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之後,特雷維爾侯爵以懇切的眼神看着蘇爾特元帥。
既然已經到了這一步,他也不遮掩了,直接就擺明了來意,他就是來爲波拿巴家族招攬元帥的。
然而,雖然他情緒激動,但是蘇爾特元帥卻依舊表情冷淡,似乎并沒有被他所打動。
他隻是嘴角微微抽動了一下,顯得皮笑肉不笑。
作爲一個帶兵多年的統帥,調動部下的情緒本來就是他的老本行,類似的話他早已經見過、甚至親口說過太多了,怎麽可能爲此而激動。
“拯救民族和國家?您過于高看我了。”他笑着搖了搖頭,“再說了,現在我們又能做什麽呢?波拿巴家族的運勢已經不可避免地衰微了,我們曾經試過一次反抗命運,可結果呢?滑鐵盧上我們損失了多少好男兒,最終又換來了什麽?什麽都沒有換到,我們輸了,明确無誤地輸了。如果再來一次,這個民族還有多少血需要流?它還願意爲波拿巴家族流多少血?您有把握嗎?”
特雷維爾侯爵頓時語塞。
片刻之後,他額頭上青筋暴突,似乎發怒了,“命運?我真沒想到您會跟我提這個詞……我沒想到,我們曾經的統帥,我所佩服的戰神,居然跟我談什麽命運?如果要服從命運,那這個國家之前的血流成河又是爲了什麽呢?人人遵從命運,跪伏在國王和貴族們的腳下不就行了嗎?他們爲何要拿起刀槍砸碎整個就制度,而您爲何要投身革命,又爲何要成爲共和國和帝國的将領呢?!
當時我們爲何創下了如此輝煌的業績?是因爲命運嗎?不!恰恰想反,這是和命運搏鬥之後的結果!1789年他們在反抗命運,推翻了王朝,從此以後馬夫的兒子可以當将軍,農民的兒子可以當皇帝,如果他們遵從命運他們現在又算得了什麽呢?!正是因爲他們反抗了命運,他們蔑視祖祖輩輩強加在自己身上的枷鎖,他們胸懷理想,利劍在握,他們昂首挺胸無畏地冒着槍林彈雨沖鋒陷陣,他們讓整個大陸搖搖欲墜!那些朝氣蓬勃的小夥子們在皇帝的麾下,在您的麾下,在我的麾下,我見到過他們眼睛裏的光彩,他們曾經堅信自己戰無不勝,而您也是其中的一員……結果事到如今,您想要讓我們屈服于命運嗎?恕我直言,元帥閣下,您不是在否定帝國也不是在否定波拿巴家族,您是在否定您自己!”
頓了頓之後,他又冷笑了起來,“您别忘了,我姓德-特雷維爾,我的父親是凡爾賽裏的一位公爵,如果當時整個民族、以及您屈從于命運,那麽到今天元帥會是我,而您甚至都成不了将軍!閣下,您會屈從于這種命運嗎?不會吧?”
特雷維爾侯爵這番話,半是發火半是表演——他一直都刻意在外人面前營造一種“性格直率、剛毅果斷”的人設,這個形象他維持得很成功,即使在皇帝和他的繼承人面前也能夠不卑不亢,而對蘇爾特元帥,他更是希望表現出這種形象,因此敢于當面質問和頂撞他。
他了解元帥,他知道元帥比起那種隻知道逢迎拍馬的無能之輩,更喜歡有性格有棱角的人,況且他現在在元帥面前扮演的是波拿巴家族的說客角色,如果表現得心虛氣短,那反而會被元帥小看。
果然如他所料,元帥并沒有生氣,隻是略微詫異地掃了特雷維爾将軍一眼。
“我倒是沒想到,這些年您居然還學會了雄辯家的口才。”
“比起口才我更注重實幹,剛才隻是有感而發罷了。”特雷維爾将軍搖了搖頭,然後再度誠懇地看着元帥,“閣下,您是完全自由的,現在誰也無法命令您了,哪怕羅馬王也同樣如此——也就是說,您可以自己選擇接下來怎麽走,您可以繼續隐居不問世事,專心關注您那些無聊透頂的煤礦,也可以選擇再度投身于時代的洪流當中——呸!什麽命運,當年您把它砸碎過一次,換來了如今的頭銜和财富,爲什麽現在不能繼續砸碎一遍了?”
“哪怕我想要砸碎命運,我也不是隻有波拿巴一把錘子可以挑選。”元帥淡然回答,“維克多,你雖然說得很動人,把我都感動了,但是你改變不了現實——波拿巴家族嘗試過複辟,而且已經失敗了,徹底地失敗了,它耗盡了曾經積累的威望,就連皇帝本人也過世了。所以波拿巴家族如果想要再嘗試一次,它要面對的敵人比想象當中還要更多更強——”
特雷維爾侯爵和埃德蒙-唐泰斯隐蔽地對視了一眼。
元帥既然這麽說,那也就意味着他心裏已經意動了。
“誠然,您并非隻有一邊可以選,以您的威望,無論誰想要推翻王朝,都會找您來合作。”特雷維爾侯爵立刻接了話,“但是您更應該看到,在人民心中,波拿巴這個姓氏仍舊威望崇高,皇帝的死去是我們的一大災難,但是從另外一個方面來講,他的下場也激起了人民的無限同情。在現在這個時刻,民意顯得有些虛無缥缈,但是如果真的有王朝崩塌的那一天,混亂的局勢當中,人民的呼聲将會是所有人都無法忽視的力量——沒錯,波拿巴家族現在在法蘭西并沒有一個省一個市,但是人民如果願意爲它武裝起來,那麽它肯定就會擁有整個國家!現在的巴黎裏面有數不清的野心家,誰都想嘗一嘗最高權力的滋味兒,但他們所有人裏面沒有一個可以比波拿巴家族更能夠激起人民的熱情,因爲皇帝的名字就是人民永恒的記憶,而皇帝的唯一繼承人就是承載他們這些記憶的當然人選,舍此之外再也沒有人可以得到人民的熱情了……”
毫無疑問,特雷維爾侯爵這番話有點自吹自擂,但是某種程度上卻也有點根據,哪怕蘇爾特元帥也不得不承認,如今國境之内,銘記皇帝的人,肯定會比銘記路易十六或者路易十八國王的人更多。
如果是一位世襲貴族,他可能會蔑視民意的力量,可是元帥卻不會,因爲他這一生,就是乘着大革命的洶湧波濤最終才走到這一步的,他深知道國民的力量,也知道他們究竟能夠做到什麽。
1815年皇帝輕易地就發動了全國,讓那些原本已經屈服于波旁家族的人們又再度拿起刀槍來爲他而戰,哪怕前途如此渺茫也義無反顧,如今雖然過去了這麽多年,但那個名字是絕不會輕易從人們心中被抹去的。
無論是一個世紀還是兩個世紀,他的名字都将是曆史上最鮮亮的印記。
正因爲有這個印記,所以元帥心裏也知道,波拿巴家族現在有機會——哪怕它如此衰弱,它也有機會。
那麽,自己是否要參與其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