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前線傳回來的緊急軍情之後,他便一路小跑來到臨時行宮,累得上氣兒不接下氣兒。
然而,他卻沒有多少時間調整呼吸,稍作停頓,就繼續補充,“李都監左側肩窩被弩箭貫穿,郎中已經用軍中急救術爲他拔出了弩箭,并且給他輸了血,目前應該已經無太大妨礙。隻是軍中士氣低落,并且遼兵還在正西和正東兩個方向挖壕溝掘進。”
“沒妨礙就好,沒妨礙就好!”
“好在有軍中急救術和火雷彈。”
……
在場諸位重臣,頓時長舒了一口氣,紛紛以手撫胸。
然而,下一個瞬間,每個人的臉色,都變得極爲複雜。
軍中急救術和火雷彈,都是韓青貢獻給大宋的。然而,韓青這個名字,在朝堂上卻幾乎成了禁忌,無論誰提起來,官家的臉色都會瞬間變得比鍋底還黑。
李繼隆憑借着火雷彈将遼軍反推出了澶州北門,但是,火雷彈早已不再爲宋軍的獨門利器。遼軍那邊,也通過各種渠道,獲得了許多。甚至極有可能,已經拿到了火藥的配方。
隻要能制造火藥,火雷彈就也跟着會被遼國人源源不斷地制造出來。
并且,遼軍那邊,顯然還另辟蹊徑,将火藥用在了大宋這邊可能想都沒想過的方向,裝在棺材裏對付城門和城牆。
這年頭,大部分城牆,都是黏土所築,城門則都是木制。遼軍能用火藥棺材炸垮澶州的北門,就能炸塌東門、西門和南門。
宋軍賴以爲屏障的城牆,作用很快就會大打折扣。
而滑州、陳州、汴梁一直到揚州,城牆和城門都未必比澶州結實多少。
遼軍越炸越熟練,以往大宋将士憑借一座堅城就拖住遼軍數月的情況,恐怕很難再重現!
“啓奏陛下,遼人久居北地,喜寒卻畏暑。臣以爲,官家應該及早前往江南暫避其鋒。待明年下旨,再選一良将誓師北伐,收複河山!”片刻之後,王欽若收拾起慌亂的心情,高聲提議。
“臣附議,昔日遼軍攻破汴梁,就是因爲暑熱難捱,倉皇撤軍。後漢皇帝劉知遠派将尾随追殺,一路将遼軍趕回了幽州!”簽書樞密院事馮拯跟王欽若早就暗中達成了一緻,果斷站出來,附和他的提案。
“臣附議!”
“臣附議!”
“馬上黃河就要結冰,官家乃是一國之主,不宜久居險地。”
“黃河結冰,天險便不可憑。不如早日動身去江南!”
“長江從來不上凍,并且水面比黃河寬闊數倍!”
……
刹那間,十數名大學士,翰林承旨,禦史中丞,紛紛開口。表面上理由都冠冕堂皇,内容其實卻一模一樣。催促趙恒趕緊下定決心,帶着整個朝廷朝江南逃竄。
“豈有此理!”寇準聽得火冒三丈,挺身上前,手指着衆人高聲呵斥,“澶州城内,還有二十萬兒郎與遼軍以死相搏,爾等這個時候慫恿官家離開,可曾考慮過他們?”
“遼軍去年冬天時大舉南侵,今年春天、夏天和秋天,一路高歌猛進,從未停歇。爾等嘴裏的酷暑,可曾起到半點作用?!”
“劉知遠當年能驅逐契丹,憑借的是數十萬中原男兒前仆後繼。與天氣熱不熱有什麽關系?!”
“劉知遠驅逐了契丹,取後晉末帝而代之。爾等慫恿官家南渡,莫非期盼着第二個劉知遠出現?!”
四句話,一句比一句誅心。特别是最後一句,威力直接翻倍。登時,就讓大多數支持“南狩”的官員們,紛紛低下了腦袋。
“寇平章此言差矣!”王欽若卻早有準備,毫無畏懼地将目光看向寇準,與其針鋒相對,“若是當年後晉末帝石重貴,肯聽馮道之言遷都以避契丹,又哪裏輪得到劉知遠振臂一呼?朝廷隻要号令天下豪傑起兵勤王,自然有忠義之士舍命響應。”
“至于暑熱,寇學士莫非忘記了,今年整個春天和夏天,真定城都巍然不動?直到天氣又冷了下來,遼軍才在奸細的響應之下,攻入了真定城内!”
“至于澶州城内的二十萬大宋兒郎,官家隻是離得遠了一些,又不曾抛棄他們。更何況,官家暫時南下,寇相你卻可以繼續坐鎮滑州,随時爲了前線将士提供各種支援。”
前面幾句,好歹還算是辯駁。最後一句,簡直就是胡攪蠻纏了。以寇準脾氣,如何能聽得下去?
