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之後,瑪格麗特·戈蒂埃微微歪着頭,微笑着看向夏露。
确實是個了不得的大美人,她哪怕無心的動作都帶着迷人的風韻,哪怕夏露身爲同性、哪怕是在被她審視和試探,夏露的心裏也很難生出反感來。
難怪她可以周旋于那些大人物之間……夏露突然明白了對方的“核心競争力”。
而現在,面對着對方的問題,夏露一下子陷入到了兩難當中——如果自己說謊,那就未免顯得有些小家子氣;可是如果自己實話實說,那就未免有點駭人聽聞,更招人好奇了,而這也不符合夏露現在的需要。
正當夏露還在略微猶豫之間,瑪格麗特又笑着開口了,“其實,和您知道我一樣,我也知道您,之所以詢問也無非是客套一下而已,既然您覺得如實回答有些爲難,那麽就請讓允許我冒昧地叫出您的名字吧,夏露小姐,真的很高興很高興認識您——”
她一言點破夏露的身份,既免去了夏露兩難的煩惱,卻也給夏露增添了新的煩惱。
面對着對方笃定的眼神,夏露不想再去做無謂的狡辯,所以隻能苦笑了起來,“哎呀,我倒是沒想到自己會有這樣的奇遇呀!瑪格麗特,爲何您那麽确信我叫這個名字呢?我們應該是第一次見面吧……?”
面對夏露的試探,瑪格麗特的笑容也微微地變得嚴肅了起來,接着,她像模像樣地沉吟了起來,然後才回答了她,“首先,您的法語字正腔圓,并且用詞極爲古樸高雅,這和巴黎人常用的土話可大不相同,反倒更像是常年身處在貴人們中間的習慣;其次,您的美貌即使用這樣簡樸的衣裝也遮掩不住,實在太過于醒目,讓人一眼就聯想到那位大小姐……至于最後嘛……”
瑪格麗特故意拖長了音,而這更加激起了夏露的好奇心,于是她下意識地又湊近了一些,繼續聽着對方分析,“最後的最後,雖然您是第一次見我,但我并非第一次見識您啊!不久之前,我曾經和今天這樣,坐在音樂廳的包廂裏看到過您的演出,并且親眼見證全場觀衆高呼您的名字,夏露·德·特雷維爾小姐,這場面,怎能讓我忘卻您呢?”
夏露這才陡然清醒過來,原來前面那些話都是她故意編出來逗自己玩的,不由得大爲窘迫,忍不住瞪了對方一眼。
而這反倒是正中了瑪格麗特的下懷,她捂着嘴竊笑了起來,仿佛像是被自己的惡作劇給逗樂了一樣。
而這時候,夏露這才察覺到,在兩個人見面以來,瑪格麗特·戈蒂埃小姐,在不經意之間把握了兩個人對話的節奏,甚至不知不覺當中讓自己落入到了下風。
雖然夏露自負于自己的頭腦,但是很明顯,從小生長于深宮中的她,社會經驗不多,更缺乏待人接物的圓滑手段;而面前的這個女人,恰好就擁有自己沒有的東西,她社會經驗極爲豐富,而且看似輕松随意,卻往往在不經意之間,冷靜地把控着氣氛。
果然是個長袖善舞的交際花!夏露暗自感歎。
既然對方都已經看破了自己的身份,夏露也沒有再做無謂的掙紮了,她攤了攤手,然後裝作不好意思地别開了臉,“好吧,您别取笑我了,我承認,我就是那位夏露·德·特雷維爾……我是偷偷跑出來玩的,既然被您識破了,那還請您替我保密,可以嗎?”
