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收完了别人的錢,韓青不能一點兒面子都不給,在帥案後笑着微微擡手,“兩位請免禮。我已經命令麾下參軍去碼頭上領人了,稍待片刻,幾個在我這裏做客的柳家子弟,就可以随二位離開。”
“多謝上國提刑!”柳嗣源看打扮應該是正使,再度躬身行禮,“柳家管教無方,族中不肖子弟冒犯提刑虎威,本該以死謝罪。提刑法外施恩放他們回家,我柳氏上下感激不盡。”
柳嗣煦緊随其後,一邊躬身,一邊朗聲說道:“族中長輩收到幾個不肖子弟的家書,驚惶莫名。想我柳氏原本出身于中原,豈可有如此忤逆之舉?因此,連夜就調集了賠罪款項,運往釜山裝船。”
“雖然幾個不肖子弟,是迫于軍令,才誤入歧途。”柳嗣源接過話頭,繼續說道,“但終究對故國官府和百姓造成了驚擾。所以,爲了表達誠意,長輩們在幾個不肖子弟信中所提的要求之外,又加了一成。”
“除了驚擾登萊地方的賠償之外,我家長輩,還專門準備了一份謝禮給提刑。還望提刑不吝笑納。”柳嗣煦口舌便給,順着柳嗣源的話頭補充。
他二人宛若事先排練過無數次一般,彼此配合得天衣無縫。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也都恰到好處,讓人明知道他們在說瞎話,也生不起氣來。
無法生氣,韓青卻感覺渾身上下好生不自在,皺了皺眉頭,輕輕擺手,“給我本人的謝禮就不必了。韓某讓他們寫信索取賠償,是因爲高麗水師不宣而戰,耽誤我登萊兩地的農時。而韓某自身,并無損失,也跟貞州柳氏素無往來。”
“話雖如此,可我柳氏終究欠了韓提刑天大的人情。若不有所表示,族中長輩,未免心懷愧疚。”仿佛早就料到韓青不會收柳家的謝禮,柳嗣源笑着拱起手,柔聲解釋。
“韓提刑可是擔心收了禮物,有損您的英名?”柳嗣煦跟他配合默契,緊跟着快速說道,“其實大可不必。謝禮乃是我家先祖誠懸公親手謄寫的詩作一篇。乃是族中長輩聞聽韓提刑乃是鄭祭酒門下高徒,特地從族庫裏找出來相贈。”
“柳誠懸?你家祖上是唐人?大唐河東郡公?”韓青大吃一驚,身體瞬間坐了個筆直。
如果沒有與韓佳俊的靈魂融合爲一,他恐怕即便想破腦袋,都想不出柳誠懸是誰?
而拜韓佳俊往年刻苦讀書所賜,他剛才耳朵裏聽到“誠懸”兩個字,立刻将柳家的先祖,與大唐河東郡公,大書法家柳公權聯系到了一起。
“我等不肖,有辱先祖聲名。”敏銳地注意到了韓青臉上的表情變化,柳嗣源帶着幾分驕傲拱手。
“鬥膽彙報給韓提刑得知,我貞州柳氏,乃是在黃巢之亂時,渡海避禍,才去的高麗。族中子弟,皆以身上的唐人血脈爲榮!”柳嗣煦也面露微笑,驕傲地宣布。
“原來是河東郡公之後,在下失敬了!”韓青的心态迅速恢複了平穩,笑着輕輕拱手。
上輩子,他堅信人非牲口,不需要名種名血。這輩子雖然自身也出于豪門,卻仍舊對血脈傳承這東西,不怎麽“感冒”。
所以,震驚過後,隻是入鄉随俗地向柳家兄弟拱拱手,就算了事。并未因爲柳公權,就高看那兩人分毫。
“不敢,不敢,韓提刑客氣了!”柳嗣源的反應,明顯出現了一絲停頓,僵硬地拱手還禮。
“提及先祖,隻是爲了證明謝禮并非阿堵物而已。并無炫耀之意。”柳嗣煦的笑容,也有些僵硬,幹巴巴地在一旁補充。
也不怪二人表現得大不如前。
實在是韓青的反應,與他們以往遇到的情況相差太大。
以往兄弟倆隻要提起柳公權,哪怕對方是個領兵的粗痞,對待他們倆的态度也會立刻熱情幾分。
若是讀書人,則恨不得拉起兄弟倆的手,平輩論交。
原因很簡單,第一,柳公權生前,乃是大唐文宗親口稱贊的“三步之才”,文名和書法,都當世無兩。
第二,則是禮物本身的價值。雖然隻是薄薄的一頁紙,拿到市面上,報價十萬吊,争搶者都得趨之若鹜!
“那韓某就卻之不恭了。”唯一讓柳家兄弟倆感到欣慰的是,韓青對他們倆态度沒多少變化,卻不再拒絕收禮。笑了笑,輕輕點頭,“令祖親筆謄抄的詩作,放在任何時代,任何地方,都是瑰寶。韓某留下之後,必然會給它尋個安全所在,好生珍藏。”
“多謝開國侯盛贊,詩作就在随從手中,在下這就将其取來。”柳嗣源暗松了一口氣,趕緊笑着躬身。
“随從粗鄙,怕驚擾了開國侯,所以剛才家兄特地吩咐他,留在門外看管盛放詩作的禮盒。”唯恐韓青覺得怠慢,柳嗣煦陪着笑臉解釋。
“二位有心了,讓随從帶着禮盒進來便是!”韓青笑了笑,輕輕擺手。
在他眼裏,柳氏兄弟,已經是不折不扣的高麗臣民。所以他沒有任何興趣,跟那兄弟倆套近乎。
然而,在他眼裏,柳公權卻是貨真價實的華夏先賢。其所裏留下的真迹,有機會能收回來,就不該便宜了外人。
“多謝韓提刑體諒!”柳氏兄弟禮貌地拱手緻謝,然後轉身出門,舉手投足間,透着一股子名門子弟的風範。
不多時,二人又帶着一位身材雄壯的仆人入内。将一個做工精美的木制禮盒打開,當衆請韓青的親兵查驗。
待親兵查驗完畢之後,柳嗣源小心翼翼地從禮盒中取出個裱糊好的卷軸,捧至額前,緩步走向韓青的帥案。
“這禮送的,可真夠繁瑣的。”韓青看得有些不耐煩,在肚子裏悄悄嘀咕,與此同時,卻對柳公權的真迹,多少有幾分期待。
然而,就在他準備起身接過書冊之際,身背後,卻忽然傳來窦蓉的聲音,“郎君小心,圖窮匕見!”
“什麽?”韓青激靈靈打個哆嗦,本能地将左手推向了帥案,同時将身體連着座椅一道迅速後撤。
說時遲,那時快,沒等窦蓉的聲音落下,柳嗣源已經用右手從裱糊好的卷軸之中,抽出了一把鐵錐,朝着韓青的胸口分心便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