猛地向前走了一步,他指着王欽若的鼻子呵斥,“信口雌黃!将士們澶州死戰不退,是因爲他們知道,官家就站在他們身後。官家如果這時候走了,兒郎們定然會認爲是官家抛棄了他們。老夫留下,雖然可以确保糧草辎重能夠及時送往前線,卻無論如何,都代替不了官家!”
“這就看寇平章和前線将帥,如何鼓舞士氣了。”王欽若昨天曾經跟人反複演練,早就将寇準可能做出的各種反應推算了個遍。因此,又笑了笑,不慌不忙地回應,“官家去了江南,莫非就不再是大宋的管家?更何況,黃河上凍在即,契丹人随時可以繞過澶州,策馬殺過河面。官家走得遠一些,也可以減輕将士們的後顧之憂!”
“的确如此,寇平章,滑州城内的街道上,昨夜就已經結冰。萬一遼軍繞過澶州,從别處策馬直接跨過黃河,滑州城内,可隻有上三衛和半支鎮戎軍!”簽書樞密院事馮拯,從王欽若的話語中受到鼓舞,再度笑着附和。
“寇平章,黃河馬上就要結冰,堅城又會被遼軍用火藥棺材炸塌。官家多留在滑州一天,就會讓遼軍多一分可乘之機!”
“我等并非一定想要南遷,而是形勢所逼。”
“若是官家繼續留在滑州,寇平章可有把握,讓遼軍仍舊像先前那樣無法踏過黃河半步?”
“兵兇戰危,官家又非武夫,留在滑州,反而會讓李繼隆老将軍分心!“
……
其他幾個主張南狩的官員,也相繼緩過了神,再度紛紛開口。
”各位同僚,爾等未免有些太膽小了些!”見寇準勢單力孤,另一位同平章事畢士安果斷出言相助,“且不說黃河還未結冰,即便黃河結冰,各位又怎知道,我大宋将士,不能在突然間,給那遼軍迎頭一擊?”
“誰人爲将,兵馬在哪?”王欽若立刻将目光轉向了他,冷笑着反問。
“石保吉與韓重貴兩個,已經帶領河南大營,星夜向滑州靠攏。折惟忠也奉旨重整了永安軍,星夜趕赴澶州。”畢士安雖然是個文官,卻多少也懂一些武事,立刻将兩路可能用得上的人馬,一一點了出來。
聽了他的話,王欽若臉上的笑容,立刻變得愈發冰冷,“石保吉和韓重貴兩人,總計有兵一萬,其中六千爲鄉勇,四千爲看管糧庫的糧丁。先前能夠擋住遼軍,憑的是戰艦!而折惟忠,他以前什麽時候領過兵?更何況,永安軍先前還遭到過遼軍的伏擊,元氣大傷!”
“畢平章不會是想拿官家的性命做賭注,賭那遼軍最終會糧盡而退吧!”簽書樞密院事馮拯瞅準時機,果斷發難。
畢士安原本就不是什麽詭辯之才,頓時被氣得幾乎說不出話來,“你,你,你血口噴人。畢某,畢某對官家的忠心,日月可鑒!”
“那你爲何明知道遼軍随時能殺向滑州,還非要把官家留在這裏冒險?”馮拯一擊得手,果斷乘勝追殺。
“馮佥事,你又怎麽知道,遼軍一定就能殺向滑州?莫非遼軍那邊,會提前向你通報消息?”在旁邊實在聽得氣憤不過,殿前都指揮高瓊,主動替畢士安幫腔。
“匹夫無禮!本官跟畢平章探讨國事,哪裏輪得到你一個沒讀過書的武夫插嘴?”馮拯被問得心頭火氣,瞪圓了眼睛厲聲呵斥。
“呵呵!”高瓊絲毫不畏懼他回敬以白眼,同時冷笑着反駁,“高某的确讀書少,卻知道将乃一軍之膽,帥旗不可輕移。你馮某人的确讀書多,還以文章起家做了二府(即中書與樞密院)重臣。如今虜騎出沒如此,你何不賦一詩詠退之?”(注:以上爲曆史上高瓊的原話。)
“匹夫,你要辱天下讀書人麽?”馮拯被駁得面紅耳赤,立刻開始給高瓊下套。
高瓊卻堅決不肯上當,再度低聲冷笑,“呵呵,何必扯天下讀書人?天下讀書人當中,又有幾個,像你一樣毫無廉恥?吃了多年官家給了俸祿,平素忠字當頭,關鍵時刻,卻隻想着如何保自己的小命兒?”
“你這個匹夫,鼠目寸光……”馮拯身邊,也有幾個交好的文官,迅速開始站隊。
争論歪到了文武之間誰高誰低上,就距離最初的議題太遠了。趙恒聽得心中煩躁,猛地抓起朱筆,狠狠敲在了禦書案上,“住口,全都給朕住口。當着朕的面互相攻擊,你們眼裏,可有朕這個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