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身邊确實有一些頗具才幹的智囊在輔左,但是重大決定都是他自己獨立做出來的,也隻有他才能夠決定這些。”諾瓦蒂埃侯爵滴水不漏地回答。
聽完了諾瓦蒂埃侯爵的解釋之後,塔列朗并沒有立刻說話,而是低頭陷入了沉思,表情也不如剛才那樣悠閑自在。
“小家夥倒是挺豁得出去的。”片刻之後,他都哝了一句。
接着,他又問侯爵,“那麽他不害怕背上罵名嗎?國民肯定會爲此表示憤怒的。”
自然會憤怒,因爲艾格隆的對英承諾,無異于承認法蘭西願意放棄對低地的武力擴張企圖,而這是民衆和民族主義者們所難以接受的。
自從路易十四發動法荷戰争以來,向低地擴張,一兩百年當中都是法國朝野上下的夙願。
法國大革命之後,爲什麽會和奧地利先打起來?
一方面,是因爲奧地利爲首的神羅封建主們天然地敵視革命;但另一方面,法國革命者們主動對比利時“輸出革命”,試圖讓當地發動起義成立姐妹共和國,進而把它納入到法國勢力範圍以内,所以刺激了奧地利,兩國最終兵戎相見,進而開啓了長達二十多年的歐洲大混戰。
那些在1789年引領了革命的“元勳”們,一方面具有啓蒙主義的理想,但在另一方面卻又承繼了法國人最傳統的地緣政治野心。
丹東公然撰文鼓吹:自然疆界:“擔心共和國過份擴張疆界是杞人憂天。共和國的疆界是自然确定好了的,我們将在地平線的各個角落——來茵河畔、大洋之濱、阿爾卑斯山麓達到這些邊界。這些應該是我們共和國的最後疆界。”
也正是丹東,積極地要求共和國吞并比利時,完成自然疆界擴張的第一步。
當然,因爲共和國的武力和财力有限,最終這些目标都成爲了鏡花水月,共和國自己都因爲經濟崩潰而陷入了癱瘓,隻有等到拿破侖發動政變上台之後,靠着他冠絕一時的統帥能力,真的把革命元勳們嘴上鼓吹的自然疆界落到了實際,甚至還“超額完成”了。
可惜,随着帝國的最終崩塌,一切都又灰飛煙滅,法國的勢力範圍退回到了革命之前,“自然疆界”又成爲了可望而不可即的目标。
不過即使如此,曾經被點燃的野心還是沒有在法國人心目中完全熄滅,還有人對自然疆界論念念不忘,甚至認爲那才是對法國唯一公平的安排——
可想而知,如果艾格隆對英國的妥協條件最終公開了的話,必然會引起巨大的輿論反對,甚至可能還有人會罵他辜負先皇,給家族的榮譽抹黑。
在座的人雖然地位有差距,但都是聰明人,塔列朗看得出來的問題,他們自然也看得出來,但是他們也都理解陛下的初衷。
因爲曆史因素,波拿巴家族承載着外部巨大的敵意,所以它如果想要在法蘭西複辟,不光要得到國内的支持,國際的認可也至關重要。其中,英國人的态度極爲關鍵,甚至可以說決定性的——如果英國決定一定要捏死波拿巴家族,那麽它串聯列強立刻就可以組織起反法同盟,艾格隆也肯定抵擋不住這股驚濤駭浪;但反過來說,如果英國人默許了他上位,那其他國家也很難聯合其他對付法國。
正因爲英國的态度如此關鍵,所以艾格隆才願意甯可冒法國人大不韪,做出這個讓步,換取他們的友善态度。
“想要做大事,固然需要愛惜名聲,但是如果每做一件事都瞻前顧後害怕惡名的話,那什麽也做不成的。”諾瓦蒂埃侯爵大聲回答,“我一直都是英國人的敵人,直到現在我還對他們恨得咬牙切齒,但是這并不妨礙我支持陛下對英國暫時妥協,我們現在承擔不起與所有人爲敵的代價了。”
說到這裏,他又話鋒一轉,“說到底我們又真正犧牲了什麽?我們隻是承諾了放棄我們并不擁有的東西,甚至就連最激進的民族主義者們也應該承認,在蒙受了之前如此慘痛的損失之後,我們應該暫時偃旗息鼓休養生息了,不是嗎?”
“您說得對,我的朋友,我完全同意您的看法。”塔列朗親王悠然點了點頭,但是馬上又冷笑了起來,“但是以我的經驗,哪怕您的一切出發點都是正确的,但隻要您丢了國家的面子,您就會被民衆丢臭雞蛋,民衆一邊暗自慶幸自己不用上戰場,一邊又會對您的讓步怒不可遏,這一幕我可太熟了——所以,羅馬王準備好接受他有辱國家的罵名了嗎?”
諾瓦蒂埃被塔列朗的嘲諷氣得臉色發白,想要反駁卻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反駁。
“陛下從來都不懼承擔罵名,他會去做任何他認爲應該做的事情。”埃德蒙-唐泰斯連忙接口了,“況且,親王殿下,您是他選定的外交大臣,如果一切順利,他和英國人達成了妥協,那麽您還會成爲首相——”
說到這裏埃德蒙停了下來,但潛台詞也再明顯不過了。
一切都是交給你去談的,你還借機撈到了如此大的好處,那賣國求榮挾英自重的罵名自然少不了你的一份,你又有什麽資格說風涼話?
甚至,艾格隆現在還很年輕,他完全可以用年輕稚嫩、不善于外交大博弈來作爲借口,把一切責任都推到塔列朗頭上,反正塔列朗在民衆心裏是什麽名聲人盡皆知,所有人都相信他幹得出收英國人好處賣國求榮這種事。
所以鬧到最後,艾格隆固然會聲名有損但不緻命,而塔列朗的豐富的賣國履曆上又增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誰臉面上更難看還真不好說,至少艾格隆的支持者有塔列朗這個擋箭牌可用。
埃德蒙-唐泰斯如此直白露骨的評論,如果是正常人估計會被激怒,但是塔列朗親王畢竟不是正常人,他反而拿起手絹捂住嘴,然後肩膀不住抽動地大笑了起來。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笑了一會兒之後,他又擡頭看向了諾瓦蒂埃侯爵,“看上去,确實已經是年輕人們的時代了啊,一個個精明狡狯不下于當初的我們,銳氣和勇氣倒是猶有過之!羅馬王年紀不大,沒想到思慮倒是如此周詳,連代價都已經給我準備好了,哈哈哈哈……也好,一切都攤開來說,倒也敞亮。”
權力交替必然會有一個動蕩期,尤其是在改朝換代的情況下。
在艾格隆的盤算裏,如果自己要回到法國并且接管權力,那麽就必然帶來整個政局的劇烈重組,而他也必須對舊有的體系根據需要來進行清洗和妥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