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女仆小姐的帶領下,愛德蒙-唐泰斯走過了走廊,然後經過拐角進入弄堂,最後來到了一間房間的門口。</p>
夏奈爾示意他先等等,然後小心地敲了敲門。</p>
“陛下,愛德蒙-唐泰斯前來觐見!”她的表情變得凝重,然後恭敬地在門外說。</p>
等等,陛下?</p>
愛德蒙-唐泰斯瞬間有些懵了。</p>
還沒有等他再繼續思考,門内就傳來了一聲回應。</p>
“帶他進來吧。”</p>
“是。”夏奈爾點頭應下,然後打開了門。</p>
接着,她回頭看向了愛德蒙-唐泰斯,而他在猶豫了片刻之後,也隻能邁動腳步走了進去,夏奈爾跟着一起進來了,然後小心地關上了門。</p>
他聽得出來,裏面的人聲音非常年輕,因而心裏更加升起了幾分疑惑。。</p>
進來以後,他發現這是一間已經上了年頭的老房子,看得出來曾經被廢棄過,天花闆上有不少斑駁的痕迹——但是地上鋪着花紋簡單的地毯,牆上也挂着壁毯,掩飾住了其他破敗的證據。</p>
房間的牆上還挂着火槍,軍刀,兩隻獵袋作爲簡單的裝飾品,壁爐上面還擺放着一座小小的石膏雕像和黃銅壁鍾。窗戶上挂着窗簾,遮擋住了外面的光線,窗簾上的流蘇則是普通的絲綢式樣。</p>
整個房間布置簡樸整潔,但又不失應有的莊重感。</p>
在壁爐旁邊有一張橡木桌子,桌子上面擺放着許多文件,還有書簽和紙筆;另外此刻上面還有一些餐具和磁盤,擦得锃光瓦亮,顯然房間的主人剛剛用過餐。</p>
愛德蒙-唐泰斯的注意力很快就被椅子上坐着的人吸引走了。</p>
雖然剛才已經從聲音猜測出對方非常年輕了,但是此刻他仍舊大吃了一驚——面前的人分明隻是一個少年人!</p>
他留着一頭金色的短分發,皮膚白皙,面孔顯得斯文秀氣,帶有些詩人的氣質,但是他的眼神卻相當淩厲,此刻他也在上下打量自己。</p>
整體看來,這個少年人顯得整潔而富有修養,但又充滿了行動力和魄力。</p>
“愛德蒙-唐泰斯?”兩個人之間沉默了片刻之後,少年人開口詢問。</p>
他表現得相當溫和,然後指向了對面的座位,示意愛德蒙-唐泰斯坐下。“請坐。”</p>
愛德蒙-唐泰斯順從地坐了下來。</p>
“您想必現在心裏充滿了了疑問。”艾格隆溫和地笑了起來,“沒關系,現在我們有很多時間,我可以解答您的疑問——不過,在這之前,請您先回答我一個問題。”</p>
“請問吧,先生。”愛德蒙-唐泰斯回答。</p>
“我花錢爲您贖買到了自由,這一點是您無可否認的事實,那麽我想問一下,作爲償付,您願意在多大程度上爲我效勞?”艾格隆直接問了出來。</p>
“多大程度……”愛德蒙-唐泰斯楞了一下,然後忍不住反問,“那請問您需要我去做什麽呢?”</p>
“去統領我的水手,幫我走私,建立一個能夠流暢運行的走私和情報網絡,去收買去銷贓去赴湯蹈火,也許還要殺人。”艾格隆回答。</p>
“殺人……!”愛德蒙-唐泰斯皺了皺眉頭,然後搖了搖頭,“我不願意殺死無辜者。”</p>
“作爲一個在地牢裏被關了十二年的重刑犯,我原本以爲您應該不害怕殺人才對。”艾格隆平靜地看着對方,“我收到的資料是,您當年膽大包天,參與了拿破侖皇帝的密謀,幫助他從厄爾巴島登陸法國,差點幫他複辟了帝國……這樣的人,我覺得應該不至于害怕見血才對。”</p>
“不,先生!您誤解了!”愛德蒙-唐泰斯連忙否認,“我從來沒有參與拿破侖皇帝的密謀,我隻是作爲一個水手,順手給他送了一封信而已。”</p>
艾格隆的臉色頓時變得很古怪,好像一點也不信他的話——當然其實他心裏都清楚,他隻是需要逢場作戲罷了。</p>
“隻是,順手?”他冷笑着反問。</p>
