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往往有一種天不怕地不怕的豪氣,于是他也沒有再畏縮,而是直接跟着對方一起走進了這一幢房子。
和他想象的不同,這裏面沒有兇神惡煞的打手,也沒有令人毛骨悚然的刑具,而是真的和普通有錢人的住宅别無二緻——除了經常會有一些人行色匆匆地悄然往返之外。
這裏面也有仆人,不過看上去應該是退役的老兵,沉默寡言守口如瓶,但是卻也并不兇惡,恰恰相反,在他被帶進來之後,他還得到了極爲良好的招待,吃上了自從被逮捕之後最豐盛的一頓午餐。
難道我真的是被帶過來做客的?這下,連他自己也不禁不住如此懷疑了。
雖然心裏還是覺得天下應該沒有這樣的好事,但是年輕人也想不到伯爵到底有什麽理由沒事找事來消遣自己,更加不相信自己有什麽東西值得别人花那麽多心思惦記。
既然反正自己無力抵抗,他也就放平了心态,真的就像被邀請來的客人一樣安頓了下來,等着看看自己這一段“奇遇”,到底會碰到什麽樣的結果。
不得不說,一旦心态放平,過了幾天之後,他就發現,這裏确實是一個難得的好去處——首先,這裏環境幽靜,遠離喧鬧;其次自己生活都有人照顧,一日三餐都不用發愁,不說比警察局的牢房好,就連自己原本的住處都與它無法相提并論。
而在這幾天當中,他也仔細觀察把自己帶過來的那位伯爵大人。
雖然在外面的傳說中已經“兇名赫赫”,但是在幾次接觸之後,他發現這位伯爵并非傳言中那種殘酷嗜血的酷吏,盡管不苟言笑,但是他做事卻相當有分寸,更沒有那種肆意妄爲的殘忍風格,至少不像是個很壞的人。。
另外,這位伯爵看來是一個大忙人,大多數時間都在外面,隻是偶爾會來這裏,而且每次一來都行色匆匆,但是他似乎對自己比較上心,每次過來都會詢問自己在這裏的起居待遇。
在他的親自關注之下,其他人自然更加不敢掉以輕心,用盡努力款待這位不知名的“貴客”,除了不允許他私自離開之外,其他的事情概不幹涉,所以他在這裏享受到了自由優渥的生活,甚至突然有了一種樂不思蜀的感覺。
這天早上,基督山伯爵又悄悄來到了這裏,而這時候,剛剛吃完早餐的伽羅華,正坐在書房内靠窗的書桌旁邊,拿着紙筆奮筆疾書着。
“看樣子,您已經适應了這裏的生活。”于是,伯爵一邊靠近他,一邊開口發問。“您還在寫您的那些數學論文嗎?”
“是的,先生。”伽羅華并沒有轉開視線,而是繼續盯着他面前的紙張,“這好像也是我現在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那麽,您到底是在寫什麽呢?我有點好奇。”伯爵又問。
“簡單說來,我是要用論文,告訴世人,所有代數方程可解性問題,最後都可以轉化或歸結爲置換群及其子群結構分析的問題——”伽羅華一邊奮筆疾書,一邊漫不經心地回答。
盡管其實聽得很清楚,但是埃德蒙發現自己根本就無法理解對方在說什麽——短短一句話裏面,有着太多他聞所未聞而且無法理解的詞彙了。
“您可以說得更加詳細一些嗎?我聽不太明白——”于是,他不得不追問。
這時候,伽羅華終于擡起了頭來,停下了手中的筆。
“作爲招待我這麽久的回報,我當然和樂意跟您解釋,不過……我無法保證您能夠聽懂它。”
接着,他開始濤濤不絕地對着伯爵講解他自創的一套包含“群”和“域”的新穎數學理論,而正如他之前所說的那樣,伯爵認真的聽着,但從第一句話開始,就幾乎完全聽不懂了。
其實埃德蒙絕對不是一個笨人,他當時在黑牢裏面跟法利亞神父在一起的時候,在短短幾年當中,就學會了神父教授的天文地理、曆史政治、上流社會交際禮儀等等知識,還包括簡單的數學理論,他的天分已經比普通人強太多了。
但是,他現在碰到的是這個時代最頂尖的數學家——對于數學家來說,年齡、履曆毫無意義,天賦就是一切。
而在數學王國當中,一切都是如此真實,不懂就是不懂,人類之間的天賦在這裏體現得淋漓盡緻,容不得半點捷徑和花巧。
而伯爵就在這種“天賦”的碰撞當中,毫無懸念地敗下了陣來。
他能夠察覺出對方說的東西好像不是信口開河,也能夠察覺出對方已經努力在向自己解釋了,但是也僅限于此了。
“抱歉……盡管您看上去确實很認真想要跟我解釋,但我還是沒有聽懂。”在最後,帶着一種沮喪感,他歎了口氣攤手認輸。“您看上去是個很厲害的學生。”
對于伯爵的話,伽羅華也并沒有感到驚訝。
“您聽不懂也是很正常的,因爲就連我的同學和老師,也往往都聽不懂我在說什麽。”他看上去并沒有爲自己的勝利而驕傲,甚至反而有些落寞,“但他們往往不願意承認,反而會說我在胡編亂造……先生,願意承認自己的無知,總比無知還不承認要好,能做到這一點您已經是個很厲害的人了,我看您未來必定會大有成就。”
“這是在誇獎我嗎?好吧……我就當做是誇獎吧。”埃德蒙禁不住苦笑了起來。
對他來說,數學跟他的生活、他的工作幾乎毫無關系,所以他很快就從沮喪當中恢複了過來,然後他很快又從對方的落寞當中察覺到了這個年輕人心中的苦悶。
“您的論文沒被人賞識嗎?”他小聲問。
“我曾經把我的論文寄給了幾位教授和知名學者,但是都石沉大海,沒有任何回音。”伽羅華歎了口氣,顯得更加落寞了,不過很快又振作了精神,“即使如此,我還是認爲,我是對的,隻是他們還沒有理解我的理論的美妙而已——”
有沒有可能,你真的是錯了?伯爵腦子裏突然閃過一個問題。
但是他終究沒有說出口。
畢竟,對他不懂的領域,他不知道誰對誰錯,更不想妄作判斷。
而且,他不忍心打擊一個如此光芒四射、前途無量的年輕人。
他自從幹了這個工作以來,見多了巴黎三教九流的人,他也知道巴黎的名校大學生當中有,不少人整天放浪形骸花天酒地,根本就沒有學到任何東西,對比起來,自己面前這個年輕人如此專注于學業和學術,顯得尤其難能可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