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軍中不準攜帶女眷的規矩,以及崔榮此舉算不算明知故犯,他才沒功夫去管。
高麗國的所有規矩,都是針對尋常百姓所制定的。他們八大豪門子弟,從生下來第一天起,就已經跳出了規矩之外。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夜半時分,忽然有洪亮的号角聲,将皇甫恭從睡夢中驚醒。下意識地伸手抓了一把,“綢緞”仍在。睜開眼睛,他卻看到一張驚慌失措的面孔。
“公子,起火了,外邊起火了。”擁有綢緞般順滑皮膚的少女,低聲哭喊。鎖骨、前胸等處,仍舊留着睡前二人及時行樂的印記。
這讓皇甫恭很疑惑,分不清自己是正在做春夢,還是剛剛從夢裏回到現實。然而,接下來的刹那間,卻有一連串更凄厲的叫喊聲,迅速幫他做出了驗證。
“敵襲,敵襲——”
“着火了,着火了,宋人殺過來了。宋人在放火燒船!”
“保護都指揮使,保護都指揮使。放弩槍,放弩槍阻止縱火船靠近!”
……
“來人——”皇甫恭大叫一聲,翻身坐起,手忙腳亂地抓了衣服遮住自己光溜溜的身體。
是宋軍借助他們熟悉當地水文的優勢,趁夜發起了火攻!皇甫恭記得,大前天半夜,宋軍就發起過同樣的夜襲。
隻不過,那次,宋軍縱火的目标是蔡仁願所直屬的中軍分艦隊。當時,他和車立、崔榮兩人,還心照不宣地選擇了袖手旁觀。
而這次,該死的宋軍,居然在他身上如法炮制!
“保護公子!”
“保護都指揮使!”
“公子小心……”
親兵都頭皇甫良帶着七八名弟兄,跌跌撞撞地沖進寝倉。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焦灼,“都指揮使,不好了……”
“慌什麽?幫我趕緊披甲!宋軍沒幾個人,隻要我們自己穩住陣腳,他們就占不到多少便宜走!”皇甫恭擡腳踹了距離自己最近的皇甫良一記,高聲打斷。
這是他根據安插在蔡仁願身邊的眼線,所彙報的情況,總結得出的經驗之談。
那一次,如果蔡仁願能夠沉得住氣,從容調遣兵馬,至少能讓損失降低一半兒。
而即便蔡仁願當時應對失當,實際上,宋軍也隻焚壞了十多艘戰艦。剩下的損失,全是蔡仁願手下的将士過于慌亂,戰艦彼此碰撞所導緻。根本不該算成宋軍的戰果!
“哎,哎,不慌,屬下不慌!”親兵都頭皇甫良吃了窩心腳,卻不敢喊冤,紅着臉高聲回應。緊跟着,卻又壯起膽子開口提醒,“啓禀都指揮使,不一樣。這次宋軍來了好多船,真的好多船!港灣裏,港灣裏到處都是縱火船!都指揮使,趕緊下令起錨,趁着亂,屬下保護您先沖出去。”
“你胡說!宋軍主力在登州!怎麽可能趕過來!”皇甫恭大急,一把推開自己的親兵都頭,大步沖上甲闆。
宋軍主力遠在登州,登州對面的大謝戍島上,還有蔡仁願率領艦隊虎視眈眈。
他們怎麽可能,在蔡仁願的眼皮底下,神不知鬼不覺地殺到膠灣。
一定是有人弄錯了,一定是有人過于慌張。
宋軍主力沒法趕過來,膠西縣城内的守軍數量非常有限。即便夜襲,也給高麗分艦隊造成不了太大損失。
一邊在肚子裏給自己打氣,皇甫恭一邊舉頭四望。刹那間,如同被冷水澆頭!
