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星光很亮,照亮屋子周圍的斷壁殘垣。有些殘垣上,還隐約有血迹沒被雨水沖洗幹淨,被星光一照,愈發顯得凄涼。
時值半夜,海潮聲連綿不斷。空氣裏,也帶着海水特有的腥味兒。偶爾有夜風吹來,還能送來幾縷古怪的臭氣,不知道是來自腐爛的魚蝦,還是來自被掩蓋在泥土下的屍體。
那些屍體被埋得很淺,很應付。白天被準許去島上放風的時候,許紫菱曾經多次看到有屍體的殘骸被野獸從土裏刨出來,或者被雨水從土裏沖出來,暴露在陽光下無人問津。
每當遇到這種情況,負責看管她的兩名紅蓮教徒,總是一邊驅趕她返回用來當做囚牢的木屋,一邊大聲罵罵咧咧。
但是無論罵得多響亮,那兩名紅蓮教徒,卻絕不肯伸手,給殘破的屍骸上再添一把土。雖然以他們的本事,即便讓屍骸重新入土爲安,也并非什麽難事。
這樣許紫菱很看不起他們,同時,也越發堅信自己當初的選擇。
失去對生命的敬畏,并不是勇敢。
失去對同類的憐憫,也不會讓人顯得高貴。
而遇到麻煩事情就罵罵咧咧,怨天怨地,更非男人所爲。
如果換成韓青在這兒,肯定不會吝啬給死者一個體面。也不會怪東怪西。他通常隻會皺着皺幾下眉頭,然後便開始想辦法一步步地解決問題。
跟在韓青身邊這麽久,許紫菱早就了解了自家男人的行事習慣。并且,越是了解,越能發現其與衆不同。
許紫菱的記憶裏,好像從沒看到自家男人胡亂發過脾氣。也沒看到自家男人,在麻煩面前一籌莫展。
自家男人總是有辦法,将複雜的事情變得簡單。哪怕是天塌下來,他也會想辦法找根棍子撐住,而不是瑟瑟發抖或者逃之夭夭。
想到韓青跟自己之間發生的那些事情,不知不覺間,許紫菱的嘴角就翹了起來,眼睛裏也閃起了亮光。
這讓她的模樣,平添幾分嬌豔。仿佛一朵盛開的鮮花,沐浴于溫暖的春光。
“大半夜不睡覺,對着窗子傻笑什麽呢?”一個酸溜溜的聲音忽然從背後傳來,瞬間打破了許紫菱的回憶。
“我,我睡不着。”許紫菱趕緊收起笑容,迅速轉身。鎖在手上的鐵鏈,因爲動作太急,發出一串刺耳的“叮當”聲。“你怎麽來了,餘師父呢,沒叫你陪着她麽?”
來人是葉青蓮,原本在蓮花班中,跟她同爲四大台柱。因爲彼此之間存在直接的競争,雙方的關系自然不可能好得起來,但是,也沒壞到哪去。
至少,表面上,雙方曾經以姐妹相稱。并且,葉青蓮因爲年齡比她小了幾歲,會叫她一聲姐姐。
此番許紫菱遭到劫持,卻沒受什麽大罪,也多虧了葉青蓮在極力維護。所以,在她的内心深處,對葉青蓮也生不出太多敵意。
“師父心神不甯,派我來查驗一番,以防有人把你偷偷救走。”葉青蓮對許紫菱,也沒展露出任何敵意,笑着向前走了幾步,低聲回應。“要我看,師父也是多心,這海島四面都是水,哪個蟊賊能長了翅膀飛上來?而姐夫那個人,又精明的很。沒有絕對把握,即便知道你在島上,肯定也不會冒着你被撕票的風險,駕船前來相救!”
前半句話,說的還算在理。後半句,則純屬故意打擊人了。
許紫菱聞聽,眼睛裏的光澤立刻就是一暗。然而,在短短的幾個彈指之後,她卻又展顔而笑,“他當然不會讓我冒險,不過,你們也别指望用我來要挾他。你姐夫那個人,吃軟不吃硬。你們如果好言好語求他幫忙,看在雙方在夏州曾經并肩作戰的份上,他未必不肯援手。抓了我威脅他,反而落了下乘!”