“是的,不管您信不信,但我當初就是如此。請給我一點時間,我爲您詳細解釋我的事。”接着,愛德蒙-唐泰斯決定不再隐瞞,将自己在那一年所經曆的一切,原原本本地說給了少年人聽,包括他是怎麽在訂婚後強行被人拖走的。</p>
因爲想到了那些傷心事,所以他說得非常動情,差點涕淚橫流,而艾格隆和夏奈爾誰也沒有說話,靜靜地聽着他的叙述。</p>
過了許久之後,愛德蒙-唐泰斯終于說完了,然後他長歎了一口氣,看向了少年人。</p>
“所以,先生,您看……我真的隻是一個被卷入的可憐人罷了。”</p>
因爲說出了心中最沉重的心事,所以他此刻輕松了不少。“如果您希望找到一個拿破侖皇帝的堅定支持者,那您可能找錯人了……不過,我依舊願意用我的水手技能來爲您效勞,我欠您的情,我認賬,而且我會非常感恩地爲您效勞。”</p>
少年人沒有答話,隻是靜靜地打量着對方。</p>
“您……您不相信我嗎?”愛德蒙-唐泰斯惴惴不安地問,“先生,我說得一切都發自肺腑,這是我最悲慘的經曆,我沒有說謊。”</p>
“我可憐的朋友,我相信你。”艾格隆輕輕地點了點頭。</p>
愛德蒙-唐泰斯心裏驟然一寬。“太好了……”</p>
然而,還沒有等他說完,少年人又打斷了他,然後以憐憫的視線看着對方,“雖然我相信你,但我更加憐憫你,甚至我覺得有點可笑。”</p>
“可笑?”愛德蒙-唐泰斯愣住了,然後心裏頓時生起了一股怒火。</p>
“我服了十二年的苦役,您居然說可笑?”</p>
“您的苦役不可笑,但是經過了十二年之後您還是和當初一樣天真,那才是真正的可笑!”艾格隆回答。</p>
“什麽?”愛德蒙-唐泰斯疑惑地反問。</p>
“您當時送信的時候才十八歲,我很理解您的天真和幼稚,畢竟不是每個人都必須和我一樣,年紀輕輕就被迫把事情看明白的。”艾格隆冷笑了起來,“但是,不管您多麽認爲自己無辜,您的行動都把自己帶到了一個您從未接觸過的世界裏,一個富麗堂皇又充滿了人間一切醜惡的世界,這個世界不會因爲您心裏的想法來評價您,而是會以最大的惡意來揣測您的所作所爲——那麽,已經三十歲的唐泰斯先生,請您現在睜開眼睛吧,看看十二年前,您到底做了些什麽?!”</p>
在大聲的咆哮當中,艾格隆一下從座位上站了起來,然後走到了愛德蒙-唐泰斯的面前,平靜地注視着這個可憐人,“您上了島,面見了拿破侖,還給他送了一封重要的信件給他的心腹,幫助他完成複辟大業——結果回頭你說你隻是一個過客,你隻是當成爲普通朋友送信一樣完成這個任務而已!你可以這麽說,一輩子都這麽說也行,但是我跟你保證,在巴黎的政府當中沒有一個人會相信你,你所謂的冤情也永遠不會得到洗雪,因爲在他們看來,你哪怕僅僅隻做了這些,你的身體、你的靈魂就已經永遠被烙上了波拿巴家族的印了,你就是一個他們心中十惡不赦的死硬逆賊,哪怕死後化骨揚灰你也擺脫不了這個印記!”</p>
愛德蒙-唐泰斯的臉,頓時僵住了,他睜大了眼睛看着少年人,甚至一時失去了言語的能力。</p>
“我……我……”他喃喃自語,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麽好,“我并不無辜?”</p>
“您無罪,但也有罪。”艾格隆冷笑着,繼續說了下去。</p>
“你做了這些,就是讓自己走上了一條超脫凡俗的路,有些人甚至想求門路都求不到!在這條路上,那麽要麽成功之後榮華富貴,要麽失敗之後承受懲罰,你很不幸,帝國最終失敗了,所以你被關到了伊芙堡裏面,其他人比你更慘,内伊元帥甚至被法國軍隊槍斃!每個人都承受了代價,因爲他們參與了這場遊戲。他們無辜嗎?他們有罪嗎?這些問題不再重要,唯一重要的隻是結果,到底是成功了還是失敗了,如果成功那麽一切都是對的,如果失敗那麽坐牢乃至失去生命也隻能自己默默吞下苦果!你在這些年當中,一定向每個來伊芙堡巡視的官員申訴自己的無辜,哀求他們開恩放自己自由,你這麽天真的話那肯定做過!可是結果呢?沒有任何人會在意你的心裏到底是如何想的,你已經用行動爲自己判了刑!結果到了今天,你居然還這麽天真,十二年了,十二年過去了!結果你還在我面前告訴我,你當時隻是送了封信而已……哈哈哈哈,你難道自己不覺得可笑嗎?!”</p>
