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連串閃電般的動作結束,汴梁就又恢複了太平。即便百姓們知道,從滑州返回汴梁,無論如何一天一夜都趕不到,也沒人去公然質疑官方的說辭。
作爲天子腳下的子民,首善之地的黎庶,汴梁人什麽陣仗沒見過啊?往遠了說,有陳橋兵變,黃袍加身。往近了說,還有開寶九年的“燭影斧聲”,哪一次不比這次動靜來得大?(注:燭影斧聲。趙匡胤病重,召見趙光義。有人聽見斧頭落地,當夜,趙匡胤駕崩,傳位于趙光義。)
而“動靜”結束後,百姓的日子還不是照樣得過?柴米油鹽醬醋茶,哪樣不得操心勞力?怎麽可能有時間去管“神仙打架”?
至于“暴卒”,在大宋皇城和皇城根兒附近,更是司空見慣。
前朝皇帝柴榮的兩個兒子,都是臨近成年染惡疾暴卒。太祖皇帝的小兒子趙德芳,也是一樣的“惡疾”半夜病亡。
如今“惡疾”又落在了名滿天下的四賢王頭上,當然是再“正常”不過!
更何況,那天夜裏和第二天上午的“熱鬧”,都發生于内城,特别是内城靠近皇城根附近。原本也跟大多數汴梁百姓搭不上界。
這年頭,沒有三五萬貫錢傍身,沒有七八品官帽當頭,哪個有臉往内城裏頭住?
尋常百姓,早就遷往外城居住了。連做生意,都很少往内城跑。
而内城當中,越是靠近皇城根兒的宅院,距離平頭百姓就越遙遠。
東華門附近的那些豪宅,尋常百姓平素甭說進去看一看,就連走累了在大門口的石台階上坐一坐,都得被惡仆拿着鞭子當野狗一般驅趕。如今這些豪宅到底是被拆了,還是被燒了,又關平頭百姓屁事兒!
所以啊,有關“雍王暴卒”的風波,很快就被人遺忘。街市依舊太平,汴梁城的夜晚,仍舊笙歌不斷。
秦樓楚館,依舊恩客盈門。
至于某個曾經一擲千金的恩客,自打“雍王暴卒”那天起,就銷聲匿迹。某個已經過了氣的紅倌人,忽然受到外鄉來的陌生官員追捧,鹹魚翻生,也屬于汴梁城内的日常。
生活在汴梁的大宋百姓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也是幸運的一群。
百萬人口,意味着無數商機。天子腳下,意味着官吏輕易不敢刮地三尺。
所以,大夥兒隻要手腳勤快,并且能管得住自己的眼睛和嘴巴,就不用愁明天的口糧。
當然,如果外地不要天天有警訊傳過來,就更完美了。
大多數汴梁百姓就可以“無憂無慮過一生,天地興亡兩不知。”隻可惜,世上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
就在官家返回汴梁的第六天,有信使送來警訊,遼軍攻克了邢州和磁州。緊跟着,相州和濮州也相繼落入了太後蕭綽之手。
九月中,從府州千裏迢迢趕來勤王的折唯昌及其所部永安軍将士,遭到契丹重兵埋伏,戰敗。折惟昌本人中箭落馬後被親兵拼死救出,生死未蔔。
相州和濮州一失,契丹兵馬就對澶州形成了夾擊之勢。而從西北方趕來各路勤王的大宋兵馬當中,戰鬥力最強的便是折家兒郎。
折惟昌遇伏受傷,生死不明,讓其他幾路勤王兵馬,士氣頓時大受打擊。立刻停住腳步,不敢繼續向澶州靠攏,以免步了折惟昌的覆轍。
如此一來,能夠繼續支援澶州前線的,就隻剩下黃河以南的各路宋軍了。
偏偏鎮戎軍都監李繼和又被歹人下毒,不治身亡。而谷城的河南行營那邊,韓重貴老将軍統率的又是一群七拼八湊起來廂兵,留在黃河南岸憑險據守有餘,主動渡河背上,等同于送死。
所以,在皇城逗留了七天,匆匆忙忙整頓了一下雍王死去之後的官場秩序,大宋官家趙恒,就不得不又帶着各路禁軍,星夜兼程奔向了滑州。
而留守汴梁的重任,順理成章就落在了新任開封府尹王曙的頭上。
王曙做事穩當且沒有什麽野心,還在剛剛過去的那場風波之中,盡了一名重忠臣的本分。所以,無論趙恒本人,還是朝堂上的各方勢力,都認爲将汴梁交給他,可以讓大夥沒有後顧之憂。
然而,王曙本人,卻不像趙恒和各方勢力那樣,對自己有信心。在官家走後的第一天,就重新撿起了宵禁令。
除了皇城、開封府和内城最繁華的那幾條街道之外,每晚亥時起(晚九點)到第二天寅時,都不準人員車馬随意通行。
汴梁内城的所有城門,在此期間也完全關閉,非緊急軍情不得出入。
這下,弄得很多人都叫苦連天。
然而,王曙卻仍不滿足,很快就下達了第二條嚴苛的命令,盤查汴梁内外兩城的三教九流以及豪門賓客,凡是公據(宋代身份證)描述與其本人長相口音不相符者,一概抓起來嚴加詢問。
這下,可是徹底捅了馬蜂窩。
汴梁城人口百萬,怎麽可能都是土生土長的本地老鄉?許多江湖人物,在家鄉犯了事情,謀生并藏身的第一選擇就是汴梁。
而高麗、大理、大遼等國的細作,也都是喜歡藏身于汴梁城内。一邊享受城裏的燈紅酒綠,一邊接近達官顯貴,刺探對本國有用的消息。
王曙指揮開封府的差役,拉網一般展開大篩查,非但各國細作全都成了驚弓之鳥,在汴梁躲藏并謀生的江湖人物,也一個個叫苦不疊。
這些人交遊廣闊,立刻通過各種途徑,向皇城根兒附近的深宅大院裏遞話。請求在朝堂上有影響力的勳貴出面,阻止王曙的“亂命”。
勳貴們都知道最近皇城裏發生過什麽事情,所以輕易不敢出頭。但是,他們卻又拉不下臉來直接拒絕。于是乎,彼此互相推脫,你推我,我推你,最後推來推去,就把人情又托到了皇宮裏的太監們身上。
恰巧剛剛榮升了右班都知的老太監黃浩,自認爲跟王曙有過一些交情。便收下了外邊送來的厚禮,大搖大擺地去向王曙轉達“下情”。
“黃都知有所不知,本官也是不得已才如此。”王曙心中早有準備,聽了黃浩拐彎抹角提出來的要求,立刻苦笑着拱手,“半個月之前開封府這邊,北司有折惟忠,南司有韓佳俊,自然不需要草木皆兵。而現在,折惟忠請假前往永安軍中探望其兄長折惟昌,韓佳俊又挂印而去,不知所蹤。本官如果再不防微杜漸,萬一有歹徒像前幾天那樣沖擊皇城,到時候,到哪裏去找第二個人,舍生忘死,擋在貴妃娘娘和皇長子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