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艾格隆所希望的那樣，在接下來的幾天當中，他的身體緩慢地開始恢複。恢複速度如此之快，一方面是因爲他常年鍛煉後的身體素質；另一方面絕對要歸功于夏奈爾的悉心照料。</p>
因爲同時把艾格隆看成了君主和複仇最依賴的對象，所以夏奈爾非常熱忱地照料着他，幾乎一直都陪伴在左右，唯恐他再出一點問題。</p>
而自從可以下床之後，艾格隆也沒有再閑住房間當中，時不時地就跑了出來，流連在美泉宮的建築和園林當中。</p>
這一天早晨，他又帶着夏奈爾一起，徜徉在植物園的樹蔭之下。</p>
此時已經來到了七月初，正值盛夏降臨之時，即使是早晨也不免有些炎熱，不過因爲他們身處在綠草茵茵的植物園當中，所以倒也感覺還不錯。</p>
這座宮殿是哈布斯堡家族的繼承人瑪麗娅-特蕾莎，爲了和自己的心上人、世界第一贅婿洛林公爵弗朗茨共度一生所擴建完成的。在父親死後繼承家業的特蕾莎，打定主意要爲自己和丈夫、以及未來的孩子們興建一座足以傳世的宮廷，因此她讓自己一切玫瑰色的想象都在這裏肆意飛揚。</p>
她收集世界各地的奇花異草，妝點到植物園當中，還興建了動物園，以便喂養各種珍禽異獸供自家賞玩，這座宮殿足足修建了40年，直到她死去的那一年才宣告完工。</p>
後世的人們提到“德意志”這個詞的時候，總是很容易聯想到“鐵血”、“剛硬”之類的意象，然而最正統的德意志君主、長期霸占了神聖羅馬帝國皇位的哈布斯堡家族所居住的這座宮殿，卻與這些意象無關，反而充滿了秀美與優雅的浮華，倒是與法蘭西有共同之處。</p>
也許他們正是因爲豔羨，所以才去刻意模仿法蘭西人的奢靡吧。</p>
“夏奈爾，你知道嗎……”興緻來了的艾格隆，突然開口了。</p>
“殿下？”夏奈爾吓了一跳。</p>
“他曾經兩次殺到維也納，一次是1805年，一次是1809年，然後他兩次都在這裏下榻。”艾格隆随手指了一下兩個人背後的宏大宮殿，“如果不是被這樣打破了膽子，哈布斯堡絕不會把自家的公主進獻給他，我也就不會存在了。想來……他也曾經和我們這樣經過這裏吧？”</p>
“那是當然的吧。”夏奈爾的臉上浮現出了一絲譏諷與竊喜。“畢竟他肯定也會希望好好欣賞它的。”</p>
“一樣，但也不一樣。那時候他是征服者，整個宮殿就是他腳下的戰利品，而我卻是被困在其中，這裏是我的囚籠。”艾格隆擡頭看了看天空，若有所思，“平心而論，我受到的待遇并不能算很差，但恐怕在奧地利皇帝看來，我就是他和他的帝國恥辱的活證明吧……他是希望那一段曆史、那一段傷疤永遠消失，不要再被人所記得的。”</p>
和平常冷漠的樣子不同，此時艾格隆的語氣充滿了嘲諷和尖刻。</p>
雖然多年來在這座宮殿裏，他已經練就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領，但是他終究還是一個有正常交流需求的人，所以在身邊有信任的人以後，他可以肆無忌憚地說出自己心裏想說的話，發洩被壓抑了多年的怨念。</p>
沒錯，口嗨是沒有任何實際作用的，但這是一種心理減壓。相處了幾天以後，艾格隆感覺整個人都舒服了不少。</p>
談笑了一陣之後，夏奈爾從自己的衣兜裏拿出已經被折疊的報紙，然後展開了起來。</p>
這份報紙是《維也納日報》，創刊于1703年，是世界最古老的報紙之一，也是奧地利政府發布正式公告的官方媒體。</p>
官方報紙自然免不了有許多冠冕堂皇毫無意義乃至自相矛盾的套話，但是卻也會如實記載官方認爲可以刊登的新聞，所以就成了艾格隆了解外界信息的渠道。</p>
以前，因爲他年紀小、而且要接受私人教師團教育的緣故，他的監護者迪特裏希施泰因伯爵沒有讓他接觸報紙，不過自從墜馬受傷之後，他平時的課業活動已經不得不停下來了，爲了打發時光，他跟伯爵要求訂閱官方報紙，伯爵略微考慮了一下之後，答應了他的要求——也許在他看來，公爵殿下已經逐漸長大成人，确實也不能一直和外界信息隔絕了。</p>
于是每天帶着夏奈爾出來散步，同時順便看看報紙也成爲了他新的生活習慣。</p>
不過，雖然争取到了這份來之不易的權利，但是現在報紙上卻沒有太多能夠讓他感興趣的東西。</p>
現在隻是1826年，又一個拿破侖時代結束後庸庸碌碌的年份，整個大陸陷入沉寂，新的風暴都還在醞釀當中。</p>
讓人感覺世界還在變化的事情，反而發生在美洲——就在這一年年初，西班牙駐卡亞俄港的殘軍向解放者玻利瓦爾投降，拉美獨立戰争取得了最終勝利。</p>
歐洲人對美洲的統治，随着西班牙帝國的崩潰而土崩瓦解了，一個由北美那個大國主宰的美洲新秩序，似乎又正在慢慢地向人們走過來。</p>