四下裏,已經被火光照得亮如白晝。根本不用費任何力氣,他就能夠看到,數以百計的漁船和舢闆,點着篝火,梭魚般在港灣之内縱橫來去。
而自己麾下的那些戰艦,卻因爲驟然遇襲,根本沒時間起錨,更沒辦法閃避。
從睡夢中被驚醒的弟兄們,站在甲闆上,盡一切可能阻擋漁船向戰艦靠攏,卻擋得住這艘,擋不住那艘,最後,幾乎就眼睜睜地看到漁船與戰艦撞在了一處。
“砰!”因爲體型相差太懸殊,漁船與戰艦相撞時的聲音很輕微。然而,一道耀眼的火光,卻貼着戰艦的側舷騰空而起。
漁船的首部被撞破了,船艙内的魚油,一半兒淌向了戰艦旁邊的海面,另外一半直接灑在戰艦側舷上。
火光貼着沾染了魚油的海面和船舷翻滾,轉眼間翻上了戰艦的甲闆。光着屁股的高麗水師将士,拎起水桶和沙桶努力滅火,效果卻微乎其微。
“起錨,起錨。通知所有戰艦起錨,起錨之後立刻劃槳遠離海岸!”不敢繼續再看下去,皇甫恭扯開嗓子,不顧一切地大叫,“水面寬闊,先甩開宋軍,然後再整隊反擊!”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凄厲的海螺聲緊跟着響起,将他的命令,瞬間周圍所有人的耳朵。
幾艘哨船,立刻劃動船槳,分散向四周沖去。傳令兵站在船頭,手舉海螺,一遍遍将皇甫恭的命令重複,力争讓更多手足無措的水師将士,及時聽到主将的指點。
皇甫恭腳下的甲闆晃了晃,緊跟着,也開始緩緩移動。巨大的鐵錨,被水手們用辘轳和繩索,從水底拉起來,減輕對戰艦的羁絆。
四十多支船槳同時下水,推動戰艦向後移動,遠離海岸。比起宋軍用來縱火的漁船和舢闆,皇甫恭腳下這艘戰艦,堪稱巨無霸。隻要能加起速度,升起船帆,就可以撞碎所有阻擋,揚長而去。
二十丈外,另一艘一百二十料戰艦,反應比皇甫恭腳下這艘更快。竟然搶先一步離開了海岸,然後迅速掉頭,将船首轉向膠灣入口,同時将竹片和蘆葦編制的主帆快速升起。
“是崔榮新換的座艦!”皇甫恭迅速就認出了那艘戰艦屬于誰,眉頭再度驟緊,“這厮,倒是逃出經驗了!”
還沒等他想好,是否命令自己座艦追過去,與崔榮并肩撤離。三艘舢闆,忽然貼着水面飛掠而至。
崔榮的座艦上,立刻施放弩槍攔截,卻因爲舢闆太小,且移動速度太快,根本沒有命中任何目标。
而舢闆上的大宋健兒,卻果斷用手中火把,點燃了腳下的木制油桶。随即,一縱身,迅速紮向了海面。
三艘無人控制的舢闆,速度絲毫沒有減慢,冒着戰艦上射下來的箭雨,向其繼續靠近。
十步,五步,三步,砰!
撞擊聲仍舊微乎其微,并且迅速被尖叫聲和海浪聲所掩蓋。
舢闆碎裂,傾覆,燃燒的木桶落水,繼續被波濤推着撞向戰艦的側舷,一下,又一下,每一下,都将更多的魚油和火焰,灑上戰艦。
前後不過才十幾個彈指功夫,崔榮的座艦,就變成了一團移動的篝火。崔榮本人,又像當初攻打登州港時那樣,在親兵的簇擁下,搶了一艘備用舢闆,棄艦而逃。
有一整隊漁船和舢闆,飄忽而至。船上的宋軍将士,明顯看到了崔榮棄艦逃生,卻沒有對他發起攻擊。而是直接忽略了他,撲向了另外一艘剛剛開始升帆的高麗戰艦。
引火物迅速被點燃,三隻舢闆和一艘漁船脫離隊伍,撲向目标,就像狼群撲向了耕牛!
“左轉,左轉,避開漁船和舢闆。”一股寒意從腳底闆處湧起來,刹那間直接竄入皇甫恭的心窩。扯開嗓子,他再度大喊大叫。
宋軍這次不是小規模偷襲,而是試圖将所有停靠在膠灣的高麗戰艦全部葬送。天呐,他們到底是從哪裏冒出來的?他們怎麽有這麽多漁船和舢闆?
如果膠西城内,有這麽多宋軍,他們白天時,爲何不出城反擊?
如果他們來自登州,蔡仁願爲什麽不派戰艦攔截,爲什麽不派哨船示警?
