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忽然有機會重溫一次,也讓韓青和窦蓉兩個,心中都充滿了期待。
當然,如果身後數丈外,那八名家丁打扮的侍衛,不老是像尾巴一樣跟着,就更好了。
但是,韓青和窦蓉,卻都知道這個要求根本不可能實現。
遼國對河北各地的控制力再差,特别重要的陸上關卡橋梁,也會派幾十名簽軍把守,抽查過往行人,嚴防楊嗣和楊延昭二人麾下的信使,混在百姓隊伍中向汴梁傳遞消息。
萬一他們當中有人多事,把夫妻兩個攔下來嚴加盤問,未必不能發現任何破綻。
此外,遼國對河北各地的控制力越差,山賊草寇就越嚣張。這些賊寇沒膽子去抵抗遼軍,殘害起百姓來,卻決不會手軟。
若是被遼國君臣恨得牙根癢癢,卻無可奈何的韓青,稀裏糊塗被土匪流寇所傷,那麻煩可就大了。
肇事的土匪會不會受到遼國皇帝的重獎很難說,沒能堅持貼身保護韓青的王武、張帆等人,肯定全都得成爲替罪羊。
所以,早晨牽着馬下船之時,韓青和窦蓉,都沒有拒絕侍衛的追随。隻是委婉地要求,侍衛們不要跟得太緊,以引起沿途有心人懷疑。
侍衛們都是鎮戎軍的老兵,曾經親眼看着韓青和窦蓉如何逃入軍營,又如何攜手并肩走到現在。
因此,大夥看待韓青和窦蓉,都像看待各自家族中有出息的晚輩和晚輩媳婦一樣。隻要他們倆自己開心,大夥也就跟着一起高興就好。不到非常必要的時候,也不會硬湊到二人跟前去做蠟燭。
于是乎,韓青和窦蓉兩個并辔而行,不緊不慢,沿途看去,滿眼皆是風景。
即便偶爾遇到的土匪派出來的眼線,此人看到“公子哥夫妻”身後遠遠跟着的那八個“家丁”,也迅速權衡出了搶劫公子哥夫妻對自己山寨來說,可能會得不償失,不聲不響地就将二人放了過去。
五十裏的道路,即便韓青和窦蓉兩個騎馬走得再慢,三個時辰也足夠了。
下午未時,糜家渡已經遙遙在望。韓青勒住坐騎,正準備找一座土丘爬上去,看看河面上可有帶着特殊标記的漁船往來,冷不防卻聽到正對面的官道上傳來一陣人喊馬嘶,緊跟着,就看到一個騎着黑馬的中年男子,被七八名契丹騎兵追趕着,向自己這邊沖了過來。
“攔住他,重重有賞!”
“快躲開,契丹人要殺良冒功!”
還沒等他看得更仔細一些,兩個不同的聲音,卻先後傳入了他的耳朵。
全都操着北地口音的漢語,甚至後一句比前一句,還更爲熟練一些。登時,就讓韓青不敢輕易插手此事,果斷撥轉坐騎,帶領窦蓉等人沖向了官道旁長滿了雜草的農田裏。
“多謝!”騎着黑馬的逃命者,見韓青沒有聽從遼兵的命令,卻主動給自己讓開了道路,立刻大叫着抱拳。随即,抖動缰繩,風馳電掣般在他的注視下去遠。
而緊追不舍的契丹騎兵,雖然沖着韓青破口大罵。卻沒功夫停下來治他的罪,也快速從距離他二十丈遠的官道上急沖而過。
“韓公子,怎麽辦?”侍衛夥長,鎮戎軍老兵金曉辰吓得臉色大變,策馬沖到韓青身邊,低聲請示。
”别管他們。你先去渡口那邊,看看有沒有遼軍設卡攔阻過往行人。”韓青将目光從越來越遠的逃命者身上收回,不慌不忙地吩咐。
剛才雖然隻是匆匆幾瞥,他卻已經看清楚了那逃命者的面貌。
濃眉、大眼、前額寬闊,古銅色的臉上帶着高寒地區特有的紅暈。(注:凍暈,在缺乏化妝品時期,長期在内蒙古地區生活的人,臉上都很明顯。)
擁有這種相貌的人,是大宋細作的可能性極低。所以,韓青并不認爲,自己有援救此人的必要。
