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賭我們赢。”</p>
艾格隆的話,埃德蒙-唐泰斯當然聽不到了。</p>
事實上,他此時此刻,全部的精神都已經集中到自己的視線之内,周圍的一切他都已經充耳不聞。</p>
太陽已經漸漸地從地平線上升起,金色的晨曦刺破了黎明之前的黑暗夜空,宣告着光明降臨人間。</p>
一群穿着黑色制服的士兵,沿着山丘之間崎岖不平的小路向東前行,陽光從山峰中的峽谷穿過,落到他們的身上,猶如是爲他們塗上了一層祝福的光環。</p>
穿着一身便裝的埃德蒙-唐泰斯,混迹在這群人當中,卻并不顯得突兀,因爲他的臉上充滿了渴望厮殺的嗜血表情,目光也同其他人一樣殺氣騰騰。</p>
不過和其他人不同,他不僅僅是要同敵人作戰,也要向命運作戰。</p>
他已經被命運擺布、侮辱了太久了,他心裏淤積的仇恨讓他幾乎每個晚上都輾轉難眠,他渴望做出報複——向仇敵,向命運。</p>
他擡起頭來,看着東方那微微泛白的雲霧當中,所露出了金色光芒。</p>
那是命運在向自己挑釁,仿佛在嘲笑這個小水手的膽量。</p>
所以……去吧!征服它,蹂躏它!把它踩在腳下!</p>
就這樣,這支沐浴在晨曦當中的軍隊,快速地從昨晚休息的地點,向着納夫帕克托斯疾行。十幾公裏的路程,在他們快速的行軍之後,很快就幾乎走完了。</p>
當天色剛剛大亮的時候,走在軍隊前列的艾格隆,仰頭看到了丘陵上那座堡壘的輪廓。</p>
終于到了……艾格隆心裏松了一口氣。</p>
他帶着自己的軍隊過來,一路上并沒有受到阻擊,顯然土耳其人目前并沒有探查到自己的行動,他通過自己的快速行動,達成了突然性。</p>
不過,到了現在,黑夜已經過去,他再也不可能讓自己隐匿在夜幕當中了。</p>
艾格隆停下了腳步,然後伸出手來。</p>
“停止前進!”他的衛隊長安德烈-達武立刻會意,然後大聲向旁邊的人呼喊。</p>
猶如是石塊投入池塘當中,他的聲音立刻經過了一次次的複制,在隊列的其他地方回蕩,最終傳達到了隊列的末尾,這支部隊也暫時停下了行軍,停在了原地。</p>
盡管昨晚一夜沒睡,今天拂曉就爬起來,帶着自己的軍隊開始急行軍,但是艾格隆卻一點都沒有感覺到疲憊。</p>
相反,他的血液正在加速流動,讓他整個人都興奮得難以自制。</p>
他知道,真正考驗就要來了。</p>
在死寂一般的沉默當中,艾格隆拿起了望遠鏡,然後仔細地看了看對面的堡壘。</p>
這座堡壘并不大,頂多隻能駐紮幾百軍隊,城牆也相當低矮,因爲年代久遠所以呈現出了灰黑色,在山丘的綠草之間顯得尤其紮眼。</p>
而現在,堡壘的守軍顯然已經發現了從山谷之間行軍而至的這支軍隊,正忙亂地做出警戒,原本打開的大門也緩緩地關了上來。</p>
是的,他們終于發現了……</p>
艾格隆對此并不感到意外——現在天都已經亮了,隻要不是瞎子都可以看到逼近過來的己方軍隊。</p>
這是可以承受的代價,眼下,他隻需要面對納夫帕克托斯的守軍,他們來不及向周圍的友軍求援。</p>
而如果想要盡快攻占納夫帕克托斯,那首先就要攻下這座堡壘——隻要能夠打下堡壘,那麽就可以居高臨下,然後一路進軍,控制整個納夫帕克托斯港口。</p>
然而,因爲急行軍,眼下他的軍隊并沒有攜帶火炮,士兵們隻帶着随身的火槍。</p>
因此,如果想要盡快攻下它,他隻能強行進攻,以士兵們的血肉之軀盡快攻占這座堡壘——但好消息是,他的兵力比堡壘的守軍要多得多。</p>
艾格隆放下了望遠鏡,然後死死地盯着前方。</p>
這是他的初戰,也是檢驗他能力的第一次考驗。</p>
無論發生什麽他都必須扮演好他的角色,絕不容許出現任何瑕疵。</p>
沒有什麽可猶豫的了……艾格隆捏緊了自己的拳頭。</p>
接着,他慨然轉頭,看向了旁邊的安德烈-達武,然後擡手丘陵上的堡壘。</p>
“告訴米歇爾-内伊,讓他定好次序,馬上發動沖鋒,三個小時之内我要讓它變成我的!”</p>
