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剛剛與楊旭腋下的衣服接觸,立刻傳來了一股濕潤滑膩的感覺。韓青大吃一驚,趕緊上前半步,用另外一隻手托住了楊旭的胳膊,“你受傷了?怎麽不早說!趕緊去岸上坐,我的馬鞍後有烈酒和金瘡藥……”
“噓,小聲,我身邊還有親兵呢,别讓他們墜了士氣!”楊旭一改當初那幅大咧咧模樣,皺着眉頭低聲提醒。
“我不說出來,他們也能看得見。”韓青又是心疼,又是擔憂,皺着眉頭回應,“先去岸上找幹淨處,我幫你重新處理傷口,大熱天,萬一傷口發了炎,神仙也救不了你!”
說罷,又迅速扭頭,向湊過來幫忙的金曉辰吩咐,“你去碼頭上打出信号,告訴張守忠咱們到了,讓他以最快速度,把船靠過來。再安排人收集遼兵留下來的戰馬和兵器,别留給他們繼續殺害大宋百姓!”
“是!”金曉辰答應一聲,快步去執行命令。
韓青一手扶在楊旭腋下,一手托着好朋友的胳膊,繼續朝岸邊幹燥處走。一邊走,一邊小聲詢問,“什麽時候受的傷?刀傷還是箭矢?傷口流膿沒有……”
“箭傷,尋常垃圾貨色,怎麽可能靠得近我身前三步!”楊旭分明腳步都開始踉跄,卻仍舊嘴硬,“沒大事兒,你不用擔心!我早就自己處理過了。我曾祖父以前做過郎中,祖傳技藝!”
“祖傳技藝?你可算了吧!”韓青立刻想起,當初在金牛寨之時,楊旭裝模作樣給自己把脈的模樣,斜了對方一眼,笑着搖頭,“行了,别死撐了。船過來應該還需要一段時間,我剛好幫你把傷口處理幹淨。眼下軍中流傳的急救術,可是我獻給朝廷的!”
“嗯,你那急救術的确好用。這兩年,随軍郎中用此術救了定邊軍中許多弟兄的性命!”楊旭立刻心服口服,笑着誇贊。
韓青笑着點頭,攙扶着楊旭,走到岸邊一套石頭搭的桌凳旁,“稍等,我喊人去馱行李的馬上,取烈酒,棉花和金創藥過來。”
“嗯!”楊旭在真定這兩年,可是沒少看郎中按照韓青傳下來的辦法,用烈酒處理傷口,因此,乖乖地點頭。
韓青扶着他在石凳上坐穩,起身喊侍衛去取烈酒、金創藥和急救用的棉花。随即,又從窦蓉的馬鞍後,拿出來了一整套特制的刀子,剪子,小鐵夾子,鋼針等物,用白布墊着,在石頭桌案上一一擺好。
楊旭看得眼花缭亂,忍不住啧啧稱奇。然而,下一個瞬間,他又快速皺起眉頭,低聲追問,“你那軍中急救術,到底從哪裏學來的?我以前跟你在太學做同窗之時,可是一次都沒聽你說起過!”
“這事兒說來話長。”沒想到,楊旭這個有名的粗心腸,居然還能追問起軍中急救術的由來,韓青愣了愣,苦笑着回應。
事到如今,有關他是轉世曆劫人的謠言,已經傳遍了天下。他再編造謊言解釋軍中急救術的出處,毫無意義。
因此,一邊低頭從石桌子上拿起剪刀,剪開楊旭被血潤濕的外袍,一邊低聲補充,“我好像跟你說過,我剛到金牛寨那會兒,心氣郁結,大病了一場。醒來之後,腦子裏就多了一份記憶。”
“我的天,傳言竟然是……”雖然心中已經做出了充分準備,聽韓青坦然承認,楊旭仍舊驚訝地擡手拍腿。緊跟着,又将聲音快速壓低,“這麽說,傳言是真的?你真的是轉世曆劫人?還真的覺醒了宿慧?”
