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她進宮之前,青梅竹馬的另一半兒,便是韓德昌!
刹那間,她的心髒,也仿佛被針刺了一下。有點疼,不是很劇烈,卻久久揮之不去。
銀帳裏的燭火,緩緩跳動,照亮她的白發,他的皺紋。
他們都不再年輕。
年少時的往事,遺憾也好,感傷也罷,都早已成爲過去。
現在提起來,更多的是懷念,而不是想要做任何補償。
那些失去的東西,也不可能補償得回來。
“你最近是不是又遇到了爲難的事情?”片刻之後,韓德昌的不想再糾結于彼此之間的稱呼問題,笑着主動詢問。
無論五十二歲的蕭太後,還是十四歲的蕭燕燕,在他眼裏,秉性其實都沒有多少改變。那就是,想讓自己幫忙的時候,撒嬌耍賴,手段百出,卻從來都不直說。
她在少女時代,就會用一份感情拴着自己,讓自己爲他做這做那。最初成爲太後那幾年,也經常故技重施。
最近十多年,她地位越來越穩,将皇帝和整個大遼,都盡在掌握,才終于不再用這種小伎倆。
而今天,她卻忽然又回憶起少年事,恐怕目的未必跟自己一樣,隻想對記憶中那對年青,搖頭而笑。
“在你眼裏,我就是這麽不堪麽?沒有爲難的事情,就不會想起你來?”蕭綽被問得又是一愣,迅速收拾臉上與心中的感懷,沖着韓德昌大翻白眼兒。
還是熟悉的動作,被抓到了也堅決不認賬。韓德昌心髒處的沉重感覺,頓時減弱了許多。
笑了笑,他柔聲回應,“有什麽堪與不堪的。你有事找我出人出力,不是應該的麽?至于沒事的時候,你是大遼太後,我是大遼齊王,咱們兩人都有一大堆事情需要忙碌,彼此想不起來對方,也是應該。”
這些都是大實話。
這個态度,足夠豁達,也是事實上很多老朋友的相處方式。
登時,蕭綽心髒處的針刺感覺,也迅速減弱。又翻了韓德昌一記白眼,無可奈何地搖頭,“你這個人,真是沒意思透頂。也不知道你家的那幾個夫人,這些年日子是怎麽熬過來的?”
“一天天過呗,既然已經成了夫妻。況且嫁給我之時,她們已經足夠風光。”韓德昌也不懊惱,笑着回應。
“是啊,她們嫁的是我大遼最年輕的開國公。不到二十歲,就權知南京事。”蕭綽再次心有所感,歎息着說道。
她自己,何嘗不是爲了出嫁那一瞬的風光,付出了半生?
做皇帝的女人,風頭天下無兩。至于當年的韓德昌,雖然讓她心中割舍不下,比起做皇妃,輔佐丈夫治理天下,對少女時代的她來說,吸引力終究弱了一些。
“我手裏有四千嫡系部曲,前來助戰的室韋、靺鞨兩族兵馬,也可爲我所用。”既然已經猜到蕭綽忽然開始懷舊,是有所求。韓德昌幹脆主動亮明家底,“另外,還有七八個将領,也與我交好。除了陛下之外,如果你發現有誰可能對大遼不利,我的劍,随時可以爲你所用!”
“沒那麽嚴重!你不用單獨把隆緒摘出來。”蕭綽立刻收起了感慨,笑着搖頭,“我從沒想過做大遼的女帝,跟隆緒的母子之情也分毫未減。雖然,他現在越來越嫌我礙事。”
頓了頓,她的聲音急速轉低,“我今天爲難的是,如何約束楚王隆佑的野心,讓皇帝和他兩個,将來不至于手足相殘。”
“楚王?他想謀反?太後慎言,他可是您的親生兒子!”韓德昌被吓了一大跳,趕緊低聲勸阻。
楚王耶律隆佑是蕭綽的第二個兒子,與當今皇帝耶律隆緒兩人兄友弟恭,關系極爲親密。
此番耶律隆緒南征,特地留楚王耶律隆佑坐鎮中京,替自己看守皇宮,順帶保護百官的家眷。
如果耶律隆佑生出的不臣之心,非但南征大業将毀于一旦。皇帝親領大軍回師平叛,不知道多少留在上京的文臣武将及其家眷,将死于非命!
“正是因爲是我的親生兒子,我才爲難。”蕭綽的聲音也低了下來,眼神中帶着無法隐藏的焦灼,“他那邊已經有了動作,但是還沒下定最後的決心。我如果現在就動手解決了他,又怕他被冤枉了。而如果我聽之任之,等着他自己幡然悔悟,恐怕到頭來,他必死無疑,隆緒也會爲此而懷疑我。”
“我明日一早,立刻向皇上請命,返回上京催促對前線的馬料和牲口供應。”韓德昌非常果斷,不問蕭綽從哪來的消息,而是立刻開始謀劃解決的辦法。
他是遼國的大丞相,齊王,門生故舊遍布朝野。
他有擊敗宋軍,平叛輔政之功,在大遼三京都威名赫赫。
他在後族蕭氏、皇族耶律氏,以及契丹各大部,都有足夠多的朋友,一呼百應。
他還有兩代皇帝賜下的嫡系部曲,足以威懾耶律隆佑身邊的人,不敢輕舉妄動。
然而,蕭綽卻看了韓德昌一眼,難過地搖頭,“皇上從小到大,沒遭受過背叛。如果知道隆佑有圖謀不軌的企圖,即便隆佑未曾付諸實施,恐怕他也不會容隆佑活在世上!”
