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盟約能維持多久,雙方其實心裏都不怎麽有譜。然而,此時此刻,雙方卻都相信,在最近幾個月之内,這份盟約不會被推翻。
原因很簡單,抛開白澤的情面不算,幹掉新任夏國公李德明,對雙方都有利。
隻要李德明一死,李德昭就成了李繼遷的唯一繼承人,徹底擺脫了被追殺的風險不說,從此還可以關起門來稱孤道寡,一呼百應!
而經過父子相殘的黨項,沒三年五載的休養,肯定凝聚不起足夠的人心和力氣,大舉南下侵宋。作爲宋人,韓青當然是功在社稷。
不過,盟約定立起來容易,具體如何完成,就沒那麽簡單了。
首先,得掩人耳目,不能讓任何外人知道,韓青和李德昭兩個,又掉頭去了夏州。
其次,不能讓大宋冊封李德明的使者,抵達的太早,否則,韓青和李德昭的舉動,就是在跟大宋官家的聖旨對着幹。過後李德昭可能沒事,韓青卻會面臨着沒完沒了的麻煩。
再次,需要切實掌握李德明的行蹤,知道他本人在哪,以求一擊必中。
第四,需要取得黨項八部中,一到兩部長老的支持。在李德明死後,立刻出來幫忙穩定局勢,否則……
總之,雜七雜八一大堆,沒有一件,是可以輕松完成的。
有道是,三個臭皮匠,勝過諸葛亮。韓青如今麾下謀士沒有半個,膽大包天的“臭皮匠”倒是一大堆。
衆人坐在一起,反複商量,倒也商量出了一些看上去不那麽高明,卻切實可行的辦法來。
于是乎,窦沙就在多次抗議無效之後,被他姐姐窦蓉親手打扮成了韓青的模樣,坐在馬車裏,在張帆、劉鴻等人的團團保護下,繼續迤逦向東。
他隻要按照先前的速度,一路遊山玩水。細算下來,等他到了青州,韓青本人差不多也從夏州返回了。屆時,韓青再全速去跟他彙合,既能掩人耳目,又不會耽誤走馬上任。
與窦沙同時出發的,還有兩名鎮戎軍老兵。二人負責星夜兼程,将韓青的一封親筆信,送到寇準手中。
以寇準的眼光,得知韓青已經與李德昭聯手前往夏州之後,肯定能看出來,此舉對大宋有百利而無一害。
屆時,寇準雖然來不及調遣兵馬前去接應二人,卻有足夠的能力,将大宋冊封李德明的诏書,晚發十天半月。
如此,韓青幫助李德昭奪位之舉,便更名正言順。并且,也能提前預防很多後患。
此外,韓青還寫了一封信,派人星夜送到老将軍李繼和手上。請求後者動用邊軍中的人脈,在大宋和夏州交界處,制造一些“麻煩”。
這些麻煩不用太大,隻需要讓黨項那邊,誤以爲大宋朝廷,有可能要趁火打劫就好。如此,李德明的注意力,必然要分很大一部分到邊境上,對其自己眼皮底下,反倒容易疏忽。
……
一樁樁,一件件,韓青和身旁的朋友們,一邊朝夏州走,一邊商量。每當商量出一個眉目來,就立即就付諸實施,倒也越來越有條不紊。
相比之下,李德昭那邊,就有些掉鏈子了。
後者跟他一樣,也是一邊掉頭向北走,一邊謀劃布置。然而,這麽多天來,收效卻微乎其微。甚至連白澤安插在大宋境内的飛龍使,都沒能成功沒招攬到幾個。
“這也太少的點吧,當初白姐哪次出馬,不是幾十名飛龍使前呼後擁?”實在忍受不了李德昭做事的低效,韓青皺着眉頭質問。
“你不懂,你根本不懂我的難處。我們黨項人的傳統,就是追随勝利者,不問是非。眼下李德明占據了絕對上風,自然大多數飛龍使都會主動倒向他。”李德昭被問得臉色發紅,卻振振有詞,“不過,我招攬來的人馬雖然少,卻忠誠可靠。不至于把我再賣給李德明。“
“你就吹吧!”韓青不知道該如何反駁,也懶得反駁,皺着眉頭奚落了一句,随即将話頭轉入即将面臨的麻煩,“過了前面那座山,就進入夏州地界了。那邊沒人認得我,我扮作商販,倒也能蒙混過關。你是夏國公府二公子,你哥也會防着你再掉頭殺回去,萬一在關卡那裏,被人認出來……”