“是不是轉世曆劫人我不清楚。”韓青先輕輕搖頭,然後又輕輕點頭。“但是,我的确記起了很多原本根本不知道的事情。”
一邊說着話,他一邊快速解開了正在滲血的原始繃帶,将楊旭肋骨和右胸處的兩道箭傷,暴露于陽光之下。
恰好侍衛張悅将烈酒、金創藥和棉花也取到,韓青用夾子夾着棉花,沾了烈酒,開始替楊旭清理傷口處的污血。
剛一碰到後者傷口附近的皮膚,楊旭就疼得打了個哆嗦。随即,一邊打手勢,請韓青繼續,一邊低聲詢問,“那你到底還記不記得昏迷以前的事情?我是說小時候咱們倆一起調皮搗蛋,被大人責罰。還有一起去太學讀書,被教習誇獎,一起熱血上頭,把黨項使者從馬背上揪下了,當街痛打……”
“當然記得!”韓青正愁沒話題分楊旭的神,一邊用夾子夾着棉花,探向傷口内部,一邊笑着回應,“我還記得你說自己喜歡上了樊樓的花魁,發誓要替她贖身,這輩子非她不娶。結果一轉頭,你連她長的是丹鳳眼,還是桃花眼,都沒看清楚!”
“嘶,這事你記得如此清楚幹嘛!”楊旭疼得倒吸一口冷氣,咬着牙抗議,“你怎麽不說,自己不敢去看周侯爺之女長什麽樣,卻硬要拉上我。結果在大相國寺門口,被他家仆婦當做浪蕩子,追着罵了三,三條街……”
“這事兒我當然記得。”韓青笑着手上加力,将傷口裏已經出現的膿血,盡可能地用棉花吸出,“忍着點兒,别躲。好歹你今天遇到了我,否則,有你好受!”
“嘶,嘶——”楊旭連聲倒吸冷氣,豆大的汗珠,從額頭上滾滾而下,“我,我懷疑你是在蓄意報複。報複我揭你的短……”
“的确,就問你服不服?”韓青笑着拿出金瘡藥,封住傷口處的新鮮血液。用一塊幹淨棉布,将第一個處理好的傷口快速包紮。
“不服!無論如何都不服!”楊旭堅決不肯服軟,咬緊牙關死撐。
兄弟兩個一邊鬥嘴,一邊處理傷口,倒也讓他所承受的痛苦減輕了不少。很快,韓青就将第二處傷口清洗完畢,又開始單獨包紮。
幸運的是,楊旭身上的兩處傷口,感染情況都不太嚴重,附近也沒什麽大血管。而其本人的身體素質,又是少有的結實。所以,隻要保證三天之内傷口不進水,并且他本人也不做劇烈運動,用不了太久就能恢複。
而隻要大夥今天順利上了船,以遼國人的水上作戰能力,基本就隻能望河興歎。接下來幾天,楊旭也的确用不到再舉着刀槍,與敵人拼殺。
擡手擦了一把汗,韓青扭頭望向河面,用目光查驗張守忠是否已經駕船趕到。還沒等他找到熟悉的帆影,楊旭忽然又輕輕拉住了他的胳膊,“佳俊,那,那你到底算不算我的好兄弟韓青,還是,還是你已經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這個問題,韓青也曾經覺得非常困擾,所以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而楊旭,卻也沒想讓他回答自己。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幾眼,認真且坦誠地說道:“我覺得,你肯定還是我的好兄弟韓青。雖然你本事長了很多,也忽然覺醒了宿慧,可你這副皮囊沒變,做事的這股子認真勁兒,還有對我态度,也跟原來一模一樣!認真勁兒可以裝,可對朋友,對家人的态度,卻不是想裝就能裝出來的。”
“那我就是你原來的好兄弟!”韓青心中,隐約湧起一股感動,笑着輕輕點頭。
記憶中,楊旭并不擅長言辭。可此人剛才那幾句話,卻下足了功夫,并且恰恰說到了最關鍵處。
“我知道了!”楊旭忽然又笑着拍手,慘白的臉上,寫滿了頓悟後的欣喜,“什麽轉世曆劫人,狗屁,你根本不是。你生在汴梁,長在汴梁,還跟我一起在太學讀過書,當然就是韓青。至于覺醒的宿慧,就像仙人托夢,或者和尚所說的頓悟。不能夢醒之後,頓悟之後,長了本事,就把你當成另外一個人!”
