請求,讓我随軍行動。”</p>
沙皇沒有立刻回答,而且打量着普希金,就像是在估測他的決心到底有幾分成色一樣。</p>
“據我所知您并沒有從軍經曆。”片刻之後,沙皇終于重新開了口。“您就算随軍行動,也并不會給帝國軍隊帶來什麽幫助,對您自己也頗爲危險,不是嗎?”</p>
沙皇所說的是實情,雖然普希金從小就和俄羅斯其他貴族子弟一樣接受了完整的精英教育,但是他年紀輕輕就被先皇亞曆山大一世放逐,扔到了烏克蘭任職,後來又被召回到了老家閑居,他并沒有和其他同侪一樣成爲帝國軍官。</p>
“沒錯,我确實沒有從軍的經驗,但我有一腔熱血,我願意去爲祖國冒險……”普希金慨然回答,“當一名軍官也許需要技能,但當一名士兵隻要能學會扛起槍并且聽口令就行了,這我還是辦得到的……陛下!我懇請您實現我的願望吧,哪怕隻是作爲一位士兵,也要給我參與這場遠征的機會。”</p>
普希金一邊說,一邊揮着手,表情和肢體都激情澎湃,顯然他已經沉浸在了自己的精神世界當中了。</p>
這股熱情,也稍稍感染了習慣于冷漠的沙皇。</p>
他輕輕歎了口氣。“行了吧,讓我們國家最優秀的詩人去當一個大頭兵,這種買賣可沒有人會做……”</p>
聽到了這句話之後,普希金以爲陛下拒絕了他的請求,于是慌忙想要再繼續慷慨陳詞,然後沙皇豎起了一根手指,制止了他的話。</p>
“不過,你的一腔熱血倒是非常讓人感動,如果我再強硬拒絕的話,恐怕我就失去了帝王應有的寬宏大量了……”沙皇陛下微微垂下了視線,似乎在思索着什麽,“那好,我就滿足你吧,你可以發揮你的專長,在一個團裏充任文書工作。”</p>
說完之後,他輕輕地用手指點了一下桌子,實心的胡桃木書桌立刻發出了“咚”的一聲輕響。“不過,我們有言在先——亞曆山大-謝爾蓋耶維奇,這一切可是你自己要求的,如果你到時候表現失職,違背了自己的承諾,那我可不會寬貸你的……”</p>
突如其來的喜悅,讓普希金的心頭狂跳,他好不容易才抑制住了自己,讓自己沒有在陛下面前失态。</p>
對他來說,陛下的首肯,意味着他的願望得以實現,意味着他可以擺脫皇村那浮華而又沉悶的空氣,前往陌生的異域,抒發自己的天性,尋找久久未到的靈感。</p>
而如果運氣好的話,他甚至可以見到拿破侖的兒子,看看這個年紀輕輕就妄圖撼動世界的少年,到底是何許人也。</p>
這對喜好幻想的詩人來說,必然是非常有趣的體驗。</p>
“謝謝您的寬宏大量,陛下……我将永遠對您心懷感恩。”他立刻躬身向沙皇陛下行禮,然後滿懷感激地說,“請您放心,我會竭盡的全力,完成您和祖國賦予我的任務。”</p>
“那好,就看看到時候您是如何表現的吧。”沙皇陛下又恢複了日常的冷漠,隻是輕輕點了點頭。</p>
接着,他好像想到了什麽,眼睛又看向了普希金,“對了,您對戰事如此積極,莫非您是對萊希施泰特公爵感興趣?”</p>
一瞬間,普希金原本的喜悅被這銳利的視線沖淡了不少,陡然變得緊張了起來。</p>
該怎麽回應呢?他心想。</p>
他知道,自己并不擅長于說謊,如果強行撒謊的話陛下輕易就能看出來,反而會降低對他的評價。</p>
所以,猶豫了片刻之後他決定實話實說——</p>
“我确實對他頗感興趣,畢竟我在他這個年紀連詩都寫不好,他卻能夠在歐洲的舞台上興風作浪……抛棄成見和道德評價的話,我認爲他實在是個有意思的人物,如果有機會見面的話,我倒是樂意同他喝一杯酒。”</p>
說到這裏之後,他立刻話鋒一轉,“當然,這種興趣絕不會超過我對俄羅斯母親的熱愛……爲了保衛俄國,哪怕拿破侖本人我都敢于舉劍相迎,更别說他的兒子了,您完全不必擔心我會做出什麽對國家不利的事情。</p>
說到這裏,他又坦然地攤了攤手,“再者說來,我既沒有國家機密在身,也沒有大筆的财富,我除了一腔熱血和對祖國的熱愛之外,也沒有什麽東西可以出賣給别人的了。”</p>
最後一句話,倒是讓沙皇頗爲滿意——确實如此,普希金就算想要賣國,他又有什麽可賣的呢?</p>
“詩人就是詩人,他們的想法總是這麽奇怪啊……”他小聲地咕哝了一句。</p>
想了想,也許他的動機并不單純,但依舊可以滿足他吧。</p>
于是,沙皇重新看向了普希金。“好吧,既然您已經說到這份上了,那我實在不忍心拒絕了……亞曆山大-謝爾蓋耶維奇,我允許您成爲遠征軍的一員,您可以走了。”</p>
說完之後,他的視線放回到了自己的書桌上。</p>
普希金當然知情知趣,所以他沒有再說一句話,立刻行禮向沙皇陛下告别,然後轉身離開。</p>
對他來說,目的已經達成了。</p>
在離開了葉卡捷林宮之後,普希金來到了樹林當中,坐在池塘邊的一個長椅上,靜靜地欣賞着周圍的美景,平複自己的心情。</p>
而就在這時候,他發現有個人正向自己這邊湊過來,然後直接坐到了他的旁邊。</p>
“亞曆山大-謝爾蓋耶維奇……”來者笑着跟他打了個招呼,“看上去您挺高興?”</p>
普希金擡頭,發現來者正是自己的好友鮑裏斯-沃爾孔斯基。</p>
“鮑裏斯-彼得諾維奇,您來得正好!”他立刻就歡快地喊了出來,向自己在皇村當中爲數不多的好友之一分享自己的喜悅,“我剛剛面見了陛下,然後向他請求随軍出征,雖然他有些不滿,但最終還是答應了……”</p>
“是嗎?那恭喜您,我的朋友。”鮑裏斯-沃爾孔斯基笑着點了點頭。“那麽我順便也告訴您吧,我也将成爲遠征軍的一名軍官,如果運氣好我們甚至可能會在同一支部隊。”</p>
“如果是那樣就太好了。”普希金由衷地看着自己的好友,“鮑裏斯,我預祝您建功立業,事業一切順利。”</p>
“我也預祝您能夠文思泉湧,爲我們偉大的遠征寫下壯觀不朽的詩篇……”鮑裏斯-沃爾孔斯基也大笑着回答。</p>
接着,他突然向普希金眨了眨眼睛,然後放低了聲音,“如果有需要的話,我可以爲您通融,讓您可以見到那位可憐的萊希施泰特公爵,了卻一樁心願。”</p>
普希金知道,這家夥并不是随口說說而已,他畢竟出身名門,長輩在軍隊當中關系很多,如果有他幫忙的話,自己應該可以輕松地短時間離開隊伍,去見見那個有趣的少年人。</p>
是啊……萬事俱備了。</p>
普希金悠然擡起頭來,看着藍白相間的天空,呼吸着皇村林間清新怡人的空氣,然後長歎了一口氣。</p>
“但願最終不要讓我失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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