“沒事,我手頭有鹽池部開具的鹿皮飛票!”李德昭的臉色,立刻變得生動了起來,眉飛色舞地炫耀,“我随便用姜黃在臉上塗一下,讓守關卡的兵卒能跟上邊交代就行。“
“鹿皮飛票?”韓青聽得滿頭霧水,忍不住低聲追問。
“就是鹽池部開出來,交割青鹽的憑證。用火燙在當地特有的白鹿皮上,還有特殊的暗記。無論誰拿着鹿皮飛票,都可以按照上面的數字,去鹽池部的地頭上,兌換青鹽!”終于輪到韓青向自己請教了,李德昭滿臉得意地解釋。
“這麽簡單?”韓青本以爲,李德昭在途中招募的飛龍使,肯定能使出什麽了不得的秘密手段,或者找到一條不爲人知的秘密通道,幫助大夥神不知鬼不覺地進入夏州。卻沒想到,竟然是直接拿鹽票開路,頓時,質疑的話又脫口而出。
“有效的辦法,就是好辦法。無論是否簡單。”李德昭搖頭晃腦,繼續回答。“這一招,不但在黨項好用,在大宋也是一樣。實不相瞞,去年我就是憑着二十多張鹿皮飛票,一路從汴梁,買回了夏州。”
“什麽?!”韓青又是失望,又是生氣,卻不知道一肚子邪火該向哪裏發。
數日之前,他在第一次聽聞李德昭是從夏州逃命而來之時,就非常奇怪,此人明明在汴梁做人質,什麽時候又被悄悄放了回去?
隻是那時白澤傷重,他不方便當面追問。過後,看在李德昭爲白澤之死傷心欲絕的份上,也沒有再翻舊賬。
卻不料,今日李德昭竟然主動“招供”,是用錢買通了監視他的人和沿途關卡,大搖大擺地返回了夏州!
然而,轉念一想,他又苦笑着搖頭。
腐敗,在大宋乃是制度性的頑疾。從上到下,幾乎無官不貪。即便是寇準這種千古名相,都收禮收到家裏放不下。又怎麽可能要求尋常小吏,潔身自好,不被财帛所動?
況且即便李德昭不逃走,大宋拿着他也沒啥用。無論李繼遷,還是李德明,都不會因爲自家兒子,或者弟弟還在汴梁,就放棄個人野心,永遠做割據一方的國公。
至于黨項飛龍使行事粗糙,居然連個秘密“交通站”都不會建設,則純是他自己想得太多。
眼下,才是公元十一世紀初。黨項飛龍司也好,遼國南面司也罷,甚至包括大宋的控鶴司,嚴格地說,都隻是間諜機構的雛形,跟後世影視作品裏的各國情報部門,不可同日而語。
飛龍使、刺事人和控鶴使們,既沒有多少前人的經驗可以借鑒,也沒有各種先進設施可用,當然不可能像後世諜戰劇中的王牌間諜那樣,行事專業且高效。
“白澤的父親,是野利氏白馬部的酋長,也是整個野利氏的大埃斤,我已經派人将白澤的死訊,告訴了他。”不願意讓韓青繼續鄙夷自己,李德昭主動向他表功,“他前一段時間借口生病,兩不相幫。這回,至少能保證,他仍舊不站在我哥那邊。”
“赫連、睡泥、泥中三部,原本就傾向于我,先前迫于形勢,才倒向了我哥。隻要我這邊發起反擊,他們樂見其成。”
“鹽池氏,靠向大宋這邊出售青鹽賺得滿嘴流油,最怕跟宋國開戰。而我哥野心勃勃,一直想要繼承我父親的未竟之志,讓黨項立國。與鹽池部的利益相悖。所以,隻要你能向鹽池部的長老承諾,幫他們增加向大宋供給青鹽的份額,他們肯定會考慮自己該支持誰……”
二人,談談說說,偶爾鬥幾句嘴,各自心懷戒備。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好像兩個話題都沒談完,就翻過了腳下的界山。
不遠處,一座孤零零的堡寨,拔地而起。寨牆下,數個身披鐵甲,滿臉橫肉的兵卒,将鞭子舞得呼呼作響。
夏州,到了。此地風物與人,都與大宋其他地方,極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