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沖進來收拾碎瓷片的下人們視而不見,他咬着牙在屋子内踱步,宛若一頭被困在籠子裏的老虎,“你盡管開倉,平抑米價和鹽價。其他事情,交給老夫。老夫這就下令,膽敢購買官倉糧食去囤積居奇者,以通匪罪論處!”
“下官遵命!”丁謂聞聽,立刻躬身答應,“下官回去之後,立刻開倉。隻是……”
話說到一半,他再度閉口不言。雙腳在原地,也沒挪動分毫。
”你擔心老夫不敢殺人?”王欽若見此,心中怒火燒得愈發強烈,咬着牙,連聲追問,“還是擔心,老夫爲人靠不住,不敢承擔命令你開倉出糧和出鹽的責任?放心,老夫……”
“恩相何出此言?”丁謂被吓了一跳,趕緊拱手打斷,“下官并非擔心恩相不敢殺人,也絕非懷疑恩相的擔當。而是,而是剛才在心中核計,需要怎樣做,才能令恩相的一番苦心,不被他人所利用!”
“嗯?”王欽若沒聽明白丁謂的意思,皺着眉頭沉吟。
“恩相,重典的确可以吓住一部分宵小。但是,治标不治本啊!”丁謂知道王欽若缺乏做地方官的經驗,硬着頭皮繼續補充。
在大宋的幾位正副宰相裏,王欽若是個著名的老實人。老實人被逼急了也會動刀子,這點兒,丁謂深信不疑。
但是,他不相信,光是一個通匪罪,就能把囤積居奇者吓住。
如果随便動動歪點子就能獲取翻倍,甚至三、四倍的利潤,青州城内,有的是不怕死者。更何況,那些悄悄推動米價和鹽價一路高升的家夥,還有的是辦法,繞過“囤積居奇”的罪名。
”怎麽個治标不治本法?難道還有人能夠做到,既囤積了官倉放出去的糧食,還讓老夫抓不到把柄?”王欽若依舊沒聽弄懂丁謂的意思,眉頭皺得更緊。
‘當然如此!你也不看看米價和鹽價,到底是怎麽漲起來的?’丁謂心中悄悄回應,然而,表面上,他卻不敢将話說得如此直接。稍微組織了一下語言,低聲解釋,“恩相,還是下官剛才那句話,關鍵在于人心。米價和鹽價一漲,百姓家家戶戶發慌。即便不缺糧食的,也會趁着米價和鹽價才漲了一倍,趕緊屯上百十斤米糧應急。哪怕一家隻屯一石,百萬石米糧,轉眼間也得被搶購一空!”
“嘶——”王欽若聞聽,頓時又倒吸冷氣。
他久在中樞,缺乏處理地方政務經驗。但是,對于百姓越是糧價飙升之際,越花高價屯糧這種行爲,卻不陌生。
甚至就在他少年時代,王氏家族中的長輩,就在水患之年,就做過類似的事情。
結果囤積的糧食沒吃完,最後全都生了硬殼小蟲,害得他在很長一段時間内,每次吃米飯,都得小心翼翼地拿筷子将蟲子屍體一粒粒往外挑。
推己及人,眼下京東東路的百姓們,家家戶戶搶購糧食放家裏儲備,也是有情可原。他不可能命令差役,将所有因爲恐慌而多買了幾十斤米的百姓,全都當土匪抓送入監獄。事實上,也抓不過來!
“恩相,若是那些宵小之徒,先唆使百姓替他們買糧食,然後再加價從百姓手裏求購囤積,事情就會變得更加複雜。”唯恐王欽若意識不到他剛才的想法根本不可行,丁謂想了想,繼續硬着頭皮補充。“而下官剛剛到轉運司半年,不敢保證,将轉運司盡在掌控,底下人令行禁止。也不敢保證,轉運司内部,沒有官員見利忘義!”
“這……”王欽若聽罷,心中的怒火迅速熄滅,代之的是一片寒冰。
他和丁謂都是去年五月臨危受命來到青州,雖然分别擔任了京東東路頭号和二号人物。然而,手底下的官吏,卻都是前任留下的人馬。
短短半年時間,甭說掌控,就連将麾下大部分面孔全都跟名字對上号,都做不到。而以眼下朝廷對官員的縱容程度,他們兩個麾下的官員們,能廉潔奉公才怪!
如此,他先前那個以常平倉和鹽倉存儲,來平抑物價,并且嚴刑打擊囤積居奇者的計劃,就變得更不可行。
命令恐怕沒等出青州城,在執行過程中就得走樣。
而州縣兩級官府的大小碩鼠們,發現官糧和私糧差價高達數倍,不趁機大撈特撈才怪!
