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武、劉鴻和張帆等人,扭過頭,悄悄朝着窦蓉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發現後者竟然毫無反應。随即,又互相看了看,帶着滿臉賊笑一道退向了遠方。
自家巡檢這份女人緣,是外人無論如何都羨慕不來的。
當初被張縣令和周主簿聯手趕出定安縣,窮途末路之際,還有窦蓉這麽一個漂亮的女娃子患難與共。
如今巡檢再度放棄了官身,竟然又有曾經死對頭,紅蓮教聖女葉青蓮生死相随。
“抱歉,韓大哥,是我拖累了你。害得你有家回不得。”目送三人離得足夠遠,葉青蓮忽然收起了笑容,認認真真地向韓青說道。
“什麽話?我又不是因爲怕那老妖婆報複,才離開的汴梁。”韓青不用細想,就猜到了葉青蓮爲何而抱歉,立刻笑着輕輕搖頭,“你不打她,大宋皇帝也容我不下。更何況,那天我自己都想抽她耳光,隻是動作沒有你快而已!”
“終究,終究讓你做不成官。如果我沒有打她那幾個耳光,也不是紅蓮教聖女。念在你祖父還在領兵替他守着黃河份上,官家……”葉青蓮卻不肯相信,繼續小聲自責。
“我祖父總有爬不上戰馬的時候。”韓青又笑了笑,搖着頭打斷,“這種容忍,不是建立在信任基礎之上,早晚都會出問題。更何況,我自己也不想給這樣的皇帝做事。所以離開隻是早和晚的事情。不說這些了,你師父怎麽樣?我記得臨過河之前,你去看過她?”
“我師父決定出家做尼姑了。”葉青蓮立刻被分了心,歎了口氣,低聲說道,“就在汴梁城外不到五十裏的地方,有一家大雲寺的主持,跟她算是故交。趙元份那厮的陵墓,也在那邊,——”
“這——”韓青的眼睛,頓時睜得老大,卻無法做任何評價。
他無法理解這種感情,就像他在另一個時空做離婚咨詢師的時候,理解不了某些相愛相殺的癡男怨女。
然而,轉念一想,對于餘柏蓮來說,下半輩子安安心心去做尼姑,未必不是一種很好的歸宿。
至少,她不用一大把年紀了,還爲了一個永遠不會兌現的承諾,去打打殺殺。
“我師父其實挺可憐的,現在想來,她未必不知道趙元份是在騙她。”葉青蓮忽然變得有些多愁善感,又歎了口氣,幽幽地補充,“隻是,她自己甯願活在騙局裏,也不願意接受現實。”
“你師父練武多年,身子骨一向結實。你以後,還有很多機會回來看她。”韓青還是第一次,見到葉青蓮如此傷感,忍不住低聲安慰。
“我肯定是要跟你……”葉青蓮敏感擡起頭,低聲強調。話說了一半兒,又紅了臉,聲音也迅速轉低,“韓大哥,你的意思是,咱們以後還可以回到大宋來?對嗎?你别嫌我哆嗦,我,我這些天,其實一直心神都不太安甯。”
“當然!我又不是逃犯,爲何不能回來?”韓青早就想過這個問題,立刻笑着點頭。
”那,那我跟你一起回來!”葉青蓮立刻如釋重負,不顧害羞,再度低聲強調。
“當然是一起!”韓青笑着點頭,随即,将目光又快速轉向了窦蓉。
葉青蓮身爲江湖兒女,聽聞自己要乘船出海,心情還如此惶恐不安。窦蓉年齡比葉青蓮還要小一些,遇到自己之前,又沒怎麽出過遠門。忽然間要遠離家鄉萬裏,此時此刻,她的心情恐怕更爲緊張。
想到這兒,他心裏頓時湧起了幾分愧疚。先向葉青蓮笑着點了點頭,然後抓着還沒來得及用的水袋,快步走向了窦蓉,“蓉娃,喝水。喝完水之後,咱們上馬繼續趕路。天黑之前,争取趕到汲縣渡口。”