這話,可是太在點子上了。一時間,讓韓青心中頓生知己之感。
笑着向楊旭點了點頭,他低聲說道,“你說得沒錯,我就是韓青,總不能做過一個不同的夢,就把自己當成别人。“
說罷,站起身,一時間,竟然如釋重負。
然而,還沒等他伸個懶腰,緩解一下身體和精神上的疲乏,糜家集外,忽然又傳來了一聲暴躁的号角聲,”嗚嗚嗚嗚——“
緊跟着,一片暗黃色的陰雲,伴着悶雷般的馬蹄聲,快速出現在他的視線之内。
”不好,你這個烏鴉嘴!”韓青不用細看,就知道來者是敵非友。低聲數落了一句,伸手将楊旭從石凳上攙起,同時朝着飛奔過來的侍衛們高喊,“把楊參軍扶到碼頭上去。看到張守忠的信号沒有?船離碼頭還有多遠?”
“提刑,船還沒到。我剛才已經看到了張守忠升起來的号旗,距離這邊至少還有三裏遠。今天水流急,刮的還是西風!”金曉辰跌跌撞撞地沖到近前,高聲彙報。
随即,又快速一揮手,朝着另外七名侍衛兵喊道,“來兩個人,跟我去引開遼軍,拖延時間。”
“好!”兩名年紀稍大的侍衛,搶先答應。緊跟着,迅速轉身奔向各自的坐騎。
他們都是韓青從鎮戎軍帶出來的老兵,也都受過韓青的救命之恩。所以,危難關頭,隻要能掩護韓青平安離開,就根本不會考慮自己的安危。
“韓提刑,我家騎都尉交給您了!”楊旭的四名親兵,也跑上前來,紅着眼睛交代。緊跟着,轉身各自奔向一匹無主的戰馬,拉住缰繩,飛身而上。
“站住,全都不要輕舉妄動。敵軍距離還遠,也許都來得及登船!”韓青的心髒,也是一陣陣抽緊。卻努力讓自己保持鎮定,高聲喝止。
快速換了一口氣,他努力讓自己表面看起來鎮定自若,“張悅,你過來扶着楊參軍,去碼頭等船。船一到,立刻扶他上去。蓉娃,你替我照顧楊世兄。别讓他再受傷。其他人,給我去村子裏,尋找隐藏起來的小船或者舢闆。這個村子靠水吃水,不可能一條舢闆都找不到。”
“我跟你一起去!”沒等衆人回應,楊旭就擡手搭上了他的肩膀,“我早就不是參軍了,我現在是騎都尉,比你隻差了半級!”
這個節骨眼上,韓青哪有功夫跟他争辯騎都尉應不應該聽從提刑官的命令。本能地扭過頭,就想命人将楊旭強行架走。
然而,在目光與對方接觸的刹那,他卻立刻就明白了楊旭的意思。
兩人是一輩子的好兄弟,甭管他身上發生過什麽事情,楊旭都不會讓他獨自領兵去面對洶湧而來的敵軍。
“那就一起!”迅速改變主意,韓青用力點頭。随即,單手架住楊旭的腋窩,跟對方并肩走向糜家集。
金曉辰等人鎮戎軍老兵,和楊旭的親衛,互相看了看,快步跟上。窦蓉無奈地搖搖頭,也拔出回旋镖和飛到在手,笑着跟在了隊伍最後。
總計隻有十五個人,即便上馬,也在敵軍隊伍中,激起不了任何水花。所以,大夥全都選擇了徒步。
先到村子裏,随便找了些桌椅闆凳,丢向狹窄的街道。然後又抱着幾分僥幸的心理,挨家挨戶,去找舢闆或者小船。
張守忠所駕駛的大船,正在下遊努力朝着糜家渡口趕。大夥隻要找到一兩艘小船,或者舢闆,就可以丢下戰馬,擠在船上或者舢闆上,順流而下。
遠處那支遼國騎兵,來的再多,也全都是旱鴨子。騎兵所用弓箭,射程也非常有限。遼軍站在岸上,根本無法向舢闆和小船發起進攻。
待舢闆與小船與張守忠所駕駛的大船相遇,大夥就可以轉到大船上去,順利脫身。
辦法絕對可行,然而,讓所有人都失望的是,接連搜了十幾戶靠近渡口的人家,竟然連一艘小船或者舢闆都沒搜到。
而糜家集的百姓,擔心遭受池魚之殃,剛才早就跟前來渡河的百姓和商販們,一道逃走了。
眼下,整個糜家集空空蕩蕩,除了大夥之外,再也找不到第十六個活人。
“金叔,你跟我一起,騎馬引走遼軍!”眼看着馬蹄濺起的黃色煙塵即将抵達村口,韓青知道不能繼續耽擱,把心一橫,高聲吩咐。
“我去,我已經受了傷,理應斷後!”楊旭一把推開他,邁開大步就走,我年齡還比你大,家裏還有哥哥和弟弟。不像你,隻是獨苗!”
