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查文斌覺得這一次來香港給他的最大反思就是剛才羅老闆的那句話。
道士這個職業也是有自己的門派規矩的,這個規矩自然是祖師爺定下來的,其中天師道的立道根本便是:“正一盟威,太上法旨。統承三天,殺鬼生人。誅邪伐僞,整理鬼氣。”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弟子們奉上天法旨,統管三界,保護人的生存,殺滅一切鬼怪邪靈,清理世間的污濁之氣。
很多修行者認爲,鬼怪妖邪是沒有資格存在于這個世上的,它本就是怨氣所化,縱使你有天大的冤屈和不舍,也隻能秉承着人死燈滅,一切歸零的規律。
但是它卻又和道家思想的追求其實是沖突的,修道者,還有一個稱呼叫作“修真”。此修真并非是修真小說裏那種禦劍飛行的人,在道教中,學道修行,求得真我,去僞存真就是“修真”。
真,真實,不假,而“存在既合理”也是中國傳統思維裏“真”這個概念的最高要求之一。
真,是一種信仰,不用去問它的正确與否和合理與否,它确實發生了就一定是有發生的理由。就像人的存在是合理的,我們所做的一切事情,隻要是真實的做了,那它就是存在的,合理的。
是人就會犯錯,你、我,他皆不能例外。其實我們在做錯了事情之後的第一個反應往往是掩蓋它,把它放在一個陰暗的地方讓其它人無法觸及,似乎隻要沒有被人發現,這件事就當沒有發生過,時間久了,甚至連自己也覺得它真的就沒有發生過。
但,這是錯的!
我們把犯的錯放在最陰暗地方藏起來,其實有怎樣一個可以隐藏錯誤的地方存在,比某些故事的存在更加陰暗。這些故事是因爲放在了這個陰暗處而變得更陰暗,而不是因爲這個故事本身。
其實一個人做錯了事情并不可怕,隻要承認它,并且勇敢的把它拿出來就放在陽光下承認,久而久之,反倒會讓自己變得坦然,不會給自己帶來痛苦。很多時候,人總是把自己經曆過的一些不光彩的東西看作是污點,是見不得人的,要把它藏在不爲人知的地方,那這個污點就真的會永遠跟随你一生,再也無法擦去了。
有“邪魔”的存在并不可怕,消滅邪魔隻是消滅了單個的個體,而我們從沒有去想過爲何會有邪魔?如果能找到邪魔的因,并将這個起因消滅,那這個世上又哪還會有邪魔的存在呢?
于是就有人找到了這個因,邪魔的存在是因爲我們心中有各種各樣的欲望,比如貪嗔癡念,愛恨情仇,财色權利,正因爲我們放不下這下,甚至在死後依舊是放不下,所以才有了鬼,有了魔。作爲正義的代表,我們要消滅他們,看似很合情合理,于是他們又想出了一個解決方案,那就是“認命”!
何爲認命?盡人事,聽天命也是中國的傳統之一,道教認爲人的命是生好的,我們隻要努力了,命運就會按照既定的道路發展。你命中就該有怎樣的劫難,所以你死後也不用糾結什麽冤屈,更不用不舍了,這是命中注定的,改變不了,你還折騰個啥呢?事事認命不就得了,皆大歡喜。
但查文斌不想認命了,那些他所看到的孤魂野鬼們也不想認命了,人之所以是人,而不是動物,就是因爲我們有七情六欲,因爲有欲望所以才推動着我們不斷去反抗,去挑戰,去征服。
比如昌叔說,在達德學校裏,曾經有一批被日軍殘殺的村民,你叫他們如何認命?還有那位紅衣女子,聽昌叔說,在那間學校裏曾經發生過一起年輕女老師被奸殺的案子,死時穿的就是一襲紅衣,你叫她又如何能夠認命?
正如同他在路燈下遇到的那個老者,他相信每一個最終走向達德的人背後都有這樣那樣的故事。存在既合理,哪怕達德是陰暗的,是破敗的,與這個城市的光鮮是格格不入的,但這個我們還是需要給它們一個安生之所,那也是給自己留的一條後路。
見查文斌真的要走,羅老闆想了想又追上來道:“好,我答應你。”
查文斌也停下腳步回身看着他道:“也許,這是你一生中做過最正确的決定之一。”
這三天,查文斌都在忙着給羅老闆的母親準備後事,有他在,倒也一切平安。出殡的那一天,羅老闆回身看了看這座豪宅,他說,這間大宅也許他這輩子都不會再回來了。
查文斌說其實房子裏死過人并沒有什麽可怕的,他可以幫他淨場,但是羅老闆說這房子已經是兇宅了,生意人是最忌諱這個的。
“我也不把它賣了,”他說:“留着吧,就像你說的,人總得給自己留一條後路,萬一哪一天我走投無路了,至少這裏還有個家。”
次日,他們一起來到了達德,通往那座學校的破敗小路上,又有新的面孔住了進來。在那條路的盡頭,羅老闆看着那些将死之人感歎道:“他們的年紀大概也就和我相仿吧,對了,查先生,你知道我是怎麽起的家嘛?”
查文斌搖搖頭,羅老闆繼續道:“其實我的第一桶金賺的就是死人錢,那個時候的香港遍地是黃金,别人炒房,我本錢小就炒墓地。,我靠這個起的家,今天再還回去,這倒也算是有始有終了,我手頭還有幾塊地,查先生你看看哪一塊合适就拿來用吧。”
超子看着内院道:“不用我們查爺再進去住三天了?”
羅老闆揮手道:“不用了,你的這位查爺的确與衆不同啊,别人辦事爲了拿錢,他辦事是爲了走心,我相信這裏面的朋友們也會理解的,那這件事就麻煩你查先生了。”
後來,查文斌真就選了一塊地,不過羅老闆不僅沒有大出血,反倒是因禍得福大賺特賺了一筆,當然這是後話了。不過現在查文斌還有别的事情要做,隻聽他道:“我還是要進去住上三天。”
“爲什麽?”羅老闆不解道:“你已經不需要再證明什麽了,我絕對信任你的本事。”
查文斌笑道:“如果不想後面有麻煩,那麽有些釘子戶總是要去和它們談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