皇甫恭想不出答案,也沒時間去想答案。
無論宋軍是從哪裏冒出來的,此時此刻,他們正在向停泊中的高麗艦隊發起火攻,都是事實!
隻有讓自己的座艦,在被宋軍盯上之前加起速度,才能避免人和戰艦一起,被燒成灰燼。皇甫恭才有機會重整隊伍,發起反擊或者與其他戰艦結伴沖向外海。
否則,明年的今天,就是他本人和大半支高麗水師的忌日。
“轉舵,轉舵,先往火光稀疏的地方劃!”
“宋軍船小,貼着水面的火光就是他們。”
“甩開他們,别讓他們追上……”
戰艦上,皇甫良等人,亂哄哄地叫嚷。然後操槳的操槳,轉舵的轉舵,将戰艦盡量遠離火光。
也許是老天爺在暗中保佑,這次,皇甫恭所在的戰艦,走得非常順利。很快,就遠離了海岸,避開了兩隊來襲的宋軍,然後揚起船帆,快速沖向港灣入口。
一艘熊熊燃燒的戰艦,忽然出現在前方。皇甫恭毫不猶豫命令自己的座艦撞了過去,将後者撞得支離破碎。
一艘正在逃命的舢闆上,有人拼命向座艦揮手。黃埔恭連辨認一下對方身份的心思都沒有,就指揮着座艦從舢闆旁直沖而過。
慈不掌兵,這種時候,對别人的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
膠灣内風平浪靜,所以宋軍駕駛漁船和舢闆,就敢橫沖直撞。到了外海,卻是高麗戰艦的天下。
在外海,光是風浪,就能将舢闆直接掀翻,根本用不到高麗戰艦再浪費弩槍。
“傳令,所有船隻各自爲戰,沖出港灣,到外海重新集結!”眼看着周圍的天空和海面,已經重新變得黑暗,皇甫恭深吸了一口氣,高聲命令。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傳令兵将他的指示,化作海螺聲,一遍遍重複。也不管到底能有幾個人聽見。
事實上,即便沒有這道命令,港灣裏大多數高麗戰艦上的指揮使,也知道怎麽做才最爲理智。
不止一艘的戰艦,甩開了宋軍的縱火船,在海螺聲的指引下,向皇甫恭的座艦靠攏。很快,就重新湊出了一支規模在五十艘戰艦左右的中型艦隊。
“傳令,到了外海立刻整隊,天亮之後,掉頭回撲,殺宋軍一個措手不及!”回頭快速統計了一下跟上來的戰艦數量,皇甫恭咬牙切齒地吩咐。
雖然被宋軍燒了個焦頭爛額,他卻還沒有輸!
海戰,終究比的是戰艦的大小和艦隊的規模。宋軍憑着上百條小漁船,可以放火偷襲,卻沒有能力,與高麗艦隊堂堂正正一戰。
“嗚——”海螺聲隻響了一下,就戛然而止。他的命令,沒有成功傳出。
皇甫恭大怒,立刻快步沖向傳令兵。還沒等他發出質問,卻看見對方手指遠處的海面,身體像篩糠一樣打起了擺子。
“怎麽回事?”皇甫恭立刻意識到情況不妙,順着傳令兵的手指向遠處看去。
隻見十幾艘跟自家座艦差不多大小的戰艦,挑着明晃晃的燈籠,迎面沖了過來。其背後,還有上百艘漁船和舢闆,點着火把,緊緊相随。宛若一隻隻涅槃的鳳凰!
宋軍不是膠西城裏殺出來的,而是來自海上!
刹那間,皇甫恭就意識到,自己跳進了一個巨大的陷阱。
駐守京東東路的宋将,既然知道在登州港内制造暗礁和暗樁,阻攔高麗戰艦的進攻。怎麽可能偏偏就忘了距離登州隻有短短一日船程的膠灣?
其不在膠灣内布置暗礁和暗樁,恐怕就是爲了讓高麗水師攻打登州不下,轉道來攻打膠西,自投羅網!