她可以掌控萬乘大國,讓群臣俯首聽命。然而,她卻無法阻止自家的兩個兒子,拔刀相向。
這才是讓她感覺到心裏憔悴的緣由,也是令她倍感虛弱,不得不再度向韓德昌伸手求助的動因。
除了韓德昌,滿朝文武,包括耶律和蕭兩姓的族老,沒人能設身處地地替她考慮。
除了韓德昌,也沒人能在成功化解掉危機之後,還保證她的另外一個兒子不被秋後算賬。
這是她經過深思熟慮之後的選擇,也多次經曆的實際驗證。韓德昌這輩子,從沒辜負過她的期待,相信,這次也是一樣。
“其實,我也老了,留在前線,根本幫不上忙。陛下也不願意,事事向我這個老臣請教!”果然,韓德昌如她所願,很快就想到了一個更爲妥當的辦法,“我如果不耐暑熱生了病,陛下肯定會準許我回大遼去休養。我趁機再把爲前線籌辦糧草辎重的任務要過來,陛下也不會懷疑我另有圖謀。”
知道蕭綽不放心,放緩了語速,他繼續補充,“待我回到上京,立刻以你的名義,調楚王去南京。他身邊沒有了支持者,也就沒了實現野心的依仗。然後,你再打發他去蠻荒之地多吃些苦頭,過後,皇帝即便猜到他曾經圖謀不軌,見他鼻青臉腫的狼狽樣子,也就心軟了。即便不心軟,楚王在你手裏,他也不好派兵過去捉。”
“那些教唆他的人,南面行人司已經整理了名單給我!”好蕭綽,立刻做出決斷,從衣袖裏掏出一片絹布,雙手捧到了韓德昌面前,“名單你帶上,查實之後,該殺的殺,該族誅的族誅,一個都不要姑息!”
她心疼自己的兒子,卻不會心疼外人。
那些在她眼裏,威脅到大遼江山的“奸賊”,她殺起來絕不皺眉。
“遵命!”韓德昌接過絹布,躬身行禮。刹那間,心中竟然湧起了幾分輕松。
“你是不是早就想返回大遼了?你不看好這次南征?”蕭綽直覺很敏銳,立刻發現了韓德昌心态變化,皺着眉頭詢問。
“我也老了啊!”韓德昌笑了笑,沒有直接給出答案。
“爲什麽?”蕭綽對答案很不滿意,上前一步,再度去抓韓德昌的手腕。
“一代新人換舊人,皇上身邊,理應有他自己的臂膀。我留下,幫不上忙,反而顯得多餘。”韓德昌也不隐瞞,笑着補充,“另外,宋軍使用了火藥彈,我想不出破解之道。”
“就這些?”蕭綽将信将疑,繼續刨根究底。
“還有那個向大宋皇帝進獻了火藥彈的人。”韓德昌想都不想,又給出了另外一個答案,“他讓我想起了我們韓家的一個仇人,鄭子明。”
“鄭子明?”太後蕭綽眉頭緊皺,稍微廢了一些力氣,才想起了另外一個傳說。
那個傳說,距離現在已經非常遙遠。
想當年,韓德昌家中,曾經有位少女,從江南帶着郎君回來面見家人。而她自己挑選的郎君,便是後來的大宋開國太祖趙匡胤!
韓家的長輩,沒有眼光,看不出趙匡胤的未來。非常出手拆散了這對鴛鴦,并且未來取信于當時的大遼皇帝,當着趙匡胤和他的兩位結義兄弟的面兒,将少女親手射殺。
而趙匡胤的那兩位結拜兄弟,一個就是後來的周世宗柴榮。
一個則是後晉的皇子,石子明。當時爲了避禍,改姓爲鄭。
短短數年之後,韓家就爲他們的選擇,付出的巨大的代價。
那個妖孽般的鄭子明,竟然憑借一場風寒(流感),擊敗了兩萬大遼精銳。與趙匡胤一道,将當時領兵的主帥韓匡美等人斬殺于陣前。
韓家當時受創之重,超過了所有人的想象。足足花費了二十年時間,才終于緩過元氣來。
“太後,老臣有一事相請。”正恍惚之際,卻又聽見韓德昌鄭重說道。
“你盡管說,隻要我能做到,絕不推脫!”蕭綽知道,自己不能讓韓德昌光幹活不求回報,笑了笑,輕輕點頭。
“那韓青,猶如鄭子明第二。”韓德昌收起笑容,長揖爲禮,“如果太後有機會除掉他,一定要不惜任何代價。否則,接下來不知道還有多少變數在等着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