在艾格隆濤濤不絕的問話面前,愛德蒙-唐泰斯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最後全身都不禁顫抖了起來。</p>
如果愛德蒙-唐泰斯還是那個十八歲的愣頭青,還是那個不谙世事的水手,他一定會怒不可遏,覺得面前的少年人完全是在胡說八道。</p>
可是他已經三十歲了,而且他在十二年的牢獄生涯當中也得到了法利亞神父的培訓,他已經多多少少摸到了那個他曾經觸碰不到的世界。</p>
他知道,在那個集富貴華麗和陰森腐臭于一身的世界,“公平”的邏輯是行不通的。</p>
這個世界奉行的真正邏輯,是甯可殺錯不能放過,是絕不給對手留餘地,唯獨沒有寬容和體諒。</p>
隻有勝利者有權書寫曆史,所以如果失敗了,那麽一切罪名都是理所當然。</p>
既然他參與了密謀,那麽不管他本心如何,他都是其中的一份子了——既然如此,如果拿破侖成功,他是功臣;而在拿破侖徹底失敗的那一夜,他隻能成爲逆賊。</p>
是啊,這麽明确清晰的事實,爲什麽我一直沒有想到呢?</p>
是沒想到,還是不願意想到?</p>
愛德蒙-唐泰斯驟然理解了,這些年來爲什麽每次談到他的冤情時,法利亞神父總是會以一種憐憫的眼神看着他。</p>
——他既冤枉,但也不冤。</p>
他最大的錯誤,就是以一個年輕人血氣方剛的莽撞,稀裏糊塗地沖到了一個你死我活的世界裏,卻又沒有自己做好覺悟,做好應有的準備,甚至連後路都沒有。</p>
他竟然沒有想到他有可能因爲自己的行爲而承受失去一切的代價,滿以爲送完信之後就可以當做一切都沒有發生,輕松愉快地回老家結婚,迎向最美好的未來!</p>
何其天真!又何其凄慘。</p>
所以他被面前的少年人憐憫,甚至被他覺得可笑。</p>
“啊!”血氣都在往他的腦袋上湧去,愛德蒙-唐泰斯忍不住捂住了自己的腦袋。</p>
當他不得不面對自己的“責任”時,當他發現自己蒙受此等可怕的刑罰“事出有因”時,當他發現自己爲自己親手鋪就了絕路時,那種悔恨,那種悲傷,讓他一瞬間失去了思考的能力。</p>
“梅爾塞苔絲!”各種念頭在他腦海當中紛至沓來,讓他頭痛欲裂,他意識接近模糊當中,隻來得及喊出這一個名字,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爲什麽。</p>
“梅爾塞苔絲?這是您那位未婚妻的名字嗎?您現在一定非常内疚吧,因爲自己的錯誤,她承受了那麽多災難,最後隻能分離。”艾格隆平靜的話,卻猶如一記記重錘,敲打在了愛德蒙-唐泰斯的心頭上。“我理解您的心情,可是不管是内疚還是道歉,這一切都是無濟于事的,想要彌補自己失去的一切,隻能靠拼搏!咬着牙把路走完,就和我一樣。”</p>
“什麽路?”心亂如麻的愛德蒙-唐泰斯反問。</p>
“對我來說,是重歸皇座的路;對你來說,爲我效勞、跟随我一起重回法國的路。”艾格隆擡起頭來,傲慢地看着對方,“您以爲我這是邀請嗎?錯了,我這是在陳述一個事實——您沒得選,您雖然以爲自己有得選但實際上就是沒得選。</p>
既然您曾經參與了這場遊戲,那麽現在您沒有退路了,哪怕流着淚流着血也必須把遊戲完成,然後看看結果如何。”</p>
“重歸皇座……”愛德蒙-唐泰斯睜大了眼睛,突然想明白了什麽,“剛剛夏奈爾小姐叫您陛下——”</p>