韓青哪裏肯讓楊旭去送死?三步兩步追上去,揚起手,就想将對方打暈了再說。誰料,剛剛擡起手臂,外邊就傳來了一個清脆的女聲,“點火,快派人點火。笨死了,還提刑官呢!去把所有房子點着了,然後退到碼頭上去,抱着門闆下河順水漂着走。戰馬怕火,隻要火不滅,多少騎兵都不敢靠近。隻要濃煙起來,追兵一時半會兒,也注意不到河面!”
“好!”韓青的臉上,瞬間就湧滿了驚喜,大叫着點頭。随即,立刻招呼衆人,分頭放火。
這個時代的房屋,多爲木制架構,尤其尋常百姓家的房頂上,全都蓋着厚厚的茅草,極爲幹燥易燃。
十五個人分頭行動,轉眼間,就點燃了半個村子。
外邊的遼國騎兵,看到有濃煙冒起,立刻知道大事不妙。在其将領指揮下,拼命加速。
然而,當他們趕到糜家集北側村口。整個村子,已經被濃煙籠罩。紅色,橙色,藍色,各種火苗伴着濃煙,在茅草房頂上亂竄。
“下馬,下馬用濕布遮住口鼻,沖進去。沖進去抓那幾個宋國細作,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一個五十多歲的,滿臉絡腮胡子的遼國将領,氣急敗壞拉住坐騎,刀指糜家集,大聲咆哮。
衆騎兵聞令,紛紛跳下坐騎,撕了馬鞍下的墊子,或者戰袍的下擺,用酒囊裏的奶酒潤透之後,蓋住各自口鼻,結伴走向糜家集内。
才進入村口三五步,隻聽“轟隆”一聲,幾根房梁從半空中墜落,紅星伴着火苗,四下竄動,将騎兵燒得焦頭爛額,尖叫着狂奔而回。
“廢物,廢物,臨陣不前者,斬無赦!”絡腮胡子遼國将領大怒,拔出刀,就要将擅自逃回來的将士嚴正軍法。
他身邊的虞侯見了,趕緊高聲阻攔,“總管息怒,總管息怒,整個村子都燒成火堆了,宋國細作未必會藏在村子内。趕緊派人繞過村子,沿着河岸找。他們最可能,就藏在河岸附近!”
“嗯——”被喚做總管的絡腮胡子,長聲沉吟。随即,将鋼刀舉過頭頂,左右搖擺,“蕭七哥,蕭十六,你們兩個,各自帶一百弟兄,繞過村子,沿着河岸上下搜索。其他人,下馬,砍了樹枝,滅火!”
“遵命!”被點了将的兩名遼國騎兵指揮使,高聲答應着,各自帶着隊伍繞向河岸。
其他遼國将士,則紛紛下馬,去附近砍樹枝,準備滅火。
而絡腮胡子本人,略作沉吟之後,也策動坐騎,風馳電掣地繞過了火場,沖向了下遊的河岸。
他不相信,那群宋國細作會自焚。
從報信者所描述的相貌,他已經推測出,那群宋國細作的頭目,極有可能就是韓青!
他叫蕭達凜,官拜右監門大将軍、南面行人司大總管。爵封大遼蘭陵郡王。
他的兩個兒子,都死在韓青手裏。
他這輩子,跟韓青不共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