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項人前來請求冊封李德明爲夏國公的使者,已經抵達汴梁快半個月了。而官家至今對此事都沒有給予正式答複。
若是大宋的軍隊,此刻還如太祖皇帝在位時那樣骁勇善戰也好。趁着李繼遷橫死,李繼明位置不穩之時,揮師西進,一舉将黨項叛匪犁庭掃穴,未嘗不是一件痛快事。
作爲大宋實際上的宰相,他王旦雖然開口必談孔聖,卻也不至于迂腐到,認爲大宋不可伐蠻夷之喪。(注:古代春秋時道德标準,認爲趁着别的國家舉辦喪事發動戰争,不道德。)
然而,此刻大宋的軍隊,數量雖然比太祖皇帝那會多了五倍,戰鬥力卻遠遠不如。真的把李德明惹毛了舉兵入侵,西北各州又得被打個稀爛。
即便宋軍仗着剛剛問世的火藥箭、霹靂彈等武器,勉強穩住陣腳,到最後,戰事頂多還是跟上次一樣的結局。
即:大宋隻落一個名義上的宗主權,默認黨項人割據夏州的事實。并且還得付出數個州縣的地盤以及若幹金銀玉帛,化解黨項人的憤怒。
弄不好,甚至可能讓黨項人直接跟遼國聯手,從河北與永興軍兩路,同時向大宋發起進攻。那樣,後果将不堪設想!
作爲文臣裏邊,少見幾個“知兵”之人,王旦堅決不認爲,跟此刻跟黨項人翻臉,對大宋來說是個明智的選擇。
雖然那黨項使者态度無禮了一些。雖然黨項新首領李德明在寫給官家的信中,僭越以小弟自居,而不肯稱官家爲叔父。但是,與兩軍交戰,屍橫遍野比起來,這些口舌之争,真的都是不值得一提的小事兒。
作爲天朝上國,大宋應該有氣度,包容黨項人的無禮,而不是争一時之意氣。因爲李德明也跟他父親李繼遷一樣,稱大宋官家爲兄長,而不是自稱爲侄兒,就拒絕對他的冊封。
事實上,無論大宋冊封不冊封,李德明都是黨項八部的共主,夏州的土皇帝。身份地位不會受到任何影響。
并且,遼國聽聞李德明即位,肯定會對其百般拉攏。萬一李德明恨大宋故意怠慢,又倒向了遼國。後者就可以用夏州爲籌碼,逼迫大宋在河北做更多的讓步。
細算下來,大宋非但顔面沒争到,利益上也會承受巨大的損失。
……
以上這些,大宋知樞密院事王旦認爲,隻要有點頭腦的人,除了那些沽名釣譽的言官之外,都應該能看得到。
因此,最近每次廷議,他都會建議并催促官家,對李繼明的無禮,一笑了之。且莫作意氣之争。
然而,每次,他的建議,都遭到了言官們的瘋狂反駁,最後,隻落個“延後再議”的下場。
若隻是言官們看不清形勢搗亂,王旦也能理解并化解。言官以噴人爲職業,噴的目标越大,名氣上升得越快。跳出來胡攪蠻纏,再正常不過。
憑借以往的經驗,王旦自有一套辦法應對,讓自己的建議最後順利被官家接納。
然而,這次,令他萬萬沒想到的是,一向沉穩務實的寇準,這次竟然也站在了言官那邊!根本不去考慮,如果大宋跟黨項人鬥得兩敗俱傷,最後究竟會便宜了誰?!
“這寇老西兒,莫非私底下另有圖謀?”想到寇準舉止失常,王旦的右眼皮便又開始瘋狂地跳動,同時,一個不祥的念頭,也迅速在他心底湧現。
以他對寇準的了解,王旦堅信對方不是一個意氣用事的人。否則,寇準前年和去年,也不會頂着全天下的罵聲,堅持讓大宋接受了李繼遷提出來的議和條件。
那麽,事情就有些玄妙了。寇準可以不在乎上次大宋戰敗之後,黨項使者登門羞辱。這次卻忽然在乎起了李德明在信中沒稱官家爲“叔父”,前後變化,未免太大。
毫無疑問,寇準在私底下,另有謀劃。并且,所圖之事非小,否則,也不至于瞞着他和滿朝文武!
“來人,備車,老夫要進宮面見官家!”想到寇準有可能在私下裏謀劃一件大事,王旦快速擡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右眼,同時扯開嗓子高聲吩咐。
寇準剛剛從永興軍路回來,那邊距離黨項人所占據的夏州,沒多遠!
寇準從出仕那天起,就不是個肯吃虧的主兒。上回在主持跟夏州議和這件事上,鬧了個灰頭土臉,這次,他不想辦法報複回來才怪。
如此一路捋下來,先前王旦百思不解的事情,瞬間全部通順。
言官咬人,從不白咬,每次背後肯定占着某個身居高位的主使者。
這次,他們背後站的就是寇準!而不是寇準因爲一時頭腦糊塗,被言官們的話帶入了歧途!
寇老西膽大包天,折騰事情時,誰都敢瞞。但是,王旦卻相信,寇準無論如何不會瞞着官家!
以官家與寇準之間的默契,遲遲不給予黨項使者答複這件事,從最開始,便得到了官家的默許。
最近十幾天來,官家根本就是在配合寇準做戲!
“這寇老西兒,真是狼心狗肺!”越想,王旦越生氣,在馬車上将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自己性子過于軟弱,王旦對此心知肚明。而寇準性子剛毅果決,王旦對此也清清楚楚。
所以,他才認爲,自己和寇準兩個搭檔,互相取長補短,才是國家之福。平素在朝堂上,無論大事小事,對寇準也百般容讓。
他沒想到,自己百般容讓,換回來的竟然是,寇準和官家聯手,将自己蒙在鼓裏!
既然如此,自己何必還做這個大宋知樞密院事?将位置盡早交給寇準,豈不是更符合官家的心意?
從今往後,國事就由着官家和寇準兩人私下勾兌,再也不用管太祖皇帝留下來的制度章程。其餘幾個參政知事也盡數裁撤掉,别再多嘴礙事……
正恨恨地想着,該如何向大宋官家趙恒表明态度,逼着對方迷途知返。并且狠狠給寇準一個教訓,讓後者不要認爲,滿朝文武,就他一個聰明,别人都是泥塑木雕。幾匹駿馬,忽然從他的車隊旁快速超過,馬蹄帶起泥漿,将鑲嵌着明瓦車窗,濺得一片模糊。
“什麽人如此無禮?!”王旦正在氣頭上,立刻火冒三丈。
他再不喜歡擺架子。但是,他好歹也是大宋實際上的宰相!每次出行,都有禦賜的儀仗頭前開路。
縱馬沖撞宰相車駕,對方究竟是沒長眼睛?還是覺得,開封府的差役和軍兵,全是睜眼瞎?
然而,下一個瞬間,他肚子裏的所有怒火,都變成驚詫。
車門被他的親信王庚,用力拉開。後者滿臉狂喜,語無倫次,”恩相,恩相,是信使,報捷的信使!直奔皇宮去了!”
“報捷,報什麽捷?最近朝廷分明沒向任何地方用兵?”王旦皺起眉頭,無法相信對方說的每一個字。
“好像是夏州!”王庚調整了一下呼吸,大聲補充,“恩相剛才沒聽見麽,信使一路都在喊。“夏國公世子李德昭,平定叛亂,特來遣使告捷!并向官家,獻上戶冊和輿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