而膠灣水域風平浪靜,即便是舢闆,也不擔心被海浪打沉。登萊水師沒多少戰艦和士卒,登萊沿海,卻有的是漁夫、漁船和舢闆。
再加上漁夫們都是本地人,熟悉水文,即便夜間在膠灣内行船,也不擔心迷失航向或者觸礁。
而高麗水師的戰艦,卻不可能永遠不靠岸停泊。隻要高麗水師的戰艦一靠岸下錨,宋将就可以指揮漁船和舢闆,像狼群一樣撲上來,給高麗水師“放血”。
他根本不需要懂得水戰,他也不需要多少戰船和兵卒。他隻需要舍得花錢,雇傭漁夫們将漁船和舢闆點燃了朝高麗水師的戰艦上撞,他就穩穩地占據了上風。
這條毒計,唯一破綻是,有人提前發現宋軍的行蹤。而蔡仁願被迫分兵,怎麽會認真替三個忘恩負義的下屬,死死盯着登州城内的宋軍。
隻要他一個疏忽,宋軍就可以在夜裏悄悄貼着海岸,乘船溜向膠灣。并且,換做自己與蔡仁願易位而處,皇甫恭不保證自己,會不會即便發現了宋軍有異動,也故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都指揮使小心,都指揮使小心,敵艦已經進入兩百步之内,小心弩炮!”忠心耿耿的親兵都頭皇甫良忽然帶着另外一名親兵沖到船頭,不由分說架起皇甫恭就朝戰艦中央處走。
“吹海螺,命令後面的戰艦跟上,以我的座艦爲前鋒,展開魚形陣!咱們大船多,結伴沖出去,勝算很大!”皇甫恭如夢初醒,一邊被架着踉跄後退,一邊高聲吩咐。
雖然已經落入了陷阱,他也不能坐以待斃。他這邊還有足夠多的戰艦,距離膠灣的出口也隻剩下兩三裏遠。隻要其他戰艦服從指揮,他還有六成把握,帶着沖破宋軍的阻擋,殺出重圍。
“嗚嗚嗚……”海螺聲迅速響起,将皇甫恭的命令傳向後面的其他高麗戰艦。然而,還沒等其他高麗戰艦做出響應,迎面殺過來的那十幾艘大宋戰艦,已經搶先射出了弩槍。
“嗖嗖嗖——”,粗大的弩槍騰空而起,呼嘯着撲向高麗戰艦。每一支弩槍的尾巴上,都拖着一道明亮的火焰,沿途中,還有火星不停從槍身濺落,宛若傳說中的天女散花。
“機關,宋軍的弩槍上有機關!”
“快躲開,小心火星燒了船帆!”
“該死的宋人,他們在弩槍尾巴上也綁了油罐子!”
……
驚呼聲,在高麗戰艦上紛紛而起。下一個瞬間,所有高麗戰艦都開始努力改變航向,以免被弩槍直接命中,或者被弩槍尾巴上所拖曳的火焰波及。
水戰用的弩車和弩槍,高麗水師将士對其并不陌生。高麗戰艦上,也配備着同樣利器,并且一部分弩槍前部,還固定着毛竹或者木頭做的油罐子,以便在發射之後放火點燃敵船。
然而,高麗水師的将士,卻從沒見過,走一路燒一路,還拖着一條火焰之尾的弩槍。也不知道,其威力究竟如何。所以,每艘戰艦,隻能按照艦上級别最高的軍官所發出的命令,各行其是。
如此一來,就再也不用談什麽列陣迎戰。戰艦與戰艦之間,慌亂中能保證不互相碰撞,已是難得,根本不可能繼續互相配合,結陣對抗強敵。
結果,絕大多數高麗戰艦,的确躲開了宋軍所發射的弩槍,卻無法聽從任何來自旗艦的号令。而對面的十幾艘宋軍戰艦,發射完了一輪弩槍之後,立刻加速前撲,每艘戰艦的首部,精鐵打造的撞角寒光四射。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畫角聲宛若龍吟,上百艘漁船和舢闆,也伴着畫角聲驟然加速。帶着滿船的幹柴和油脂,各自尋找縱火目标。
“砰,砰,砰……”各艘高麗戰艦果斷發射弩槍攔截,效果卻非常寥寥。
弩槍準頭有限,除非集中多艘戰艦上的弩車,朝着同一區域發射,否則,很難命中移動中的目标。
而集中多艘弩車,前提是戰艦能聽從指揮,列陣而戰!
