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擁有着比常人更加熾烈的野心,同樣擁有着被人認可、被人崇拜的強烈欲望,他難以接受自己默默無聞地離開人間,所以他能夠理解法利亞神父所說的那些話意味着什麽。
有些人甯可死,也不願意在别人的漠視和輕蔑當中活着,對他們來說,隻有施展自己的才能并且被衆人銘記,才算是真正地活過一生。
法利亞神父因爲早年的坎坷,所以心中類似的欲望尤其強烈,而他好不容易才得到了這個機會,自然也不願意放棄。
設身處地地想想,如果自己是神父的話,恐怕也不願意接受變相的名譽退休,反正已經沒剩下幾年壽命了,爲什麽不轟轟烈烈一點呢?
正因爲他也是同類人,所以他不忍苛責對方了。
看到他沉默不語,站在他身後的夏奈爾更加着急了,她不能夠理解這兩個人的想法,她隻想讓神父多活幾年,讓他多享受幾天好日子。
所以她大着膽子主動開口勸說了法利亞神父,“神父,陛下對您完全是一片好意,您何必這樣堅持己見呢?難道您活得越久,不是對陛下貢獻越大嗎?我們還有太多地方需要您了,我和陛下都不願意眼睜睜地看着您就這樣……就這樣離開人間。”
“夏奈爾,我很感激您對我的關照,但是您多慮了,我還撐得下去。”法利亞神父仍舊堅持己見。
“您看看您現在這個樣子!哪裏還像是可以撐得下去的樣子?!”夏奈爾發急了,大聲打斷了對方的話,她從旁邊的桌子上拿着藥瓶,然後展示給了兩個人看,“我在您身邊照顧了您那麽久,難道您還能騙過我嗎?您現在喝藥的分量是一年多前的幾倍,都快成爲藥罐子了,而且哪怕不看這些,光是看着您說話的樣子都能感受到您的生命正在衰竭,您何必再騙我們呢?”
被夏奈爾如此搶白,法利亞神父垂首無語,但是卻還是沒有改變主意。“人固有一死,誰最終都會回到主的懷抱,時間早晚而已。而且,就算不履行公務,我原本也活不了多久了,我的健康早就已經在牢獄生活當中被摧毀……既然注定要很快死去,那就請讓我光榮地死在受人敬仰的崗位上吧,如果你們憐憫我,就請滿足我這個心願……我不求财富和頭銜,我也隻有這麽一個心願了……”
夏奈爾還想要再勸說,但是這時候艾格隆伸手阻止了她。
“夏奈爾,别說了……我們要尊重神父的意願,他有這個資格。”
制止了夏奈爾以後,艾格隆又看向了神父,然後嚴肅地對他說,“法利亞神父,我們兩個人雖然認識不太久,但是這一年多來,我曾經在您這裏得到了不少教益,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您既是我的臣下,也是我的半個老師,您有資格向我提出要求——所以我滿足您的願望,您不需要什麽休假,而是将繼續履行您的職務。但是……”
他話鋒一轉,“我不能再讓您如此高強度地履行職務,因爲您明顯已經不堪重負,哪怕不考慮您的身體,我也必須要懷疑您是否能做好自己的工作,所以我必須自己分擔責任。”
“您承擔責任?”神父有些驚訝,不明白到底是什麽意思。
“我把您任命爲公國的首相,讓您統管全局,但是我低估了這份工作的難度,我徒然設立了一個内閣的雛形卻沒有真正讓它運轉起來,以至于最後所有的重壓都壓到了您的肩膀上,而您靠着忠誠真的就一個人肩扛了起來……之前還有埃德蒙給您助陣,現在埃德蒙也被我派了出去,您一個行動不便的老人能夠做到這一點,付出的辛勞可想而知。”艾格隆略帶自責地回答了對方,“這是我的疏漏,我并沒有做好我應該做的事情,所以現在我需要補救。”
艾格隆的自責是發自内心的。
雖然他一手締造了這個小小的約阿尼納公國,但是在内心深處他卻從來沒有把它真正當回事,在他自己心目中,這裏不過是他和他的騎士團的暫居地而已,他最終的歸宿隻有那麽一個地方。
既然隻是暫居,又何必在乎那麽多呢?隻要能湊合就行了。
可事實證明,哪怕是這麽一個小國,也依舊事務繁雜、千頭萬緒,哪怕隻是想要“湊合”過一下日子,都要耗費極大的精力來維持基本的運作,更何況它還是剛剛初建的,一切都在草創當中——從這一點上來說,這半年多以來法利亞神父簡直是超額完成任務了,非常之了不起。
可是,終究不能一直都是如此,法利亞神父自己固然不堪重負——而且一旦神父某天真的因爲油盡燈枯而倒下,難道這個公國就不管了嗎?
艾格隆必須避免這種局面發生。
這個公國固然不會是他永居的地方,但畢竟也是他打下的一片天地,他可不想讓給别人,更不想讓它荒廢掉。
如果自己真的有那麽一天要帶着一大群親信離開公國,那也要把它交給可以信任的人,繼續把它經營起來,進可以當成自己在巴爾幹和近東的戰略支點;退一萬步來說,萬一自己的子孫哪一天又不幸丢掉了皇位,還可以有點祖産可以當成退路(從原本曆史上法蘭西在19世紀内換了三個共和國兩個帝國和兩個王朝那風雲變幻的曆史來看,這種風險還真的不得不防。)
這種想法,原本隻是模模糊糊地留駐在他腦海當中,因爲忙于大陸上的事情而抛在了一邊,可是現在見到神父如此老态龍鍾之後,他不得不去思考這個問題了。
首先,他要盡量讓神父續命,哪怕不考慮個人感情,他每多活一天都是在給自己創造價值;其次,他要盡力創造一個足以延續下去的公國體系,在近期可以分擔神父的壓力,在遠期等到自己走了以後也能夠繼續運行這個公國并且維持忠誠。
艾格隆知道自己在造勢和争取輿論方面已經是一個技巧娴熟的專家了,但是在統治國家方面,他卻還是一個新手,而且以前在奧地利接受教育的時候,哈布斯堡皇室也刻意地把類似的内容從他的教育課程裏剔除了出去。
正因爲知道自己有這個短闆,所以他也有意回避了這個問題,在公國初建的時候他确定了以騎士團爲核心,然後希臘人和msl地主分層統治的架構,但是在之後就把一切都甩手給了法利亞神父等人,自己則跑到大陸去進行外交活動。
可是,問題終究是無法回避的,如果想要當統治者,就必須親力親爲地去統治,不然終究隻是無根之萍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