“嗯!”窦蓉的臉上,立刻綻放出了明亮的笑容。大步迎上前,從他手裏接過盛放着清水的牛皮袋子,舉在嘴邊,小口小口慢飲。
策馬狂奔的大半天,她的頭發很亂,發梢處也沾滿了濕漉漉的泥漿。韓青看得仔細,很自然地掏出手帕,幫她把頭發上的泥漿擦了擦,然後又順手将她的頭發整理了一下,笑着叮囑,“等上了船,抽空給嶽父寫封信。告訴他不要擔心,咱們隻是出去走走,過個一年半載就回來。”
“嗯!”知道自家丈夫是個仔細人,窦蓉放下水袋,溫柔地點頭。
“此外,我準備讓窦沙去送信給折惟忠,順便讓折惟忠将他留下。永安軍一直是折家的地盤,他在那邊,不會有任何人,因爲我去找他的麻煩。”韓青扭頭又向窦沙那邊看了看,繼續低聲補充。“等過兩年,他立下功勞,做了地方官,就可以把嶽父和嶽母都接過去安度晚年。而那時候,估計大宋皇帝也早就把咱們忘了,咱們想回家,随時都能回來。”
“回來倒是不急。”窦蓉歪着頭想了想,笑着回應,“大哥,我其實很喜歡跟你四處走走,感覺比你做官的時候,悶在家裏舒服。你别笑我沒出息。其實在青州的時候,許紫菱就發現了,诰命夫人這差使,我們倆都覺得很有面子,但是都做得很累,很煩!”
這是真心話。
受另一個世界的習俗和閱曆影響,韓青對身邊的女子都極爲包容,也尊敬有加。她在韓青身邊,其實比在自己父母面前,受到的約束還要少一些。
所以跟韓青亡命天涯那段日子,雖然每一天都很辛苦,都擔驚受怕,過後想起來,卻是一段極爲美好的回憶。
而在韓青洗脫了冤屈,做了官,她也成了官夫人之後,風光固然風光,卻少了很多樂趣,又面臨很多新的約束。
“其實我和你一樣,做官也做得很累。”再一次感覺自己跟妻子心有靈犀,韓青笑着點頭。“也許我這個人,天生就不适合做官。現在辭職不幹了,反而覺得心裏輕松。”
“我能感覺出來。”窦蓉将水袋遞還給韓青,又用手輕輕拉住了他的衣袖,“這幾天打打殺殺,雖然危險,但危險卻都在明處。而你做官的時候,我卻不知道危險會藏在什麽地方。所以經常夜裏睡不着覺。特别是你被召回汴梁做南司使院這段時間……”
“蓉娃——”韓青伸出胳膊,輕輕将窦蓉攬在了腋下。
已經老夫老妻,窦蓉不在乎周圍是否有人偷看。擺了個舒服姿勢,輕輕将頭依在了他的肩窩上。
很快就得繼續跨上馬背,她知道自己沒太多時間。但是,哪怕輕輕靠上十幾個呼吸,都會讓她感覺心裏安甯。
感覺到妻子的疲倦,韓青努力将肩膀舒展,以便讓對方能靠得更穩。同時擡起另外一隻手,指揮其他人收攏坐騎,整理馬具,準備離開。
“大哥,到了登州之後,接下來咱們去哪?”窦蓉的聲音,忽然在肩窩處傳來,很低,像夢呓一般。然而,每個字,韓青卻都聽得清清楚楚。
“到了登州之後,當然是乘船出海。天下這麽大……”韓青想都不想,就笑着回應。
話說了一半,他自己卻忽然又停了下來。兩隻眼睛裏,瞬間也充滿了迷惘。
天下很大,大宋隻是其中一隅。
隻是,這個時代,除了大宋、大遼、大理和高麗之外,其他地方,要麽海船根本走不到,要麽還是一片蠻荒!
天下很大,傳說中的蓬萊仙境卻不存在。
大宋之外,也沒有一個地方,是自己他和她的家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