“加速,加速沖出去,不要戀戰。漁船一撞就翻,别給他們靠近縱火的機會!”危急關頭,皇甫恭倒是顯出了幾分英雄氣概,扯開嗓子,向所有高麗将士發出提醒。
這個提醒非常正确,然而,卻爲時已晚。
傳令兵剛剛舉起海螺,還沒等将他的提醒化作螺号聲傳出,一艘宋軍的戰艦,已經沖到了他的座艦附近,迎面就又是一記火弩槍。
“砰!”皇甫恭的座艦,也發射了一支弩槍還擊。兩支弩槍在半空中交錯而過,然後各自成功命中目标。
高麗人的弩槍上,也有油罐崩裂,眨眼間,在大宋戰艦的前甲闆上,點燃了一大片“篝火”。
附近的大宋水手,立刻拎着沙桶沖了過去,将濕潤的海沙輪番向“篝火”上傾倒,很快,就将篝火壓得越來越小。
皇甫恭的座艦,應對得可就沒那麽輕松了。宋軍發射過來的火弩槍,掠過的船首樓,正中主帆。
竹篾編制的主帆,瞬間化作了巨大的蠟燭。而火弩槍卻挂在半空,燃燒的魚油從槍身和槍尾兩處儲油罐中淅淅瀝瀝而落。
桅杆下,很看也有很大一片區域,騰起了火苗。蔡仁願親手訓練出來的高麗水兵,擡着沙桶輪番撲上,試圖用海沙來滅火。卻壓滅了一層,半空中又落下來一層,始終無法讓火勢變小。
而就在船上的水手們,忙得焦頭爛額之際,一艘漁船忽然無聲無息地沖至。“砰”隻是随着一記聲音輕微的碰撞,漁船就粉身碎骨。船艙内的油脂和幹柴散落,在高麗戰艦的側舷和船底兩處,各自燒出一面豎立的火牆。
“潑泥漿,潑泥漿!”有幾個都頭,扯開嗓子,越俎代庖發出命令。附近的水手聞聽,立刻擡起裝滿泥漿的木桶,對準起火的位置倒下。
泥漿對付魚油起火,乃是常識。每一名經過訓練的高麗将士,都對此确信無疑。
然而,令他們無法相信的是,當泥漿與火焰相遇,後者竟然逆着泥漿跳躍而上,轉眼間,就蔓延到了甲闆。
每一團火苗,都發出妖異的光芒。如同地府裏沖出來的幽靈,在甲闆上翩翩起舞。
它們的确是幽靈,表面是亮紅色,内部卻是呈現藍綠色。更多的泥漿澆上去,非但無法将它們撲滅,反而令火苗跳得更高,更爲狂野。
“猛火油!”皇甫恭身邊,也不缺識貨者,扯開嗓子高聲提醒,“别澆了,直接放幹沙子。這是猛火油,西域來的猛火油!越澆燒得越旺。”
“倒幹砂,倒幹砂!”無數人,慌慌張張地重複。然後四處去尋找存放沙子的木桶。好不容易,才控制住了火勢,船頭處,卻忽然又傳來一聲巨響,“轟!”
對面駛過來的那艘大宋戰艦,竟然直接撞上了高麗戰艦的前半身。銳利的撞角,直接将高戰艦開膛破肚。
甲闆晃動,皇甫恭身邊,無數高麗将士,都被摔成了滾地葫蘆。雖然憑借皇甫良等人的攙扶,他僥幸沒有摔倒,卻也被晃得頭暈眼花。
還沒等他來得及,命令戰艦上的弟兄們,趕緊站起來迎敵。數隻拖着繩索的飛爪,已經從宋艦上呼嘯而至。轉眼功夫,就在兩艘戰艦之間,拉出了七八條索道。
一名八尺開外,身體修長的年青宋将,單手擎刀,用鐵鈎拉着索道,淩空撲落。雙腳剛剛與甲闆接觸,就猛地來了一記秋風掃落葉,将距離他最近的一名高麗士卒,攔腰砍成兩段。
三名回過神來的高麗士卒,呐喊着撲向年青宋将,試圖替同伴報仇。那宋将,卻毫無畏懼。松開索道上的鐵鈎,搶步前撲,對準沖到自己面前的高麗士卒,就來了一記力劈華山。
他動作如此之快,令染血的刀刃,在半空劃出一道紅色閃電。迎面沖過來的高麗士卒不得不舉刀格擋,立刻被震得踉跄後退。
“當!”年青宋将快速收刀,轉身斜撩,将從左側砍向自己的刀鋒磕開。随即,猛地探出右腿,來了一記老樹盤根,搶在第三名高麗士卒砍中自己之前,将對方掃得騰空而起,斜着摔出了半丈遠!