“是!”安德烈-達武立刻立正,接受了他的命令。</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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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一聲聲的命令,各個部隊組成的方陣開始緩緩移動,準備發動沖鋒,而埃德蒙-唐泰斯也跟随着先頭部隊來到了隊列的前排。</p>
根據艾格隆的特許,埃德蒙-唐泰斯得以跟随第一批部隊一同發動沖鋒。</p>
他雖然穿着便裝,但是他的手中拿着一把步槍,懷揣着手槍和佩劍,已經全副武裝,隻等着投入接下來的厮殺。</p>
而他的旁邊,站着幾個軍官,同他一樣也是楓丹白露騎士團的成員。</p>
爲了給這支還沒有見過鮮血的軍隊做出表率,米歇爾-内伊特意下達命令,身爲軍官者必須站在前列,帶領自己的士兵發動沖鋒。</p>
方陣的步槍上都已經上了刺刀,猶如是聚集在一起猶如是刺猬張開了自己的身體。</p>
埃德蒙-唐泰斯緊緊地握着手中的步槍,深深地呼吸着,他的視線當中已經隻剩下了遠處的那座堡壘,時間對他來說仿佛都凝固了一樣。</p>
就在這時候,堡壘的守軍突然向他們開炮了。</p>
“轟!”</p>
因爲距離尚遠,所以炮彈并沒有帶來多少傷亡,隻是掀起了一些塵土,讓他們和堡壘中間多了一層灰黃的迷霧。</p>
炮轟的聲響,并沒有給埃德蒙-唐泰斯帶來恐懼,反倒是激發了他血管中的兇性——</p>
他想要厮殺!</p>
就在炮火聲當中,埃德蒙聽到了耳邊傳來的一陣鼓點和軍号的聲響。</p>
還沒有等他反應過來,他就聽到了幾聲刺耳的尖叫。</p>
“沖呀!”</p>
他的大腦幾乎還沒有理解這些話的意思,身體就已經不由自主地發出了怒吼,邁動了腳步,向着遠處的堡壘沖了過去。</p>
而此時此刻,他身邊的幾乎所有人,也發出了同樣的嘶吼聲,一同發動了沖鋒。</p>
一瞬間,怒吼聲彙聚在了一起,将稀疏的炮火聲完全給壓制了下來,接着黑色的洪水勢不可擋地向堡壘沖了過去。</p>
埃德蒙-唐泰斯的意識,此時已經完全被殺戮的欲望主宰了,他的眼睛因爲充血而發紅,幾乎不顧生死地向着堡壘沖去,在炮火聲當中,他的身上沾滿了塵土和血迹,時不時有人在他身邊慘叫着倒下,但是他充耳不聞。</p>
守軍拼命地還擊,試圖阻止他們的沖鋒,但是在軍官們的帶領下,這些部隊沒有退縮,幾乎以不計生死的蠻勇,沖到了堡壘的胸牆前。</p>
子彈從胸牆各處的射擊孔當中交織而來,不停地收割着進攻者的命令,但是已經被殺意主宰了腦海的軍人們,強行在血泊當中進攻,他們依靠着簡易的木梯,越過了低矮的胸牆,然後和胸牆上的守軍進行刺刀拼殺。</p>
跟在最前方的埃德蒙,此時也已經來到了胸牆上,剛剛和他一同沖鋒的那群人,都已經逐次倒在了沖鋒的路上,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麽幾乎毫發無損。</p>
也許,命運不允許他在這裏倒下吧。</p>
沖在最前方的士兵們,正在和守軍進行刺刀白刃戰,他看着一個帽子上帶着羽飾的土耳其軍官,拿起手中的槍,對着對方的頭部開了一下。</p>
可惜,這一槍打偏了。</p>
他手忙腳亂之下想要重新裝彈,但是因爲他的手在發抖,怎麽也沒辦法做到,而這時候,那個土耳其軍官也帶着幾個人,用難聽的嘶吼聲向他沖了過來。</p>
他轉頭看向了旁邊,然後對着己方的一位軍官大喊。</p>
“跟我一起……”</p>
還沒有說話,他的話就停下了,因爲他分明發現,對方的腦袋被子彈打穿了一個洞,然後立刻撲倒在了地上。</p>
灰白色的腦漿和鮮紅的血液混雜在一起,濺到了他的身上,一股難聞的腥味直沖他的鼻端,讓他幾乎難以呼吸。</p>
看着那些沖過來的守軍,埃德蒙-唐泰斯心裏浮現出了一股本能的恐懼。</p>
難道我就要葬身于此了嗎……?</p>
“去你的!”他破口大罵了一聲。</p>
然後,他扔掉了手中的步槍,從懷中拿出了手槍,對着剛才那位躲過他一槍的軍官又開了一槍。</p>