而追殺逃命者的契丹騎兵,卻來自糜家渡方向。他就無法不懷疑,那邊有遼國人臨時設下的關卡存在。
“是!”老兵金曉辰見韓青表現得鎮定自若,心中的緊張感頓時消失了不少。果斷答應一聲,策馬奔向了糜家渡。
繼續停在官道附近等消息,就太容易遭受池魚之殃了。因此,韓青帶着窦蓉和其他七名侍衛,又向遠走了百餘步,找了一排分界樹,先躲藏起來。随即,跳下馬鞍,用手捧着喂鹽巴和黑豆,給坐騎補充體力。
不多時,老兵金曉辰也匆匆這回,循着大夥留下的标記找了過來。才一跳下坐騎,就氣喘籲籲地向韓青彙報,“公子,不好了,遼兵把糜家渡給堵了,不準任何船隻停靠,也不準任何人過河。說是要抓刺殺南院樞密副使趙爲城的兇手。”
“誰如此膽大?那南院樞密使趙爲城,又是在哪裏遇的刺?”沒想到除了自己之外,還有其他人潛入遼軍身後刺殺遼國重臣,韓青心中立刻對此人湧起了幾分興趣。
“韓公子恕罪,在下隻探聽到了一個大概!”既然扮做了家丁,金曉辰就不能再叫韓青的官稱,苦着臉,低聲補充,“聽過不了河的百姓私下裏嘀咕,刺客應該是受驸馬都尉劉三蝦指使。而那位遇刺的南院樞密副使趙爲城,應該跟遼國拔哥公主有一點不清不楚。劉、趙兩個的父輩,都是遼國的漢官,彼此從小就互相看不上……”
他精明強幹,雖然自謙說隻打聽到了一個大概。卻用短短十幾句話,就将事情的大緻脈絡,整個呈現在了韓青面前。
原來,驸馬都尉劉三嘏和遇刺的南院樞密使趙爲城,都出自遼國赫赫有名的漢奸世家。
前者的父親劉慎行,乃是大遼禮部尚書,北府宰相。而後者的曾祖父,則是遼國開國皇帝耶律阿保機麾下的得力幹将趙思溫。
趙家在遼國資格,比劉家老,所以趙氏子侄,對劉家子侄近些年快速崛起,就非常不滿。經常無緣無故對後者進行打壓。
但遼國現任皇帝耶律隆緒喜歡寫詩,興起之時,能連作十餘首。趙家兒孫都是擅長騎射,無人能夠跟耶律隆緒唱和。劉家兒孫,卻非但擅長詩詞歌賦,更擅長“屎裏挑金”!
所以耶律隆緒,對劉家兒孫越看越順眼,就将三女兒耶律下嫁給了多次寫詩跟自己唱和的劉三蝦。
劉三蝦長得好看,又書卷氣十足,放在中原,肯定能讓大多數女子青睐有加。
然而,大遼公主耶律拔哥,卻隻喜歡弓馬娴熟,胡子拉碴的赳赳武夫。
偏偏遼國皇帝耶律隆緒禦駕親征,需要有人拍馬屁,把劉三蝦調到身邊做了伴讀學士。
結果,趙爲城就趁虛而入。
本來這事,在遼國也不算什麽死仇。劉三蝦與公主和離,然後雙方各自娶嫁,就算結束。
偏偏趙幹城喜歡炫耀,沒等“和離”得到遼國皇帝耶律隆緒同意,就将自己自己即将迎娶公主的事情,傳得沸沸揚揚。
劉三蝦半月之前奉命回南京(北京)公幹,得知公主與趙爲城私通,大怒之下,帶着家丁去捉奸。卻因爲準備不足,被趙爲城的家丁圍了起來,打了個鼻青臉腫。
公主嫌他丢人,一夕之下,也搬離了驸馬府。
于是,四天前的深夜,在南京城外,就發生了刺客斬殺外出露營的南京樞密副使趙幹城及其身邊侍衛五十餘人,并劃爛公主耶律拔哥面孔的慘劇。
事關公主,有司不敢敷衍,立刻全幽州展開搜索。結果,搜來搜去,就又搜到了劉驸馬家。
然而,那驸馬都尉劉三蝦,卻早就逃離了南京。并且留書一封,曆數遼國皇家的種種隐私,宣布永遠離開這禽獸之國,棄遼投宋。
大遼太後耶律綽暴怒,下令封鎖所有關卡渡口,将刺殺趙幹城的刺客,無論主犯還是從犯,抓到之後,不必押送回南京,當場即可碎屍萬段!