隻不過，現在還沒有人關心那個處于文明邊緣的初生大國，艾格隆也沒有興趣去理會萬裏之遙的事情。</p>
正當他收起報紙、準備繼續散步的時候，他發現有一群人正在向自己走過來。</p>
他警覺性地往周圍看了一眼，順手把報紙交給了夏奈爾，然後自己目視着正在向自己逼近的人們。</p>
随着兩邊距離的逐漸拉近，他看清了這群人當中領頭的那個——赫然是梅特涅首相的親信助手阿爾弗雷德-馮-根茨先生。</p>
他也正看着自己，一邊同時還在和身邊另外一個人頻頻交談。</p>
而他身邊的人，艾格隆并不認識，不過從根茨先生的态度來看，似乎絕對不是什麽小人物。</p>
這麽說是外交人員了？艾格隆心想。</p>
但如果是外交人員的話，又有什麽理由來找自己呢？他還是有些不太明白。</p>
就在他思索期間，根茨先生帶着身邊的人走到了自己的面前。</p>
“殿下，聽說您在外散步，所以我們過來找您，希望不至于打攪到您，殿下。”接着，根茨先生以慣常的禮貌和冷漠态度向他躬了躬身。</p>
“沒關系，隻是……你們有什麽事情嗎？”艾格隆疑惑地問，“沒有人通知我今天要和誰會面。”</p>
“很抱歉殿下，是我們的客人堅持請求來拜見您，所以我不得不臨時申請，來不及提前通知您了，請原諒。”根茨先生連忙回答。</p>
“這次就算了，請不要再有下次了。”艾格隆冷淡地回答。</p>
雖然表面上不太客氣，但是他并不生氣，因爲現在的事情反而讓他感到有些驚奇。</p>
很明顯，一個人能讓首相的親密助手如此遷就，絕對不同尋常。</p>
剛剛根茨先生描述他爲“客人”，那麽他應該不是奧地利人——所以難道是什麽外交使節嗎？</p>
帶着疑惑，他又仔細打量了一下了對方。</p>
這是一個大概四五十歲的中年人，身材高大，面色紅潤，額頭寬闊眼眶深邃，雖然黑褐色的頭發略微有些稀疏，但是依舊能夠看得出來年輕時曾經長得不錯。在少年打量他的同時，他也在同時打量艾格隆，目光靈動而又犀利，看得出來飽經世故而且心機深沉。</p>
“我叫菲尼克-高登，并非外交人員，隻是一介平民罷了，殿下。”還沒有等艾格隆發問，他就恭敬地向少年行了個禮，“我是來維也納旅行的，本來已經準備離開，但是突發奇想，想要過來拜訪一下您，以便不虛此行，所以就拜托根茨先生予以通融了……希望您不至于生氣。”</p>
“我可不相信什麽路人都可以讓根茨先生通融。”艾格隆繼續打量着對方，“如果您不是外交人員的話，那麽您可能是一個可怕的人，或者是危險的亡命之徒。”</p>
被他這麽一嗆，對面兩個人忍不住相視一笑。</p>
“您這可就說得有點過頭了。”笑完了以後，高登先生從容地回答，“不過也許并非沒有任何道理。”</p>
“那好吧，即使是亡命之徒也比平庸之輩要有意思。”艾格隆攤了攤手，“那麽請問您拜訪我有什麽事情嗎？”</p>
“沒有什麽别的原因，隻是有些好奇——拿破侖的兒子究竟長成了何等模樣？”高登先生淡然回答，“雖然之前就已經聽到了梅特涅先生和根茨先生的描述，但是我旺盛的好奇心還是驅使我想要親眼見識見識。”</p>
艾格隆愣住了。</p>
不僅僅是因爲他說的話，更因爲他說的語言——這次他已經換成了法語。</p>
毫無疑問，這年頭歐洲大陸的貴族階級都會點法語，像根茨先生這種混迹外交場上的老手更加會法語，但是特意跑到自己面前還要說法語，絕對是意味深長。</p>
艾格隆看了一眼根茨，發現他仍舊面無表情，沒有任何阻止的意思，因而他的心裏反而更加好奇了。</p>
些許的激動和不安讓他有點魂不守舍，但是他很快就恢複了過來，鎮定地重新看着對方。</p>
“那你現在已經見到了。”他也用法語回答。“請問有什麽指教呢？”</p>
高登先生沒有立刻回答，他隻是繼續看了看少年，時而若有所思，似乎有不少的感慨。</p>
“真沒想到，二十年光陰的灰燼，就隻剩下這麽一點了。”突然，他發出了一聲小小的感歎。“可憐的法蘭西啊，一切都如同虛度！”</p>
艾格隆皺了皺眉頭。“您在說什麽？”</p>
“實際上，高登先生是奧爾良公爵閣下的重要助手。”一旁不耐煩的根茨先生補充了一句。“他大概是想起了一些過去的事情了吧。”</p>
“奧爾良公爵……”艾格隆頓時停住了。</p>
“您瞧，每個人都逃不過自己頭上的标簽。”菲尼克-高登苦笑了一下，“殿下，他說的沒錯，不過這次我拜訪您真的隻是自己的一時興起，并非公爵閣下的命令……您能不能再賞光片刻？我想跟您再聊一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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