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基督山伯爵等人告别之後,諾瓦蒂埃侯爵茫然地漫步在陰冷的街巷當中。
雖然已是早春,但到了晚上各處還是非常寒冷,撲面而來的寒風讓他的心情更加陰郁。
他剛剛從伯爵那裏得到了陛下的指示:親自去兒子面前,然後把兒子帶到楓丹白露宮。
這個命令,無異于讓他把兒子親手推入到旋渦當中,這相當殘酷,但未嘗也不是一種尊重。
他知道,無論今後如何發展,他的兒子的命運,都不會太好。
雖說他和自己的兒子因爲各種原因而形同陌路,但是這畢竟是他的獨子,一想到等待着兒子的殘酷的未來,縱使是侯爵這樣的硬漢,也禁不住有些黯然神傷。
他有意沒有乘坐馬車,而是一個人走在街巷的凄風苦雨當中,也沒有帶手下和随從,爲的是用身體上的痛苦來磨損心理上的痛苦。
以他的年紀,身心的雙重折磨足以讓他苦不堪言,直到這種痛苦來到了頂峰時,他輕輕擡起手來,擦了擦眼角的眼淚。
悲傷和哀歎,應該到此爲止了。事到如今,再去想這些又有什麽意義?就讓命運來裁決一切吧。
他畢竟見識過太多的大風大浪,親眼見證過太多悲劇和死亡,因此他的精神已經被鍛煉到了極度堅韌的地步,即使是這樣的打擊,他也能夠承受得住。
維爾福的住處諾瓦蒂埃侯爵自然是清楚的,那是在巴黎拉丁區,靠近聞名遐迩的索邦大學,是學者和文化人們的聚集地,從馬賽被調入到巴黎之後,維爾福檢察官在這裏購置了一樁簡單的宅院,安頓下了家人。
他現在已經走到了這一幢宅院的附近了。
這幢宅院确實貌不驚人,而且年代老舊,雖然盡力得到了修繕,但是磚牆之間總是透着一股年久失修的氣息,不過倒也勝在幽靜。
其實維爾福檢察官很有錢,如果樂意的話,他可以住在豪宅當中——他母親去世之後,把她的财産都遺留給了兒子;他的妻子去世之後,也給他留下了一大筆資産,兩份遺産加起來足以讓他過上一輩子富足的生活了。
這還是合法得到的錢,在這二十年的律政生涯裏,維爾福還通過各種各樣見不得光的手段,給自己撈了不少錢,總數不會亞于他合法渠道得到的錢,不過這些就沒必要去細究了。
但即使已經稱得上巨富,維爾福卻從來不搞奢侈享受,也幾乎從不參加上流社會那些奢靡的活動,更不打算讓自己住在豪宅當中了——對他來說,自己越是顯得敢于“清貧”,大家就越是相信他确實是一個清廉正直的法律工作者。
維爾福檢察官在自己擔任的每一個職位上都恪盡職守,盡力以法律條文來處理自己碰到的每一樁案件,即使巧取豪奪,他也是小心翼翼,從不像自己的同事們那樣大事聲張。
在他刻意的打造之下,他漸漸地成爲了人人望而生畏的檢察官,鐵面無情宛如律法的化身。
借由自己的職位、自己的名聲來換取權力,這也正是維爾福的樂趣所在。
如果說國家是統治階級合法剝削普羅大衆的機器,那麽爲了維護這種機器,就必須派生出“權力”,軍人的刀劍是一種權力,官員的筆是一種權力,而法官和檢察官們同樣握有律法的權力,可以輕易讓人傾家蕩産,可以剝奪一個人的自由乃至于生命,也可以對真正的大奸大惡網開一面,從天堂到地獄往往隻在落錘的一念之間。
使用這種權力,如同上帝一樣裁決一個人的命運,這何嘗不是一種樂趣呢?
沒有時間停留和感慨,諾瓦蒂埃走到了大門口,然後表達了來意,希望見到自己的兒子。
門房對諾瓦蒂埃侯爵的到來頗爲驚訝,但是他當然認識侯爵,于是他馬上通報了檢察官,不一會兒之後,侯爵就被帶到了檢察官的面前。
這也是父子兩個今年第一次見面——雖說兩個人都沒有爲此感到慶幸。
雖然兩個人面孔相似,但一個旁觀者如果沒有被事前說明的話,根本就無法相信他們居然會是父子關系——侯爵雖然年邁,但是神采飛揚,眼睛裏有着咄咄逼人的光線,舉手投足當中自有一股令人折服的氣勢;而維爾福檢察官則因爲常年呆在辦公室和書齋當中,臉上沒有表情,一看就是那種慣常掩飾自己心思的人。他的皮膚蒼白并且隐隐約約有一種不近人情的鐵青色,他的鼻梁上架着金絲眼鏡,既提升了他的視力,又遮蔽了他的視線,隻要一站在他身邊,就能夠感受到那種生人勿近的不适感。
諾瓦蒂埃侯爵具有人格魅力,輕易就能夠讓人相信他值得信任;而他的兒子則令人膽戰心驚,普通人縱使心裏敬佩他是一個“剛正不阿”的檢察官,也避之唯恐不及。
“父親,最近我一直都在擔心您的安危,能夠确認您安然無恙真是太好了。”在短暫的沉默之後,維爾福檢察官首先開口了。
他倒不是虛情假意的恭維話,雖說父子兩個一直都站在不同立場上,但此時此刻,父親的存活對維爾福來說也非常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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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年來,爲了迎合上意,維爾福檢察官在政治上一直扮演着保王黨的形象,對共和主義者以及波拿巴分子毫不寬容,忠于正統原則,這種堅定的政治立場,讓他得到了複辟王朝的賞識,得以一路高升。
原本維爾福希望事情能夠一直這樣持續下去,然而最近發生的動亂對他來說宛如晴天霹靂。
在動亂當中,他一直都惴惴不安地躲在家裏,同時努力打聽外部的消息,雖說他的消息并不靈通,但是現在他也知道,王宮在圍攻之後陷落了,國王陛下已經放棄了王位。
目前局勢還沒有完全明朗,還不知道到底誰會登上王位,不過有一點看上去是肯定的了,波旁家族的複辟王朝已經在動亂當中宣告壽終正寝。
王朝如果垮台了,那極端保王黨就會失去政治上的靠山,要麽從此投閑置散退出政壇、要麽就隻能追随被廢黜的國王一同流亡外國。
無論哪一條路維爾福都不想選——他好不容易爬到了這個位置,擁有着令人忌憚的名望和權力,他怎麽可能舍得放棄這一切?
所以,他需要跳船,改換門庭了。
但是,以他的人設,他是不能把跳船做得太明顯的,因爲這會讓人指責他立場不堅定,自毀人設,所以他需要不知不覺、不動聲色地改換門庭。
這一點說起來很容易,想要做到卻很難,不過維爾福有一個救命稻草——那自然就是他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