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左眼跳财,右眼跳災。可左右眼皮輪流跳,就讓他不知道到底預兆的是福還是禍了。
所以,他隻能抽空對老天爺多禱告幾次,希望後者看在自己做人還有底限,并沒親手處死過島上任何一位不肯認命的少年男女的份上,保佑自己能挺過眼前這個月。。
到了下月初,北方遼國的遷民縣那邊的海面,就會解凍。關在芙蓉島上的三百多名少年男女,就會與貨物一起裝船,運往遼國,去賣給那邊的貴人。(注:遷民縣,即秦皇島。)
屆時,他吳有德今年的苦日子,就又宣告結束。拿着上頭賞賜下來的“封口錢”,就又可以逍遙快活大半年。
上頭做事和做人都很大氣,雖然吳有德每次隻需要在島上當三個月的看守,收到的“封口錢”卻足以抵得上一整年的軍饷。
所以,盡管知道,那些少年男女,大多數都來路不正。并且經常看到,有少年男女屍體被裝進草袋,與石塊一起抛入大海,吳有德卻從沒想過去舉報自己的上司。
斷人财路,等于殺人父母。去将上司的行爲舉報給更高位置的上司,等同于斷了包括自己在内成百上千人的财路。
那些活着和死去的少年男女,跟他吳有德非親非故。他不主動去禍害那些人,已經是善舉。怎麽可能想不開,爲了這群陌生人,去跟同僚和上司結下不共戴天之仇?
而以前那些“想不開”者,也是他的前車之鑒。非但沒成功将上司拉下馬,反而稀裏糊塗地就做了水鬼。
大宋江山姓趙,可芙蓉島及周邊二十裏,卻是姓楊。當兵吃糧二十年,吳有德早就把一切看清楚了,才不會爲了注定沒有效果的事情,去自己找死。
“好冷,這都快四月了,怎麽風還紮骨頭?”
“太冷了,老子以後,再也不受這個罪了。甯願幹巴巴地回去拿死饷,天天拿海螃蟹當飯吃。”(注:在沒冰箱的時代,海螃蟹不值錢,住海邊的窮人才天天吃螃蟹。)
“回去,回去升個火盆吧。把窗子關嚴點兒,别讓人看到火光就是。”
“關不嚴也沒事兒,這麽冷的天氣,怎麽可能有人出來趕海。”
……
議論聲和抱怨聲,在吳有德的身側陸續響起。卻是跟他一起值夜的弟兄,被海風吹得難受,想要早點兒躲回屋子裏去烤火。
這些人,也都來自水師。大多數都跟吳有德一樣,是光棍一條,自己吃飽全家不餓。
所以,才被上司挑選出來,輪流到芙蓉島上充當看守,賺“老婆本兒”。
有時候,吳有德會懷疑,上司之所以挑選跟自己一樣光棍兒來充當看守。是爲了方便滅口。
但是,這個念頭往往剛在腦海裏閃現,就會被他快速撚滅。
水師當中,像他這樣,知道島上秘密的光棍兒,有五六百号呢。滅口一個容易,同時滅口五六百号,怎麽可能?
除非上司的上司,要帶着麾下的弟兄造反。
可登萊這片附近,既沒高山,也沒大澤,造反肯定是死路一條。
至于上司的上司帶領水師去投奔遼國,更是想都不用想。遼國那邊,水師比大宋還不受重視,軍隊也沒有饷銀。
上司的上司帶着水師去了那邊,恐怕很快就會淪爲海盜和漁夫。
“都頭,回吧。深更半夜的,怎麽可能會有人過來?”發現抱怨聲沒起作用,一名夥長硬着頭皮湊到吳有德面前,低聲請示。“我們幾個,藏了一壇老酒。用火溫上,剛好能幫您解解乏!”
“嗯,再向前走一段兒,到島北就往回折!”見弟兄們如此上道,吳有德也不堅持要求大夥繼續吹海風。扭頭朝着陸地方向張望了一眼,輕輕點頭。
話音落下,他卻忽然停住了腳步。擡起手,快速又揉了幾下眼睛,小聲命令,“别急,你們往那邊瞅瞅,好像有什麽東西在閃光。”
“閃光?哪裏?”衆喽啰被他的話吓了一跳,紛紛停住腳步,朝着同樣的方向踮起腳尖張望。
因爲食物單一,喽啰們的眼神都不怎麽好。尤其到了夜裏,很難有人能看清楚三十步外的情況。
大夥努力瞪圓了眼睛,看來看去,影影綽綽,好像的确看到了一些光點,在腳下的島嶼與遠處的陸地之間閃閃爍爍。
但是,那些光點卻時有時無,讓人很懷疑,其是不是真正存在。
“怕是鬼火吧,退潮時,經常有人在海底發現骷髅!”個别喽啰膽子小且嘴欠,哆嗦着小聲推測。
當即,所有人,包括吳有德在内,都激靈靈地打了個冷戰,脊背處,仿佛有一雙無形的手,上下撫摸。
海底的骷髅,他們每個人都看到過。并且,誰都能猜到,那些骷髅來自何處。
芙蓉島周邊水域,恐怕是整個京東東路怨氣最重的地方。所以,每到夜裏,海風才又冷又濕。
“别自己吓唬自己!”畢竟是一名老卒,當冷戰打過之後,吳有德忽然又想起了自己的職責,用顫抖的聲音呵斥,“老子不信,活着時隻會哭哭啼啼的半大孩子,死後就能變成惡鬼!都給老子把燈籠放到十步之外去,然後回來再看一次。從明處往暗處看,越看越不清楚!”
這兩句話,令整個隊伍迅速有了主心骨。喽啰們振作精神,一隻手按着腰間刀柄,将另外一隻手裏的燈籠,暫時放在了十步之外,然後迅速折返,再度向先前隐約有閃光的位置觀瞧。
事實證明,吳有德的經驗,非常有用。當身邊迅速變暗,遠處的閃光,就立刻變得清晰。
不是幾點,而是一整片。
像長河般,從百餘步之外,緩緩向島上湧來。又冷,又亮。
“好像是兵器上的反光……”有喽啰小聲嘀咕了一句,語氣卻不是很确定。“這大半夜的,哪支隊伍會到島上來溜達?”
“你說啥?兵器?”吳有德一把抓住說話者的肩膀,大聲質問。
沒等被問話者來得及回應,四周圍,尖叫聲已經紛紛而起。
“是兵器,兵器!我聽到了撞擊聲,我聽到了铠甲撞擊聲!”
“别胡說,這周圍,除了水師,哪有别的隊伍?”吳有德推開手裏的弟兄,迅速抽出鋼刀,“爾等結陣警戒,我去向餘指揮使彙報!”
說罷,拔腿就走。
衆喽啰俱是一愣,随即,不知所措。
都頭吳有德是他們的頂頭上司。卻把他們丢下,自己先跑了。如果他們不執行命令,過後肯定會被軍法處置。
而如果他們執行命令,區區五十來号,對抗那片潮水般的閃光,根本不夠給人塞牙縫。
“結陣,後退結陣,守住寨門!”一名夥長反應迅速,也猛地拔出刀,快速掉頭逃走。“這裏地形太寬闊,不利于死守,後退結陣!”
“結陣,結陣!”叫喊聲,再度此起彼伏。
刹那間,所有喽啰,都如同醍醐灌頂。拎着兵器,緊跟在了那名夥長之後,倉皇逃遁。連留在不遠處的燈籠,都顧不上去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