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代,通訊基本靠吼。消息傳播速度極慢。楊行彥昨天中午就在三山島發起了《讨丁、韓檄文栽贓嫁禍羞辱功勳之後》檄文,過了一天半時間,才傳到他的耳朵裏。
而與此同時,周圍各縣發生陸續“民變”,純陽教正式扯旗造反的噩耗,也正式送到了他的案頭。
局勢急轉直下,并且遠遠超過了他的預料。
在他的預想中,自己和韓青拿下掖縣縣令,就可以靜待王欽若派遣廂軍前來接應。然後,便可以憑借絕對優勢兵力,堵住水師的營門,逼迫楊行彥主動走出營外,接受朝廷的最後裁決。
然而,丁謂無論如何都想不到,楊行彥竟然直接扯旗造了反,還拉上了純陽教和嚴、楊、朱、鄭、于五大姓聯手。
雖然根據目前傳來的消息,五大姓中已經有官員拒絕了楊行彥的拉攏,通過扯書斬使的方式,果斷跟他劃清了界線。但是,消息隻來自距離掖縣一日路程之内,更遠的地方的其他官員如何選擇,他根本無法預料。
而眼下他和韓青都不在青州,經略安撫使王欽若獨自坐鎮路治,四周圍全是當地官員。王欽若能不能穩坐中軍帳,不被那些人劫持或者蠱惑,也很難說。
萬一王欽若不小心被五大姓的人劫持,或者爲了換取整個京東東路的安穩,主動跟五大姓妥協。他和韓青兩個,都有可能被抛出去平息五大姓的怒火。
屆時,韓青憑着韓家長輩的遮擋,也許還能調往别處爲官。他丁謂,恐怕就要前程盡毀!
“樞直消消氣,你現在就是把自己氣死,姓楊的也不會懸崖勒馬!”見丁謂方寸大亂,韓青親手給對方倒了一盞茶,自己也捧了一盞在手裏,邊喝,邊笑呵呵地開解。
與對方此刻的焦頭爛額完全不用,自打率部進了城内,他就徹底放松了下來。除了呼呼大睡,就是帶着窦沙去将救回來的少年男女按照姓名、籍貫、年齡登記造冊,再也不管城外風雨。仿佛楊行彥如何反應,已經跟自己無關了一般。
“他當然不會懸崖勒馬,但是,朝堂之上,卻會有清流爲他鼓與呼!”丁謂接過茶杯,狠狠灌了自己兩大口,氣喘籲籲地回應,“若是王經略那邊沒事還好,若是王經略那邊頂不住,被五姓帶着家丁聯手劫持,朝廷肯定會想辦法,先哄着楊行彥收兵,然後再問其他!”
唯恐韓青掉以輕心,頓了頓,他又壓低了聲音,咬牙切齒地補充,“你别不當回事。到了一定級别,心裏就沒有什麽是非曲直,凡事要先問,是不能對大宋江山有利。這種犧牲忠臣良将,去安撫奸賊的事情,老夫以往可是見得多。”
讓他無法相信的是,韓青聽了他的話,臉上卻仍舊沒有露出絲毫擔心的表情。又慢吞吞抿了幾口熱茶,才笑着說道:“朝堂上諸公,不會那麽快就做出決定吧?總得咱們先跟楊行彥等人打上一場,分出個勝負來再說!”
“你自認爲,就憑着咱們這三千來弟兄,可以打得過楊行彥和純陽教聯手?”丁謂愣了愣,眉頭輕皺,“你骁勇善戰,老夫承認。但咱們這三千多弟兄,如果出戰,就得擔心被人奪了掖縣。如果閉門不出,楊行彥和純陽教的反賊,隻要将掖縣團團包圍,就可以分兵去别處攻城略地。屆時,你我送不出任何消息,其他州縣又處處戰火,朝堂上諸公,又怎麽可能靜下心來等待。”
“你我可以先上奏,請官家和王相、寇相他們做好準備。”韓青想了想,迅速給出了解決方案。
“那隻能拖延一時。”丁謂看了他一眼,繼續皺眉,“快去,你寫,老夫聯署就是。雖然老夫現在官職在你之上,但是,檢舉不法,偵知鎮壓叛亂,卻是你的職責範圍之内。”
“已經寫好了,隻待樞直聯署。”韓青不慌不忙地回應了一句,放下茶杯,順手從身邊拿了一份寫好的奏折遞了過去。
“你已經寫好了?”丁謂又是一愣,追問的話脫口而出,“你早就料到姓楊的會勾結純陽教造反?”
“沒料到,但是,我知道他不會甘心坐以待斃。那麽,他就剩下了兩條路,要麽駕船出海,要麽帶兵造反。”韓青搖搖頭,聲音依舊不緊不慢。
“你……”丁謂上上下下打量韓青,越看,越覺得對方好像有什麽事情瞞着自己,“你還提前做了什麽準備?趕緊說出來,别讓老夫着急。老夫現在,已經完全跟你綁在了一起!”