“怎麽劉三蝦沒嫌棄公主丢人,公主反倒嫌棄起了劉三蝦?”
“還沒和離,就迫不及待地跟野漢子外出露宿,這公主也忒不要臉!”
“這事兒換了誰,也無法忍,劉三蝦雖然是馬屁精,這事兒幹得倒像個爺們兒!”
“劉三蝦居然隻殺了趙幹城一個,想必還對公主餘情未了!”
……
侍衛們久在軍中,哪曾聽說過如此離奇的事情,一個個頓時議論紛紛。
韓青心中,雖然不覺得此事有多荒唐,卻湧起了一股上輩子幫人打離婚官司的熟悉感,沉吟半晌,才哭笑不得地打斷,“劉三蝦這事也做得太不是時候了,早不行刺,晚不行刺,偏偏趕在咱們來河北之時。”
話音未落,衆侍衛已經意識到,大夥的關注點不對。一個個皺着眉頭低聲議論:
“對啊,這下遭了,遼國人找不到劉三蝦,肯定不會輕易放百姓渡河。”
“往回走吧?不行!王都轄他們已經走了。咱們返回運河邊上去,肯定趕不及!”
“估計命令是剛剛傳過來的,咱們再往東走一段,哪怕找不到渡口,找個方便停靠船隻的河灘也能登船。”
“與張守忠約定的是這裏,換了地方,怎麽跟他聯絡?”
……
韓青知道大夥都沒經過專門的細作訓練,所以也不計較侍衛們表現業餘。想了片刻,又低聲向金曉辰詢問,“你看清楚渡口有多少遼兵了麽?軍紀如何?”
“大概是一個都上下,不過都是正經騎兵,不是強征而來的簽軍。”金曉辰想了想,快速給出了答案,“軍紀還湊合,我沒敢走的太近,但是目前的确還沒看到他們濫殺無辜。當然,把行李翻個遍,索要賄賂是免不了的。”
“其他過不了河的百姓呢,都掉頭折返了,還是住在了附近?”韓青點點頭,繼續追問。
金曉辰又想了片刻,用不太确定地補充,“有折返的,但是大多數都在渡口那等着。我剛才聽人議論,那個村子叫糜家集。糜家渡,便是因爲糜家集得名。村子裏邊有不少供人休息的雞毛小店。等在那裏,倒是不愁吃住。隻是不知道遼軍多久才能放人通行!”
“那就先去糜家集,然後見機行事!”韓慶之稍作斟酌,果斷揮手,“劉三蝦既然是驸馬都尉,捉拿他的遼國官兵,肯定手裏有他的畫像。咱們不急着通過哨卡,在糜家集耐心等待。一旦發現張守忠駕船靠近,立刻發出信号,跟他前後夾擊殺散遼軍,拿下渡口!”
