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判就是這樣,你越是表現得心急就越會被對方漫天要價,所以哪怕兩邊都有意向,也得各自保留空間,顯示自己并非一定要合作不可。
艾格隆故意擡出來一個“七三開”的論調,也是提醒對方,自己絕對沒有忘記當年的那些事情,需要塔列朗親王拿出誠意來才能合作。
泰勒溫伯爵長期擔任外交官,當然也早已經熟悉了類似的談判,輕易地就能夠從艾格隆的話中理解他的真實用意。
他并不對艾格隆的遮遮掩掩感到生氣,相反這才符合他的預期——要是艾格隆表現得像個啥都不懂的毛躁小子,那他才會覺得很失望。
雖然名義上是法國駐伊斯坦布爾大使,但是伯爵心中對王室的忠誠卻微乎其微,他更在意的是個人的權位。
在複辟之初,跟着王室一起回到法國的時候,爲了得到王室的恩寵,他加倍努力地去鎮壓那些亂黨分子,然後換得了自己的步步高升;然而雖然他經常在國外擔任大使,但是通過國内的關系網,他對法國國内的局勢變化也非常敏銳,現在,他能夠感受到複辟王朝正陷入困境當中,國王不得人心而且難以約束那些反對派勢力。
在這種情況下,爲了保全個人名位,他開始想要尋找另外的出路,而塔列朗親王作爲他曾經的“老師”,自然也就成爲了他的重要靠山,他暗中跟自己的老師沆瀣一氣,希望在其他勢力當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當然,就内心當中來說,他更喜歡的還是正統的王室,所以現在也隻是暗中留後路,以防萬一而已。
塔列朗親王則不一樣,這位親王自從被路易十八國王趕走開始,已經賦閑了超過十年時間,作爲一個成名已久的政治家,離開最高舞台十年簡直是一種嚴厲的酷刑,所以塔列朗親王反倒是急不可待,甚至有點恨不得王室馬上倒台的意思了。
所以在泰勒溫伯爵小心試探之後,兩個人一拍即合,塔列朗親王委托伯爵在赴任途中拜會萊希施泰特公爵,并且還爲此備上了一份重禮,以求博得特蕾莎公主的好印象。
塔列朗知道自己當年做的那些事情,把波拿巴家族已經得罪狠了,所以他也不指望僅僅在一次談判當中兩邊就捐棄前嫌從此精誠合作,他隻要能夠先打通兩邊的渠道,以後可以徐徐圖之——
說到底,塔列朗知道波拿巴家族需要一個外交人才幫助他們重返舞台,而塔列朗自認爲自己是最合适的人選,這份底氣來自于他幾十年來積累的名望,不是那麽容易被取代的。
泰勒溫伯爵對此也心知肚明,他也知道作爲掮客,他一定能夠從中得到兩方的酬謝。
“殿下,塔列朗親王畢竟年事已高,而且想要從法國來到約阿尼納也困難重重,他隻能翹首以盼,等待着您返回法國的那一天,到時候他一定會以最大的敬意來觐見您的……”泰勒溫伯爵笑容滿面地說,“而在這期間,如果您想要給他傳遞什麽消息的話,盡可以通過我好了,我自然有秘密渠道和我的老師通信,絕對不會洩露出去。”
“謝謝您了,伯爵,我是不會忘記您的貢獻的。”艾格隆淡然緻謝。“無論今後發生什麽,您對我們的善意,都将被我銘記在心。”
謝謝歸謝謝,他的命還是要拿走的,這可是兩碼事。
“我這番辛勞,不僅僅是爲了我自己,也是爲了法蘭西和她的人民。”伯爵正色回複,“自從革命以來,每次我國發生權力更疊,都帶來了令人戰栗的腥風血雨,而且說來慚愧,我也被迫成爲了腥風血雨的制造者和追随者……每次想起那些直接或間接因我而死的可憐人們,我都滿懷愧疚,隻想要痛哭一場,哎,可是又有什麽辦法呢?那時候誰又有得選擇?每個人都身不由己。
而現在,我對那些循環往複的殺戮已經厭倦了,也害怕再來一次,所以假設有一天波旁王家在法蘭西的統治需要被終結,那我想要盡力所能,讓這場更疊更加輕柔一些,讓犧牲者盡可能少,也隻有這樣,才能夠告慰我的良心了……”
這番說辭是他早就在心裏想好了的,所以這一下說得聲情并茂、催人淚下。
他當年在南方主持過對帝國支持者的清算,和波拿巴分子有過血仇,所以哪怕想要改換門庭,也必須說出一個拿得出手的借口,而這個就是最好的借口了。
他相信,萊希施泰特公爵是一個實用主義者,不會過于在意過去的仇怨,隻要他展現出這種忏悔并且痛改前非的态度,公爵就會原諒他之前的過失——畢竟,當年手上沒沾血的人有幾個呢?如果非要一個個清算,那波拿巴家族根本就不可能坐得穩皇位。
如果不是有夏奈爾的存在的話,伯爵這個想法一點問題都沒有,艾格隆本來就不在意這種“小事”,可是有夏奈爾的話,情況就完全不一樣了。
身居高位的伯爵,又怎麽可能知道命運在冥冥當中居然給他挖了這樣一個大坑呢?如果他知道旁邊那位一直默不作聲、低眉順眼的年輕女仆,居然就是自己的生死仇敵、而且每時每刻都想要自己的命的話,恐怕他絕對笑不出來,而是會想盡辦法逃命了。
這一事實,艾格隆和特蕾莎心裏都知道,所以看着伯爵惺惺作态的表演時,他們心裏都有些唏噓。
特蕾莎原本就因爲懷孕而精神不振,礙于禮節硬着頭皮接待了泰勒溫伯爵這麽久,早已經感覺到疲乏,而此時此刻,她也不想再繼續跟伯爵演下去了,于是她又稍稍向伯爵欠了欠身。
“伯爵先生,您的苦心我完全能夠理解,事實上我比您更加厭惡流血。如果我們夫婦真的有機會執掌法蘭西,我們一定會用寬容和仁慈來對待每一個人,不會因爲他們之前做過什麽而刻意地去報複和清算……正如您所說,法蘭西流的血已經夠多了,不需要再繼續爲我們流更多血了,我隻願我們能夠給每個國民帶來更好的未來,這就是我們整個事業的目的所在。”
看來這禮物沒白送!伯爵心裏暗喜,這是他得到了明确的“不清算過去”的保證。
他當然相信特蕾莎的話,畢竟特蕾莎公主是哈布斯堡家族的公主,跟他無冤無仇,肯定也更加不在乎之前那些死難者的命。
在竊喜中的他,完全沒有注意到,特蕾莎公主說的隻是厭惡流血,并不是說一定不流血,而且也沒有特定地保證絕對不追究自己。
特蕾莎雖然并不喜歡殺人,但是她也不介意爲了讓夏奈爾解氣而取走伯爵的性命——說到底,法蘭西當年互相殺來殺去的那幾波人,本來也沒幾個無辜,處死誰都不會成爲良心的負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