“落了下乘又怎樣?”明知道許紫菱說的乃是事實,也明明懷着救人的心思而來,葉青蓮卻感覺到一股怒火直沖自己的頂門,“難道他還敢冒着你被師父一刀殺了危險,推三阻四?如果他偷偷前來相救,沒人做内應,恐怕師父根本不會給你機會,活着跟他相見!”
話說出口,她就開始後悔。然而,卻沒料到,許紫菱聽了她的話之後,臉上非但沒有露出絲毫的恐懼,反而笑容愈發明媚,“他肯定會來,無論能否活着見到他,他肯爲我來,我就已經心滿意足!”
葉青蓮被笑得心裏發堵,咬着牙數落,“你這個蠢貨,我看你是魔怔了!你這輩子又不是沒見過别的男人?!如果不是他,師父又怎麽會遷怒于你?!”
“别的男人,又怎麽比得上他一根腳指頭!”許紫菱看了葉青蓮一眼,不屑地搖頭,“你見過别的男人,能寫出“滾滾長河東逝水”這種千古名句麽?你見過别的男人,肯爲一個隻跟他通過幾封信,還詞不達意的女子,不避刀劍麽?你見過别的男人,爲了避免一個陌生人蒙冤受屈,而熬夜翻閱所有卷宗,甚至通宵達旦麽?你見過别的男人,随便使出一個辦法,就遏制住了糧荒,讓成千上萬無辜百姓避免凍餓而死麽?你見過……“
一口氣,列舉了韓青的七八個長處,每一個,都貨真價實,令任何人都無法反駁。
葉青蓮聽了,心中愈發五味雜陳,愣愣半晌,才想起來朝着地上猛啐了一口,“呸,王婆賣瓜,自賣自誇!都說情人眼裏出西施,我還以爲光是男人如此,原來女人發起花癡來,也是一模一樣!”
“不識子都之美者,無目者也!”許紫菱既不生氣,也不害羞,隻管笑着撫掌。
“懶得理你!”葉青蓮無論如何也打擊不到她,悻然搖頭,“你繼續發花癡吧,我回去向師父覆命了。記得别亂跑,大半夜的,島上連人影子都沒有,當心把自己喂了野狗!”
“門口有人看着,我的手和腳都被你們用鐵鏈鎖着,我怎麽跑?”許紫菱翻了翻眼皮,低聲反問。
“我是怕你犯傻!”葉青蓮看了她一眼,快速回應。随即,又将頭轉向門口,高聲吩咐,“記住了,沒我的命令,誰都不準碰她一根寒毛。否則,别怪我翻臉無情!”
“是,聖女!”門外的兩個紅蓮教喽啰,早就被葉青蓮警告過無數次。因此,回答得幹脆又小心。
“我回去向師父覆命,你早點睡!”葉青蓮又将目光轉向許紫菱,咬牙切齒地吩咐,“别光顧着發花癡!免得把自己弄得形銷骨立,讓人以爲我和師父苛待了你。”
“嗯!”許紫菱順從地點頭,緊跟着,卻又将頭擡了起來,一眼不眨地看向了葉青蓮,“你……”
“别做夢了,師父要拿你爲人質,跟他談事情,自然不能讓你突然生起病來。”葉青蓮反應迅速,立刻高聲糾正。
緊跟着,卻又低下頭,将一把鑰匙,迅速塞進了許紫菱的掌心,同時用隻有二人能聽見的聲音叮囑。“算你運氣好。收好了,别急着打開鐐铐,以免被人發現。等我的消息。”
“你……”許紫菱的眼睛瞬間瞪得滾圓,嘴巴張得能塞進一顆雞蛋。
她始終堅信,韓青不會放棄自己。然而,卻做夢都想不到,葉青蓮居然成了韓青的内應。
“我跟你終究姐妹一場。”葉青蓮忽然覺得心裏發澀,用極低的聲音解釋。
随即,轉過頭,逃一般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