“遵命!”金曉辰帶頭,其餘侍衛果斷拱手領命。
韓青提出來的辦法稍微有些冒險,然而,卻是眼下最爲靠譜的辦法。
這個時代通訊完全靠吼,錯過了跟張守忠的約定地點,雙方就很難再碰上面。
而大夥跟遼軍已經不止一次交過手,深知對方的斤兩。五十名遼國騎兵,戰鬥力雖然可觀,卻不具備迅速将大夥全部殲滅的能力。
隻要河面上有船舶接應,侍衛們護着韓青和窦蓉,有很大的把握闖卡而過。
“那現在就上馬,看我手勢行事。”韓青做事向來不喜歡拖沓,見侍衛們不反對自己的安排,立刻翻身跳上了坐騎。
窦蓉利落地跟上,金曉辰帶着其餘侍衛,再度默默地跟在了夫妻兩個身後。一行人返回官道,朝渡口緩緩而行,很快,就進入了緊鄰渡口的糜家集。
糜家集内,已經聚集了不少百姓和商販。
雖然眼下兵荒馬亂,商販們卻不能不做生意,老百姓可不能不趁着農閑外出打短工賺辛苦錢,因此,等在糜家集的人,一個個臉上寫滿了焦慮和不安。
看到韓青等人衣着頗爲整齊,胯下還有坐騎代步,百姓們眼裏,立刻湧起了幾分希望。
大夥都期待這位公子哥,能夠出面說服把守渡口的遼兵,放大夥過河。或者能夠出面跟遼兵商量個章程出來,讓大夥花錢“自證”身份。
然而,很快百姓們就失望了。
“公子哥”韓青根本沒往遼軍身邊湊,而是距離渡口兩百多步遠,就跳下了坐騎,就近尋找雞毛小店要了酒菜和桌椅,一邊吃喝,一邊耐心地看起了熱鬧。
“卻又是個光有衣裳沒有膽子的!”百姓們也不太失望,嘀咕了一句,将目光迅速挪走。
像“公子哥”這種平日耀武揚威,見了遼國将士卻連大氣兒都不敢出的貨色,百姓們已經見得多了,不差今天這一個。
正郁悶間,卻聽到渡口處,傳來了兩聲慘叫“啊,啊——”。緊跟着,幾名遼國騎兵,架起一個商販打扮的人,就向河灘走去。而其餘遼兵的腳下,隐約還躺着兩具屍體,看打扮,應該正是商販麾下的夥計或者随從。
“冤枉啊,冤枉!小人是從深州來的,小人身上帶着公據。小人真的從來沒去過有幽州!”那商販吓得魂飛魄散,兩腳拖着地面,高聲喊冤。(注:公據,宋代路引)
然而,遼國兵卒哪裏肯聽?将其架出十幾步之後,一刀就砍下了他的首級。
“不好,遼兵見财起意,要亂殺無辜!”金曉辰大驚失色,紅着臉低聲驚呼。
剛才如果他不向韓青彙報,說這夥遼軍的軍紀尚可,韓青就不會帶着大夥靠近糜家集。
而現在,遼國兵卒看到等候的百姓越來越多,并且很多人都攜帶了大包小裹,忽然見财起意。大夥再躲開,立刻會成爲第一攻擊目标。
“都站着别動,接受搜查!”還沒等金曉辰想好該怎麽辦,帶隊的遼軍都頭,踢開腳下的屍體,用刀指着幾個轉身欲走的百姓,高聲斷喝,“确定與刺客無關的,老子放你們走。如果與刺客有關,或者來曆不明,自己招了,老子也可以饒你們不死!”
話音落下,所有遼國騎兵,全都翻身跳上了馬背。手舉鋼刀和騎弓,迅速排成了兩條蛇形陣。
“軍爺饒命!”等着渡河的百姓哪裏見過如此兇殘的陣仗?當即,就跪倒了一大片。
“快跑,他們想謀财害命!”靠近渡口處,也有幾個經常走南闖北的商販經驗豐富,扯開嗓子,轉身就往馬背上跳。
立刻有遼兵拉開騎兵,瞄着試圖逃走者就射,轉眼間,就将他們全都射下了馬背。
另外那隊持刀的騎兵,策馬從跪地求饒者的身體上踩了過去,手起刀落,将剛剛被射下馬背的商販們全都砍成了兩段。
随即,這群歹徒又舉刀的舉刀,張弓的張弓,朝着糜家集的北口沖去。顯然要封鎖了整個集鎮,将準備渡河的百姓斬盡殺絕。
“抄家夥,給我宰了他們!”韓青大怒,立刻顧不上再考慮什麽身份暴露不暴露問題,一拉缰繩,縱身跳上了坐騎。
事發突然,他先前又故意選了距離渡口較遠的位置,發覺遼國騎兵殺人劫财,根本來不及阻攔。
然而,他卻不能繼續眼睜睜地,看着那群禽獸,爲所欲爲。所以,跳上坐騎之後,順勢就抽出了隐藏于馬背上行李卷中的鋼刀。
還沒等他策動坐騎加速,向殺過來的遼國騎兵展開對沖。在他左前方五十步外的一處雞毛店内,忽然有道熟悉的身影急閃而出,站在桌子上張開角弓,瞄準沖過來的遼軍引弦便射。
“嗖嗖嗖——”竟是三箭連珠,将沖在最前方的兩名遼國什将和一名弓手,盡數射翻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