因爲距離的接近,這一次這位軍官再也沒有能夠幸運躲過這一發子彈了——就在一瞬間,他發出了一聲慘叫,然後捂着自己的胸口仰躺着倒在了地上。</p>
軍官的陣亡,讓他身邊的幾個士兵遲疑了,他們左顧右盼想要逃跑,然後埃德蒙-唐泰斯卻沒有打算放過他們,就在嘶吼聲當中,他和己方的一群士兵向着對面沖了過去。</p>
埃德蒙-唐泰斯很快追上了這幾個想要逃跑的士兵,然後用自己的佩劍結束了其中一個人的生命。</p>
當他把佩劍從對方的胸膛當中拔出的時候,他原本已經接近于瘋狂的意識,突然出現了暫時的甯靜。</p>
這個士兵的胸腹出現了一道巨大的傷口,在他拔出佩劍之後,對方的血液突然迸射了出來,然後直接就躺倒到了地上,口中在不斷地念念有詞,身體微微地抽搐着,很快失去了生命。</p>
埃德蒙-唐泰斯眼睜睜地看着對方的死亡,他沒有慚愧,也沒有恐懼,甚至也沒有任何的驚訝。</p>
他的腦中一片空白。</p>
他聽不懂對方臨死前在說什麽,但這不重要,因爲對方說的一切話都沒有意義……因爲這個可憐的家夥已經死了,而且是被自己親手殺死的。</p>
他又低垂了視線,然後發現了自己手上沾滿的鮮血。</p>
這就是殺戮,這就是他渴望已久的殺戮。</p>
他發現并沒有什麽負罪感,也不爲自己奪走他人的生命感到遺憾,因爲他是在堂堂正正地和别人戰鬥然後把對方殺死的。</p>
在戰場上,殺人者和被殺者永遠也隻有一線之隔,也許片刻之後自己也将和對方一眼,永遠地長眠在這座堡壘當中。</p>
但是……不行。</p>
自己的命運不能在這裏終結……還有暢快淋漓的複仇在等待着自己。</p>
手中的鮮血猶如是燃料,點燃了他的胸膛和他的腦海,也煅燒着他的筋骨,這是命運的召喚,他以一種讓自己都心顫的平靜,跨過了死者的身軀,然後拿着手槍和佩劍,繼續向着堡壘内部走去。</p>
沖過了胸牆之後,埃德蒙-唐泰斯等人,弓着腰慢慢地沿着牆邊向堡壘深處走了過去,雖然這一路上厮殺不斷,到處彌漫着嗆人的煙霧,時不時還有慘叫聲傳來,但是埃德蒙-唐泰斯卻置若罔聞,現在他和他的主君一樣,目标隻有一個,那就是勝利,至于其中要付出什麽代價,他是決不在意的。</p>
在堡壘之外的出發陣地上,艾格隆和他的衛隊長安德烈-達武一起,不停地用望遠鏡觀察着對面的情況</p>
少年人的心,随着自己士兵的每一次進攻而跳動,每一次看到敵軍的士兵倒下,他就歡欣鼓舞;而每一次看着自己的士兵倒下,他的心就如同挨下重錘。</p>
這一次,真正有人在爲他而死,而他親眼在見證着這一切。</p>
盡管表面上一直裝作泰然自若,但是這個初出茅廬的少年又怎麽可能對一切都胸有成竹呢?他和其他人一樣忐忑不安。</p>
看着沖鋒路上倒下的屍體,看着胸牆下倒下的屍體,艾格隆的内心突然閃過了一句話。</p>
看到了嗎?這就是你所導緻的一切。</p>
每一次的紙上談兵,都不如直面死亡來得真實,來得有沖擊力。</p>
然而,即使如此,少年人的心裏也沒有片刻躊躇和遲疑。</p>
他知道,既然已經到了這一步了,他必須堅持到底,</p>
所有人需要他扮演一個角色,爲了這個角色而出生入死,所以他必須演好這個角色,因爲隻有這樣,所有一切犧牲才會物有所值。</p>
他沒有回頭路走,其他人也同樣沒有。</p>
“陛下……我理解您初上戰場的緊張,就您一路的表現來看,已經足夠好了……我爲您感到自豪。”就在這時候,他旁邊的安德烈-達武,小聲地對着少年人說,“請您一定要保重自己……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可以犧牲的,唯獨您不能受到任何一點傷害,隻要您活着,帝國就有希望。”</p>
“帝國?”艾格隆反問。</p>
接着,他以苦澀而又喜悅的笑容,擡起手來指向了遠處的屍堆,“是啊,這就是帝國。去傳令吧,剩下的部隊繼續沖鋒!我們就要拿下它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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