根本不給摔倒之人重新站起來的機會,年青的宋将快步追上去,将其一刀砍去首級。同時與另外兩名高麗士卒拉開了距離。
緊跟着,他又向前跑了三步,雙腳踩住船舷快速挪動,屈膝,縱身。整個人,竟然憑借船舷來了淩空倒飛。手中鋼刀如同長鞭,随着身體移動甩出,正中追殺過來的第二名高麗士卒脖頸。
脖頸被切斷,鮮血狂噴而起。中刀的高麗士卒原地打了個圈子,擡手抓向半空,卻什麽都沒抓到,圓睜着雙眼栽倒。
第三名高麗士兵見勢不妙,轉身就跑。青年宋将大步追了上去,從背後将此人直接砍下了大海。
“投降免死!”他忽然舉刀斷喝,也不管甲闆上的高麗将士能否聽懂。然後邁步返回索道旁,替陸續跟上來的袍澤開路,一刀一個,轉眼間,就殺出一片落腳之地。
更多的宋軍将士,借助索道跳上了高麗戰艦。在年青的宋将身邊,快速結陣。“投降免死!”他們齊聲高呼,然後快速向前推進,轉眼間,就從船頭推到船中央,又繞過還在冒着火苗的桅杆,繼續推向船尾。
“擋住他,擋住他!”皇甫恭沒勇氣跟年青的宋将拼命,在親兵們的保護下,且戰且退。
海戰并非地面厮殺,退到船尾之後,他便無路可退。一邊高聲督促親兵們舍命阻擋年青宋将,他一邊扭頭四下尋找可能出現的救兵。
讓他無比絕望的,四下裏,竟然看不到任何高麗戰艦趕過來支援。
所有跟他一道擺脫了偷襲的高麗戰艦,都在分頭逃命。而那區區十來艘宋艦,則帶着大隊的漁船和舢闆,跟在高麗戰艦之後緊追不舍。
還有兩艘漁船,正挑着燈籠,等在他的座艦附近。就待座艦上有人放下舢闆逃命,就沖上過來斬首立功。
“啊——”慘叫聲傳來,吓得皇甫恭不敢繼續尋找援兵,快速扭頭。
卻發現,就在自己扭頭尋找援兵和逃生之路這短短十幾個呼吸功夫,自己麾下的親信,已經損失殆盡。
親兵都頭皇甫良,舉着鋼刀,甯死不肯讓開道路。那名年青的宋将,則揮刀下劈,在皇甫良頭頂上方砍出一串火星。
皇甫良在高麗軍中,也是有名的勇士,力氣卻遠不如對方,竟然被劈得連連後退。而那名宋将,卻如影随形,一刀又是一刀,刀刀不離他的脖頸與胸口。
一抹血珠濺起,迅速灑了皇甫恭滿臉。他有心拔刀給自家親兵都頭助戰,手臂卻抖得厲害。有心大喝一聲,自報身份,讓那名宋将有本事朝着自己來,嘴巴卻遲遲無法張開。
“啊——”慘叫聲再次響起,皇甫良鎖骨處中刀,鮮血迅速染紅了半邊身體。
他踉跄後退,用将鋼刀戳進甲闆,支撐着自己不要立刻倒下。然後,拼盡全身力氣扭頭,向皇甫恭發出提醒,“公子,跳海,跳海!皇甫家的兒郎,甯死……”
“噗通!”一道嬌小的身影落水,卻是昨夜被崔榮送給皇甫恭的美姬,不願當俘虜,選擇了投水而死。
“别殺我,我投降,投降!”皇甫恭激靈靈打了個哆嗦,嘴裏終于發出了聲音。卻是學了多年的唐言,字正腔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