夏露在頃刻間已經盤算過了,雖然這位交際花小姐看破了自己的身份,但是打破她的腦袋她肯定也想不到,自己居然年紀輕輕就被陛下委以重任,所以她肯定隻是會猜想自己是“微服私訪”到民間看熱鬧的——從她剛才的語氣來看,她就是這麽判斷的。
而這對夏露來說,也算是一種隐藏和保護了。
所以她幹脆就擺出了不谙世事的大小姐的架勢,進一步迷惑對方。
“當然了,我怎麽會忍心破壞您這無傷大雅的樂趣呢?既然我是把您單獨叫到我這裏來的,您就肯定可以看出,我非但不願意給您添麻煩,反而是想要讓您多幾分樂趣——”瑪格麗特又重新淺笑了起來,然後溫柔地回複了夏露,“我隻是看到您在注視我,所以心裏覺得有趣,才會特意把您請過來一叙的,按理說來,這應該是我的榮幸才對吧?畢竟像我這樣的人,是絕沒有資格在楓丹白露對您說一句話呢……今天,也算是我走了大運吧。”
在三言兩語之間,瑪格麗特就打消了夏露心中的戒備和擔憂。
不過,夏露也同時發覺,盡管她一直用卑微的語氣來描述自己,但是她實際上的表現反而是不卑不亢,甚至她那雙靈動而且柔美的灰色瞳孔裏,也看不出多少真正的笑意。
這種感覺,宛如站在面前的好像是有兩個人,一個是逢迎獻媚的交際花,另一個卻是冷冰冰站在旁邊看着自己的人。
有意思……夏露的心理也禁不住冷笑了起來。
在這個階級分明、各國都被君主和貴族統治的歐洲大陸,明明身爲‘社會邊緣群體’,但是在明知自己是侯爵小姐、是宮廷的寵兒時,這位看似弱不禁風的煙花女子卻還能夠有這種心态,着實罕見,也着實令人贊賞。
比起那些卑躬屈膝逢迎拍馬的人,夏露反倒是更欣賞這種有性格的人——哪怕對方可能并非心懷善意。
“您過獎了,我隻不過個不懂事的小孩子罷了,像您這種名動京城的大美人,應該是我很高興有機會結實您才對——”夏露禮貌地回應。
“名動京城……”雖然夏露隻是普普通通的客套話,但是瑪格麗特聽了,卻好像有着萬千的感慨,“哈哈哈哈……那些凡夫俗子這麽想也就罷了,您說出來,真是讓我萬分羞恥啊!我有什麽名?無非是走了一條讓您這樣的大小姐鄙視和唾棄的路,換了一點随時都會失去的浮名罷了,而您卻因爲命運的垂青,輕易地就站在了讓所有人都敬仰的位置上!被這樣的您稱贊有名,真是讓我無地自容呢……”
就在這時候,舞台下的演出也來到了高潮,刺耳的音樂聲、以及女主角高亢的唱腔,猶如驚雷一樣湧入到了這間豪華的包廂當中,像是爲包廂内突然生出的波瀾伴奏一樣。
“我并沒有這個意思……”眼見對方好像被戳到了痛處,夏露連忙爲自己辯解,“如果我有什麽冒犯您的地方,還請諒解——”
“我知道,您并沒有這個意思,隻是平平常常的問候罷了,但正是這種‘平平常常’,卻更加讓人傷感。”瑪格麗特的笑容裏帶上了幾分自嘲和凄楚,“您生在巴黎,我生在諾曼底鄉下,您是高貴的名門血脈,而我則是個無人注目的農家姑娘……我隻比您大了幾歲,現在也才二十出頭,可是我卻已經拼盡全力才走出我的鄉下老家,然後花了快十年時間,嘗盡了千辛萬苦,甚至嘗盡了一張張難看的嘴唇和蠟燭,最終才爬到了您的面前,可以卑微地跟您搭上幾句話,但也隻能到此爲止了……這一切就是這樣的平平常常,就像是曆史上每一個時代都會發生的那樣,社會在各個階級之間設下了最嚴密的藩籬,想要跨越過去非得要付出血的代價不可,可正是這種平常,卻難免讓人萬分感慨,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