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這個問題,艾格隆沉默了一下,似乎是在思索自己到底應該怎樣回答。
“老實說,我也算是百感交集。”片刻之後,艾格隆無奈地歎了口氣,“如您所見,我的母親、我的妻子,都是哈布斯堡家族成員,在我最慘痛、最無助的時候,我的外公弗朗茨皇帝收留了我,并且讓我得以健康長大成人,從這個方面來講,它無愧于我,它是我的親人。但是……”
說完這一堆好話之後,艾格隆又順理成章地話鋒一轉,“從另外一個方面來說,它也長期充當着波拿巴家族的敵人,它屢屢對法蘭西帝國開戰,并且最終葬送了我的帝國……讓我不得不過上了十幾年颠沛流離、寄人籬下的生活,而從現在來看,它也一樣是一個難纏的對手,并且對我未必心懷好意,所以我也必須提防他們,而不是被所謂的親情蒙住雙眼。”
艾格隆的回答,半真半假,但是卻非常符合他“應有”的心态,以至于輕易就讓身旁的人産生了共鳴。
而他話中隐含的對奧地利的敵意,也讓阿爾貝托親王大喜過望。
這就是他想要看到的東西。
薩伏伊家族想要擴張地盤,唯一的可能性隻能是在意大利半島,然而現在控制了大片意大利土地的哈布斯堡家族,無疑就是最大的攔路虎。
雖然奧地利很明顯對比巅峰期已經衰落了許多,但是以撒丁王國的體量,想要打垮奧地利還是不現實的,他必須要找到強國作爲靠山——而一個對奧地利懷恨在心的波拿巴皇帝,就是最完美不過的人選了。
隻要他有心對付奧地利,那就可以利用。
所以,親王立刻就開始煽風點火,“陛下,和您一樣,我也是哈布斯堡家族的女婿,但是……在國家利益和民族利益面前,我認爲這種所謂的親情不值一提。況且,當年在帝國落入下風的時候,奧地利人想盡辦法去落井下石,他們又何曾考慮過什麽親情?更别忘了,他們最厲害的本事就是借助聯姻去吃絕戶,搶别人家的祖業,他們就是這樣起家的!眼下,他們對您滿懷敵意,虎視眈眈,顯然也沒有把您當作親人來看,既然如此,您又何須對他們客氣?”
說到這裏,他也覺得自己的煽動有些露骨了,于是又往回退了一步,“當然,我也不是說讓您去和他們爲敵,我隻是告誡您,永遠不要因爲所謂的血緣關系對哈布斯堡家族抱有任何期待,曆史已經證明了他們最厲害的本事就是辜負自己的親戚,如果有機會的話,他們也會對您做一樣的事情,以您的聰慧,您肯定知道這些。至于我……我也很愛我的妻子,但我從來都不會對哈布斯堡家族寄予任何信任,它在任何時刻都可能與我爲敵,反過來也一樣。”
不得不說,親王這番話說得很有水平。
最好的“煽風點火”,永遠是說事實,哪怕艾格隆其實知道對方其實不懷好意,但也無法否認他這番話的正确性,因爲這就是真的。
雖然他娶了特蕾莎,雖然夫妻兩個感情很好,但老皇帝如果真的想要對自己動手,會因爲特蕾莎而猶豫一秒鍾嗎?肯定不會。
“您說得對,我從來不會輕信他們,類似的教訓已經太多太多了,我絕不會重蹈覆轍的。”艾格隆真心實意地點了點頭。
接着,他故意放低了聲音,“不過,跟您說實話吧,比起哈布斯堡皇室來,我對梅特涅首相的意見更大,當初在1813年,就是他讓法國和奧地利的關系徹底破裂,最終讓奧地利成爲了壓垮帝國的最後一塊砝碼;就算不翻這種舊賬,他後面對我也相當苛刻,讓我吃了不少苦頭,現在回想起來,我還是禁不住有些憤恨——”
爲了讓對方相信自己的話,艾格隆說得聲情并茂,視線裏也充滿了凜冽的殺氣,仿佛真的恨不得拆了梅特涅的老骨頭一樣。
以他早年的遭遇,世人都會以爲他恨極了梅特涅,絕不會有人懷疑這是表演。
可是,在實際上,艾格隆扪心自問,卻找不出多少對他的恨意來。
他從小就接受皇室的教育,再加上性格孤僻冷漠,所以早早就學會了超脫個人感情、從客觀理性的立場來考慮問題,從某種意義上來講,他真的就是梅特涅的好學生。
如果從客觀理性的角度來看,梅特涅真的沒有什麽好恨的,他效忠的是奧皇,當然要想盡辦法爲奧皇和奧地利的利益服務,他那麽多出爾反爾、翻雲覆雨的舉動,歸根結底,也是爲了完成自己的任務。
當初在拿破侖勢大難抗的時候,他向拿破侖皇帝百般獻媚,主動提出聯姻;等拿破侖皇帝落魄的時候,又是他站出來打死老虎,并且苦心孤詣召開列強大會重構了歐洲秩序。
他種種舉動看似反複無常,但在本質上他始終如一。
所以,雖然艾格隆是他的受害者,但是他根本不恨梅特涅,甚至還希望自己也有這樣的首相一直輔佐在身邊——當初齊桓公被管仲射了一箭差點丢了命,結果爲了自身和國家的利益,能夠不計前嫌讓管仲成爲相國,艾格隆當然也有這份器量和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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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是,他的這種想法從來沒有跟外面透露過,所以在親王面前他流露出對梅特涅的敵意時,親王完全不起疑心,反而覺得非常合理。
而這種敵意,正是他所需要的。
“梅特涅!這個無恥的老滑頭,我也和您一樣讨厭他,而且我肯定比您更加恨他。”他立刻就心領神會地附和了艾格隆的意見,“他就是意大利民族最兇惡的敵人,當初就是在維也納,由他親自操刀,把好不容易重新整合起來的意大利又被切割得粉碎……他居然還有臉傲然宣稱意大利隻是一個地理名詞,呸!這個老東西,遲早要遭報應的!上帝絕不會讓這樣的罪人安安穩穩進入天堂,他必須在地獄裏好好享受一番才行。”
“如果他真的要有報應的話,那最好還是來得早點吧,不然以他的年紀,可能都等不及了。”艾格隆冷不丁地插話了。
這個話,既像是在開玩笑,但又像是某種暗示,以至于親王聽了也不禁産生了遐想。
“如果我能夠略盡綿薄之力讓他吃點苦頭的話,我也非常樂意去做。”于是,他也向艾格隆暗示。
艾格隆這次沒有再繼續暗示了,而是暧昧地向親王笑了笑,含糊地略過了這個話題,“和他們不一樣,我們還足夠年輕,親王殿下,我們還有大把的時間和機會創造美好的将來,而他們隻能面對日薄西山的恐懼,疲于應付我們,他們終究是難以抵禦我們的,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