“恩相如果執意開倉以平糧價和鹽價,下官回去之後,肯定會全力執行。但是,如何做才能保證結果不與恩相的本意相違,請恕下官愚鈍,到目前爲止,下官仍然想不出半點兒頭緒!”看看道理已經揉得夠碎了,丁謂故意歎了口氣,躬身告退。
“且慢!”王欽若聞聽,趕緊伸手攔在了他面前,“謂之且慢,一人計短,衆人計長。具體該如何開倉,老夫還需跟謂之商量。”
“下官遵命!”丁謂要的就是個效果,立刻停住了腳步。然而,卻不說話,隻管靜靜地等待王欽若指示。
“讓各縣拿出戶籍冊子,按照冊子上的丁口,分發糧食……,不行,老夫這邊發出十斤米,有三斤能落到百姓手中,都是幸運!“
“調集兵丁在糧倉口核驗身份,讓百姓憑公據來買糧,每人每天不準超過兩斤。不行,公據那東西,随便一個巡檢就能開。太容易僞造和濫發,并且很難核驗,拿着公據來賣糧的,是不是本人?”
“現在派遣人手,從淮南調米。也不行,運河冰封,走不得船。一來一回,少說也得倆月……”
……
王欽若倒背着手,在屋子内踱步。轉眼間想出了七八個主意,卻全都被他自己挨個否定掉。
想來想去,想不出任何結果。他未免氣浮心躁,猛然間,發現丁謂像個木頭樁子般在屋子裏站着,眉頭再度迅速驟緊,“謂之,不要看老夫的笑話。老夫記得,你以前就做過一州轉運使!”
“恩相恕罪,非下官不肯替恩相出謀劃策,而是下官真的拿不出太好的主意。以前做轉運使時的經驗,在這裏也未必行得通!”早就知道王欽若早晚會“賴”上自己,丁謂苦着臉拱手。
“爲何?”王欽若卻從他的話語中,聽出了一線解決問題的希望,立刻皺着眉頭刨根究底,“爲何行不通?有什麽辦法你盡管說來!老夫想辦法讓它行得通就是!”
“恩相可知,米荒和鹽荒因何而起?”丁謂知道自己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置身事外,又歎了口氣,低聲提醒。
“難道不是因爲青黃不接?”王欽若被問得微微一愣,随即,雙目之中,隐約聚起了兩縷寒光,“是了,去年京東東路收成尚可,冬天下了好幾場大雪,按理說,今年的年景應該也不錯。再青黃不接,米價也不會漲起來沒完……”
說着話,他又走向了剛剛被仆人們收拾幹淨的桌案,手指在桌面上輕輕叩打,“怪不得,老夫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原來是有人蓄意哄擡米價和鹽價!是誰,謂之可查到了一些端倪?”
“下官還沒開始查,但是,據下官所知,青州城,甚至整個京東東路,米鋪和油鹽鋪子,都掌握在嚴、楊、朱、鄭、于這五大姓手裏,其餘零散也有一些商販,卻都不成氣候!”丁謂又苦笑着咧了下嘴,将自己知道的答案,和盤托出。“這五大姓,都有子侄爲官,平素彼此聯姻不斷,遇事則同氣連枝,共同進退……”
“賊子敢爾~”王欽若又一次力拍桌案,咆哮聲直沖房梁,“老夫,老夫到任以來,對治下士紳優待有加,他們竟然如此回報老夫!老夫,老夫……”
接連拍了好幾下,将自己手都拍疼了,他嘴裏的狠話,卻難以爲繼。
非大災之年,也沒有戰亂發生,他不能因爲商販漲價牟取暴利,就治對方的罪。更何況,這五大姓,雖然聯手把持了京東東路的糧食和粗鹽買賣,其嫡支子侄,卻不會下場做生意。通常站在前面的掌櫃,都由旁支子弟,甚至家生奴仆充任。
他這邊治罪,那邊立刻就會跟糧鋪掌櫃做出切割。然後,把糧店和油鹽店一關,瞬間就能掀起另一波物價飛漲。
“這就是下官以前的經驗,在這裏行不通的緣由。下官以前做夔州轉運使,對付的是洞溪蠻酋。無論是鎮壓還是懷柔,都可以毫無顧忌。而現在,牽扯擎肘卻極多。”知道王欽若的難處在哪,丁謂很是同情地在旁邊低聲補充。(注:州轉運使,級别比路轉運使低很多。)
“嗯!”王欽若強壓怒氣,低聲沉吟。
無法強力鎮壓,他就隻能懷柔妥協。而嚴、楊、朱、鄭、于五大姓忽然聯手哄擡米價和鹽價,肯定不是爲了簡單地牟取暴利。
想到這兒,他也苦笑着咧了下嘴,用很低的聲音明知故問,“謂之,你可知道,這五家鄉賢,爲何要弄出如此大的風浪?
以他的智力、能力和閱曆,既然知道了是五大姓聯手哄擡米價,又怎麽可能想不出事情的原因?然而,他卻必須借别人的口,将這個原因說出來,才好做最後裁決。
果然不負他的期待,丁謂聞聽,立刻正色抱拳,“恩相,請恕下官鬥膽推測一二。那嚴家冒犯了韓提刑,心中惶恐。而韓提刑那邊,又一直對嚴家不依不饒。雙方之間的誤會越來越深,所以,嚴家才聯合了其他四姓鄉賢,一起向韓提刑示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