“不錯的觀察力和分析能力。”艾格隆笑着點了點頭,“沒錯,我就是拿破侖的兒子,被追随者們擁立爲拿破侖二世皇帝。别看我現在才這點年紀,關于我的曆史已經可以寫一本書了,但我還可以自己來書寫幾本——我現在所做的一切,就是在爲了這個目的,而你,就是我認爲可以幫助到我的人。作爲回報,我也可以幫助你,讓你飛黃騰達,讓你盡可以報複那些欺淩過你、監禁過你、把你陷入到絕望之中的仇敵們!”</p>
愛德蒙-唐泰斯一時腦子幾乎空白了,說不出話來。</p>
這并不奇怪,任何人在幾天内碰到他這麽多意外情況,都會大腦空白的——更何況還剛剛從牢房裏出來。</p>
但是這個世界對他從來都不溫柔,他沒有多少餘暇來消化這些沖擊性的信息了。</p>
就在他的注視下,少年人向他伸出了手。</p>
“你确實因爲一時糊塗犯了罪,這個罪就叫失敗罪,失敗就是罪!沒人相信您是冤枉的,但那又怎麽樣?既然你的路已經被他們統統堵死,既然你的靈魂已經被他們烙印,那就索性走到底吧!讓他們也嘗嘗你所品嘗過的痛苦。先生,伸出手來!”</p>
在大腦空白的情況下,少年人的話仿佛具有了某種魔力,愛德蒙-唐泰斯下意識地伸出了手來,握住了少年人的手。</p>
艾格隆緊緊地握着手,然後看着他的眼睛。</p>
“是的,就是這樣,跟着我走吧。如果法蘭西像拒絕了我一樣拒絕了你,那麽就隻有兩條路可走,要麽就含垢忍辱,從此以後隐姓埋名遠走他鄉;要麽就把她踩倒在地,讓她流着眼淚承認自己的錯誤,張開懷抱重新接納你,除此之外别無他途。”</p>
接着,他加大了音量,在對方的耳邊再次質問。</p>
“十二年,想想你的人生有幾個十二年!你人生中最寶貴的年華被他們奪走了,沒有人會跟你道歉,也沒有人會心懷愧疚,除非你親自走到他的面前,賜予他們同等甚至更多的痛苦,你所承受的一切災難才會得到伸張……你告訴我,你想要複仇嗎?你是要一輩子做個天真的水手,喋喋不休自己的清白無辜;還是要做一個真正的好漢,讓複仇的烈火把他們燒個幹淨,讓他們知道自己得罪了得罪不起的人?回答我!”</p>
“是的……是的……”這些質問猶如當頭棒喝,讓愛德蒙-唐泰斯終于清醒了。</p>
就像閃電劃破了夜空,一切都突然豁然開朗。</p>
太清楚了。</p>
我當年爲拿破侖一世皇帝陛下效力過,那麽再爲拿破侖二世又有什麽可害怕的?簡直順理成章。</p>
坐牢十幾年他已經和世界隔絕,他不知道這個少年到底是怎麽擺脫桎梏來到這裏,開始自己的夢想的,但是這已經完全不重要了。</p>
既然我已經被世界所抛棄,被打上了永遠無法洗雪的烙印,那麽我爲什麽要屈服和求饒?我要反抗這一切,把這個侮辱我、迫害我的世界砸碎,站在仇敵的頭上,把痛苦奉還。</p>
他擡起頭來,熱切地看着少年人,再也沒有了一絲迷茫。</p>
“陛下,我願意爲您效勞……”他沉聲做出了承諾,“我願意作爲您忠實的臣仆,跟随您回到法國。隻有一個條件……我不能濫殺無辜。”</p>
“這一點請放心,我沒有這種無聊的愛好。”艾格隆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然後點了點頭。</p>
接着,他做了個手勢,“好了,今天先到這裏吧,我想你需要好好休息一下。夏奈爾,帶他去房間休息吧。”</p>
愛德蒙-唐泰斯按照法利亞神父所教授的禮節,優雅而恭敬地向少年人躬身行禮。</p>
接着,夏奈爾帶着愛德蒙-唐泰斯離開了。</p>
艾格隆看着重新關上的門,陷入到了沉思當中。</p>
愛德蒙-唐泰斯,是一個恩怨分明的人,他既然做出了承諾,那麽接下來他肯定會爲自己效力。</p>
但是這并不意味着萬事大吉,他們之間還有一筆小小的賬目需要清算幹淨。</p>
他今晚一定會去藏寶地看一看吧。</p>
那裏已經是他魂牽夢萦的地方,不親眼看看是絕不會安心的。</p>
很好,那就讓我們在那兒好好算個明白吧。</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