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35年3月,早春的寒風帶着萬物複蘇的号角降臨人間,讓原本被白雪和灰泥覆蓋的世界開始重新煥發生機,樹林和草叢當中竄起的嫩芽,頑強地點綴着原本孤寂蒼涼的大地。
原本這是一個充滿希望的時節,然而,在維也納的美泉宮當中,此時卻看不到迎接春天的喜悅,相反比起冬天時更顯得壓抑了幾分。
因爲,就在不久之前,神聖羅馬帝國末代皇帝弗朗茨二世、即奧地利帝國開國皇帝弗朗茨一世陛下,與世長辭了。
皇帝的逝世讓舉國爲止震動,這位已經統治帝國接近四十年的統治者,見證過帝國最爲驚濤駭浪的時刻,他也許并非是一位完美或者全能的君主,但是在漫長的統治期間他也成爲了帝國的某種象征,而他的離世,不可避免地讓帝國陷入到了暫時的茫然無措。
這種茫然無措,還有一部分原因體現在繼承人身上:衆所周知,皇太子費迪南殿下患有嚴重的癫痫病,經常神志失常,治理國家的能力飽受質疑。
但既然他是皇太子,那麽哪怕他如此令人不放心,依照古老的繼承法,他必将繼承皇位,誰也不知道在他治下帝國将會向何處去,多數人隻能在心裏暗暗希望,一直掌權的梅特涅首相能夠繼續得到信任,輔佐新皇帝治理這個國家,引領帝國平穩地走向新的時代。
不管未來怎樣,依據古老的傳統,皇帝離世必然要舉辦隆重的國喪,生前統治着這個帝國的老人,在死後也要向世人展現自己的威儀,讓人銘記哈布斯堡家族的延續。
這場葬禮,當然少不了各種盛大的場面,帝國的貴族、政要以及各界名流們紛紛齊聚到了美泉宮當中,一時間讓這個原本孤寂的宮殿又變得熱鬧非凡。
皇帝的靈柩,此時就放在了接見大廳的最中央,周圍放滿了鮮花。
爲了讓人們見到皇帝的最後一面,靈柩并沒有被蓋上,人們都能夠看到皇帝躺在其中,仿佛在安然沉眠,又仿佛是在慶幸,這個多災多難的帝國終究還沒有在自己這一代完結,自己終究還是可以問心無愧地前往天堂面對曆代先祖了。
圍繞着靈柩最近的,是皇帝的血緣親戚們——也就是帝國最高貴的哈布斯堡皇室成員們,早在皇帝重病昏迷期間,就已經得到了通知,此時他們都已經一個個都齊聚到了美泉宮當中,爲他們的族長最後送行。
身爲皇室成員,他們自然都飽經嚴格的禮儀訓練,此時不管心中帶有何等心思,他們的表情各個都莊嚴肅穆,面帶哀容,顯得爲陛下的離世而深感悲痛。
身爲皇帝的外孫,萊希施泰特公爵就在這群人的行列當中,他的前邊是自己的母親帕爾馬女大公路易莎,右邊則是自己的嶽父卡爾大公,而緊挨着他的,是他的妻子特蕾莎公主。
這對夫婦都身穿着黑色的喪服,融入到了整個莊嚴肅穆的環境當中。
站在艾格隆的位置,很容易就能夠看到路易莎的眼角帶有淚痕,顯然剛才哭泣過——雖說皇家注定親情淡薄,但是畢竟身爲父女,路易莎對父皇的離世自然也會有些悲痛。
相比于母親,艾格隆卻截然相反,他表情嚴肅,但那隻不過是禮節性的冷漠。雖然這是國喪的日子,而且逝者是他的外祖父,但是他并無任何悲痛,也沒有人在意他悲痛與否。
他現在已經被認爲是哈布斯堡家族成員了,一部分是因爲血統,一部分是因爲婚姻,但是無論是旁人還是他自己,都不覺得他是真正哈布斯堡。
皇帝生前并不信任他,也從未想過要重用他,而他也對“匡扶皇室”興趣缺缺,反而在婚後選擇了一心一意地和妻子特蕾莎公主隐居鄉間長相厮守,把精力用在了筆墨文字上面。
如今,他們雖然都才二十幾歲,但是已經結婚快10年了,早早地組建了一個大家庭,他們的孩子作爲皇室成員,自然也參加了這場葬禮,就排在行列的末尾。
自己雖然站在這裏,但是卻又好像被隔絕在外,雖然他在這裏長大、在這裏組成了家庭,但是他永遠顯得像個局外人。
艾格隆對這種疏離感并不感到難過,他已經習慣了,對他來說,離群索居投身于文學的精神世界當中,比參與這個國家的政治生活要有趣得多,他有特蕾莎陪伴在身邊也已經滿足了。
他又擡頭看了看靈柩當中閉目沉眠的外祖父。
即使到現在,艾格隆心裏對這位外祖父也沒有幾分敬意,但是,既然人都已經死了,再跟他計較過去的事情又有什麽意義呢?
願您一路走好,陛下。艾格隆在心中默念,也算是在最後時刻盡了一位外孫的義務。
就在這時候,艾格隆突然感覺心髒的跳動陡然加快,他本能地感覺到,自己正在被人注目着,他連忙轉開了視線,看向了目光傳來的方向。
然後,他愣住了。
就在靈柩的旁邊,正有一位貴婦人在注視着自己。
這目光既冷冽又溫柔,既憤怒又寬容,既在責備又在安慰,仿佛在哀怨歎息,又仿佛是如泣似訴,艾格隆從未見過一個人的眼神能夠同時包含這麽多含義。
他知道她是誰,也知道爲什麽她會這麽看自己。
雖然兩個人隔着一段距離,但她銳利的目光,仿佛割裂開了時空,直接透入到了他的靈魂當中。
在她的注視下,他的靈魂因爲被刺穿而在戰栗顫抖,那些被埋藏在腦海深處的記憶,也随之瘋狂地噴湧而出,讓他目眩神迷,也讓他原本冷漠的心,突然急速跳動起來,甚至呼吸都随之變得急促。
“殿下,你沒事吧?”特蕾莎關切地小聲詢問丈夫的狀态,一邊恰到好處地拉了一下丈夫的手,讓他的身體側到了自己這邊,避開了遠處的視線。
“我沒事,特蕾莎。”艾格隆陡然驚醒了過來,知道自己絕不能在這樣的場合當中失态,連忙定了定神,苦笑着回答妻子,“抱歉,我心中的悲痛讓我難以自持。”
“嗯,嗯!”特蕾莎點了點頭,完全接受了丈夫的說辭,“這對我們來說都是難以承受的打擊,但是我們應該鼓起勇氣迎接未來,就像這個國家一樣。殿下,不管未來會發生什麽,有我在身邊,你什麽都不用擔心的……”
夫婦兩人的親密私語,完全落入到了那位貴婦人的眼中,她也轉開了視線,不過嘴角邊卻漏出了一個不屑的冷笑。
葬禮仍在繼續,在午餐的間隙當中,參與者們得到了難得的喘息時間,等到了下午,皇帝的靈柩就将被送往陵寝下葬,帝國将會正式告别之前的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