“前幾天按照樞直的命令,向王經略請示的時候,順帶讓人提醒他,小心嚴家和楊家狗急跳牆。”韓青也不隐瞞,立刻笑着給出了回應。“另外,樞直也不用擔心五姓聯手。五姓當中,并不是每個家主都喪心病狂!”
“你是說,五姓當中,有人不會響應楊家和嚴家?”丁謂敏銳地捕捉到了關鍵信息,頓時又驚又喜,“還是除了嚴家和楊家,另外三家,都不會跟他們同流合污?你怎麽知道?你,你,你提前就跟另外三家,暗中通了消息!”
韓青沒有回答他的話,隻是笑着反問,“樞直難道就沒奇怪過,我爲何于春節之前,就得知糧價即将暴漲,搶先一步偷偷去了南方購買陳米?”
“五姓之中,有人出賣,不,有人暗中檢舉了嚴家要炒高糧價!”丁謂不愧爲一等進士,立刻就猜到了幕後的真相,“他們暗中跟你聯絡,告知了嚴家的一舉一動。所以,你才步步領先,讓嚴家炒糧的行爲,功敗垂成!”
“對,我還捎帶着,讓他們賺了不少錢。最後真正把糧食砸在了手裏的,隻有嚴家和楊家。”韓青笑了笑,繼續輕輕點頭,“而我之所以消息靈通,這麽快就掌握了純陽教的幾處分舵位置,也多虧了那三家幫忙指路!”
“他們,他們,他們爲什麽要幫你?他們這樣做,求什麽?”明知道韓青說的都是實話,丁謂卻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許給了他們什麽好處?官缺?錢财?還是對其以往的罪行,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韓青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說出來的話擲地有聲,“他們不想讓純陽教将地方上弄得一團糟。斷了他們根基!他們也不希望永遠被嚴氏踩在腳下。另外,他們也不看好,嚴家和楊家聯手,能鬥得赢我。更不覺得,劫掠自家百姓賣去遼國,能被天理所容!”
“也是,拐賣同族,人神共憤!”丁謂終于窺探到了事情的全貌,心中的煩躁,頓時散掉了一小半兒。
然而,低頭喝了幾口水之後,他卻繼續憂心忡忡地說道,“隻是這些,頂多能避免王經略不至于被嚴家和楊家的人聯手劫持,卻阻止不了純陽教和楊行彥聯手作亂。眼下楊行彥颠倒黑白,口口聲聲說他造反,是被你我二人所逼……”
“寫小作文麽,這個我懂!”韓青的嘴裏,忽然冒出了一句令丁謂很摸不到頭腦的話。“嘴巴長在他身上,我一時半會兒也捂不住。”
“不過……”稍稍頓了頓,他笑着搖頭,“這世間,總得有個公道。樞直,我已經把那些獲救的孩子們,都登記造冊了。除了五十幾個,是被親生父母所賣,或者親生父母已經不在人世。其餘兩百七十餘個,在京東東路和臨近的京東西路,淮南東西兩路,還都有家人和族人。”
“那有什麽用?眼下兵荒馬亂的,他們的家人,又不能前來認領?”丁謂聽得滿頭霧水,皺着眉頭說道。
韓青輕輕吐了口氣,用很柔和,卻非常堅定的聲音說道:“我會将他們的姓名,籍貫,年齡,在城内和臨近縣城公開張貼,請其家族尋機前來認領。另外,我也會在城内搭個台子,每天放幾個少年男女上去,講述他們被掠走的經過和在島上的遭遇!”
“你,你……“丁謂再度恍然大悟,随即,震驚地指着韓青,許久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以他的冷硬心腸,聽聞了柳氏兄妹的遭遇,還忍不住暗中抹一把同情淚。如果韓青将讓這些孩子親口當衆講述各自的經曆,掖縣城内,将有多少百姓會當場潸然淚下,進而義憤填膺。
大部分爲父母者,都視自家孩子爲心頭肉。得知失去的了孩子,還活在人間。恐怕不少人會冒着被亂兵所殺的風險,前來掖縣接孩子回家。
屆時,他們走到哪裏,楊家的罪行,就會傳播到哪裏。
而當百姓們一傳十,十傳百,将所經曆和所聽到的事實傳播出去之後,楊行彥的話,還會有幾人相信?嚴、楊兩家,名聲恐怕頂風都能臭出八百裏,還能找到幾人真心追随。
到最後,恐怕朝堂上那些有心替嚴氏和楊氏說好話的清流,都得乖乖閉嘴,或者反戈一擊。否則,清流就成了濁流,今後再也甭想憑着一張嘴巴去蠱惑任何人!
“純陽教自稱奉呂洞賓之命,掃蕩邪魔,救世間一切苦難。這次我倒是要看看,他們怎麽把楊行延劫掠拐賣同族的作爲,洗成替天行道!”韓青試圖達到的目的,卻比丁謂想到的更多,笑了笑,非常平靜地補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