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知道爲什麽。”埃德蒙聳了聳肩,“也許就是陛下突發奇想,而你又恰好走了大運吧——”
走了大運……我這樣一個籍籍無名的倒黴蛋,還有走大運的時候嗎?伽羅華自然不太相信。
可是除了這一點之外,他也找不到其他理由了。
最終,他隻能把這一切歸結于“偶然”。
在數學的世界當中,也是可以允許偶然存在的,再怎麽低概率的事情,也都有可能發生。
而且,現在再思考“爲什麽會發生”已經沒有意義了,自己更應該思考的是“現在應該怎麽辦”。
對這個問題,年輕人仔細思考了一下。
很顯然,在自己這種“完全受控”的情況下,強硬地表示拒絕會見并不理智,伯爵恐怕不會容許自己掃那位陛下的興;但是,不管是出于他的政治觀點,還是出于他驕傲的性格,他都不打算對那個人卑躬屈膝。
最後,他攤了攤手,接受了命運對自己的一切安排。
“好吧,既然他想要見我,那就見吧,但我無法保證自己隻說他想聽的話,他雖然是我們國家的皇帝,卻從不是我擁戴過的皇帝,在他登基稱帝的公民投票當中,我鄭重地投下了反對票……雖然這一票可能根本沒有被統計過。”
面對這個年輕人倔強的回應,埃德蒙又好氣又好笑。
如果是對他自己不敬,他根本無所謂,但是對他敬愛的陛下不敬,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他一下子甚至想要出手好好教訓一下這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子。
不過很快,他還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因爲采用暴力來強迫對方屈服,根本沒有任何意義,隻會把事情搞得更糟。
“我說過了,帝國允許任何人擁有自己的政治觀點,哪怕和官方背道而馳也行,所以您大可以在陛下面前直抒胸臆。”遲疑了片刻之後,他咬着牙向對方告誡,“但是我也要告訴您,作爲他的臣仆,我絕不容許任何對他的冒犯,如果您做了類似的事情,我是絕對不會饒恕您的,哪怕陛下不許我報複,我也會有很多方式來履行我的職責——”
看着一下子如同怒目金剛一般的伯爵,伽羅華下意識地打了個寒噤。
他真正地感受到了,“政治立場”對這個國家帶來的傷痕。
明明兩個人都是聰明人,而且擁有謙遜、和善和克制等等美德,但是當站在不同的政治立場時,卻又如此水火不容,甚至不憚于将彼此置于死地。
幾十年來,每個政治派别彼此仇視,彼此厮殺,造成了無數慘烈的悲劇,這一切真的值得嗎?這一切又真的應該繼續延續下去嗎?
他不知道。
但是他不願意成爲其中的一份子,無論是加害者還是被害者。
說到底,伯爵說得很對,他熱愛數學超過熱愛政治。
“您也不必如此緊張,伯爵。”于是,在短暫的對峙之後,伽羅華主動退讓了一步,“我雖然是一個共和主義者,但我也懂得是非,更加學過社交禮節,至少現在我并不是他的反對者,如果他如您所說,他是一個值得尊敬的國家領導人,那麽我不會無端地去挑釁他……無論我喜歡不喜歡帝國的統治,至少在它可以被容忍的時候,我會保持沉默并且在它境内生活下去的。”
看到對方稍稍服軟,埃德蒙終于松了一口氣。
對帝國來說,指望所有國民衷心擁戴、山呼萬歲那是不可能的,也不現實,法國人民往往就是這樣反複無常。
隻要有一定數量的“核心基本盤”,然後通過各種手段去分化、拉攏一些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合作的政治派别,比如“極端君主派”、“君主立憲派”和“不反對君主制的資産階級”等等——然後,再通過這個廣泛的“泛君主派政治同盟”,再去控制政府、議會和主流輿論,控制和安撫大多數國民,同時壓制住那些不願意合作的極端保王黨或者極端共和派分子,讓他們處于孤立狀态。
在這種背景下,這種沉默的妥協,其實也是一種“支持”了。
“您終究還是能夠面對現實,而不是沉浸在某些飄飄然的政治幻想當中,這很讓我欣慰,因爲您的才智并沒有被浪費。”他笑了笑,然後向伽羅華伸出了手來,“但願我們日後還可以成爲暢所欲言的朋友,就像今天這樣。”
伽羅華猶豫了一下,但還是伸出手來,與面前這位伯爵大人握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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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伯爵所說的那樣,在第二天,艾格隆就在埃德蒙的引領下,來到了他這座位于巴黎市區的宅屋。
因爲這算是“微服出訪”,所以艾格隆并沒有搞什麽排場,隻是帶着幾個護衛,悄悄乘坐馬車來到此地。
埃德蒙早已經等候在這裏了,等他一到,立刻就出來迎接了他。
“埃德蒙,我們的年輕朋友,在這兒呆得怎麽樣?”艾格隆用略帶調侃的語氣問。
“陛下,他呆得舒心惬意,但即使如此,他也沒有打算向帝國投誠,而是希望繼續保持自己的政治觀點——”埃德蒙歎了口氣,“不過他總算答應我了,絕不會當面對您不敬,或者出言不遜。”
“這就可以了,埃德蒙。”艾格隆并沒有生氣,反而笑了笑,“對于聰明人,我們往往要寬容一點,他能夠給我們帶來的作用,可以超過成千上萬個無腦高喊皇帝萬歲的蠢材。”
埃德蒙沒有反駁,但是他心裏卻還是有點懷疑,陛下是否對那個年輕人過譽了。
兩個人沒有交談太久,埃德蒙就直接帶着艾格隆來到了宅屋的會客室内,而這時候,已經得到通知的伽羅華,也早已經等候在了這裏。
當艾格隆在衆人的簇擁之下出現在會客室當中時,兩個人迅速四目相對。
這也是兩個同年生的年輕人,第一次真切地注視彼此。
在之前,艾格隆巡遊巴黎的時候,伽羅華曾經遠遠地眺望過這個國家的新統治者,但是那時候隻能看到一個模糊的樣子,并不真切;而今天,在這個極近的距離當中,他終于看清了皇帝的真容。
果然年輕得令人驚歎。
這麽年輕,他真的能夠管理好一個國家嗎?伽羅華不禁在心中産生了懷疑。
而這時候,他突然感受到了皇帝背後的伯爵,投射過來了灼灼目光。
他陡然清醒了過來,然後從座位上站起身來,向艾格隆躬身行禮,“陛下,我很榮幸能夠得到您的接見——盡管迄今爲止我還不知道我這份幸運到底來自于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