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女掌櫃身體沒等站穩,卻瞬間又失去了支撐,腳步踉跄,雙手本能地四下亂抓,又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
恰恰畫舫被風吹得晃了晃,船身起伏。武二慌亂之間身體失去平衡,竟然被拉了一個趔趄,跟着女掌櫃一起倒向了甲闆。
“小心——”周青,李方鋒、劉英三個,趕緊沖過去幫忙。扯胳膊的扯胳膊,拉腰帶的拉腰帶,好歹讓武二重新将身體站穩了,順便将面紅耳赤的女老闆,也攙扶到了一邊。
女老闆羞不自勝,蹲身行了個禮,小跑着去通知人去開船。武二也窘得手腳都沒地方放,像個樁子般戳在了原地。
韓青見此,少不得笑着吩咐周青、李方鋒、劉英三個,拉着武二到隔壁船艙吃酒。待把四個侍衛都打發走了,他心中的尴尬,也已經被攪得煙消雲散。
“内子沒來,但救命之恩一直未敢忘。今天,就由韓某代替内子,謝白姐上次出手相救之恩!”快速給自己倒了盞酒,韓青笑着說道。随即,将酒水一飲而盡。
“這麽着急作甚?你就不怕我在酒裏下毒!”白澤翻了翻眼皮,沒好氣地質問。然而,随即便也舉起了面前酒盞,笑着一口喝幹。
“白姐如果想要殺我,我已經不知道死了幾回了!何必等到現在?”韓青笑了笑,輕輕搖頭。
“那爲何又帶上四個貼身侍衛,還在南北兩岸都藏了眼線?”白澤橫了他一眼,滿臉不屑。
“總得做做樣子,讓内子和其他人安心!”韓青笑了笑,低聲解釋。
随即,他又倒了一盞酒,輕輕舉至眼前,“第二杯,是我自己敬白姐。救命之恩不敢言謝,日後白姐若有需要,盡管言語。”
刹那間,白澤臉上的怒容盡去,眉開眼笑。然而,沒等她舉杯回應,卻又聽到韓青快速補充,“隻要不損害大宋利益,不違背良心道義。即便赴湯蹈火,韓某也絕不敢辭!”
說罷,将盞中酒水一飲而盡。
“你……”白澤準備好的話,盡數憋在了嗓子裏,氣得銀牙緊咬,杏目圓睜。
“白姐見諒,這杯,韓某自罰!”韓青卻笑着,給自己倒了第三盞酒,“生爲宋人,韓某無法選擇。所以,隻能把醜話說在前頭。”
說罷,又将第三盞酒,鲸吞落肚。
他現在是想明白了,自己上輩子不過是個離婚咨詢師,從蛛絲馬迹中尋找真相,是自己所長。但是,耍弄陰謀詭計或者玩弄權術政治,自己卻未必比得上古人。
而黨項飛龍司,再原始簡陋,也是專業的諜報機構。白澤能以女子之身,統領飛龍司在大宋的重要分支,其本領、心計和經驗,肯定都不會太差。
如此,與其跟白澤去鬥心機手段,不如直接将自己的底線挑明。
鬥心機手段,自己未必能占多少便宜,并且多少都會因爲曾經欠了對方的救命之恩,影響判斷力和決斷力。
而直接将底線挑明了,就可以不管對方如何出招。反正在底線之内,自己會盡量滿足對方的要求。超出了底線,自己想都不用想,隻管拒絕。
“你……”白澤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真恨不得舉起酒杯,先砸韓青一個滿臉開花。
然而,終究還是先咽下了一口惡氣,冷笑着道:“我現在算終于明白,那葉青蓮爲何非殺你不可了。如果不殺了你,早晚會被你活活氣死!”
“如果今日設宴的是她,韓某決不會跟她說這些話!”韓青也不生氣,笑着低聲回應,“她是韓某的敵人,何必假惺惺地坐在一起喝酒?見了面,直接動刀子就是。死在她手裏,是韓某本事不濟。一刀砍翻了她,韓某也不會覺得内疚!”
“這麽說,如果将來你我爲敵,你會不忍心拿刀子砍我喽?”白澤的臉色,瞬間緩和了許多。笑了笑,故意嬌滴滴的詢問。
“白姐不必如此。你的救命之恩,小弟沒齒難忘。将來真的成了敵人,凡是白姐出現之處,小弟肯定先躲得遠遠的。”韓青既然鬥心機沒把握鬥得赢,幹脆實話實說,“實在躲不開了,也是能逃就逃,盡量不跟白姐交手。”
“你倒是有良心!”白澤翻了翻眼皮,冷笑着搖頭。
最終,還是将第二盞酒舉了起來,緩緩喝盡。
待二人将酒盞各自放下,畫舫也離了岸,緩緩駛向了曲江池中央。
樂聲漸起,兩個淡施脂粉,身材不高,胸脯卻極爲飽滿的妙齡女子,在丫鬟的簇擁下,小步入内。先向二人行禮通名,然後分别坐在了二人身邊,幫忙斟酒布菜。
韓青上輩子最後幾年,已經在離婚圈裏闖出了名頭,收入頗豐。平素經常出入各種會所,左擁右抱。
所以,此刻身邊坐的女子再嬌媚,都不至于讓他意亂神迷。權當又回到了上輩子最後那幾年的荒唐歲月,尋個解壓而已。
但是,他卻無法不爲白澤的舉止,感到驚訝。
對方分明從頭到腳都女人味道十足,卻比自己還會玩兒,毫不客氣地上下其手。轉眼間,已經将前來賠酒的小姐,逗得面紅過耳,雙目流波。
“看什麽看?你們男人摸得。我跟她同爲女子,摸一摸有何大不了?”正驚詫間,卻又聽白澤簇生粗氣地問道,話裏話外,充滿了不服。
“白姐巾帼不讓須眉!”忽然間想起來,這位白姐開起大車,能令紅蓮教聖女都甘拜下風,韓青果斷端起酒杯,主動認輸,“小弟佩服,這杯,敬白姐美若木棉樹,千年不老!”
“木棉樹?木棉樹是什麽樹?棉花不是草麽?”白澤眉頭輕皺,故意找茬。
“木棉樹是嶺南那邊的一種樹,又叫英雄花,高達五六杖,枝頭開花紅似火焰,大若碗口。并且年年開花,樹齡千年不老!”韓青終于不用再聽對方開車,趕緊笑着解釋。
“奴家就是嶺南人,的确有這種樹。不過,通常叫吉貝!”坐在韓青身邊陪酒的女子,心思甚爲機靈,立刻笑着主動幫腔。
“哦?”白澤眉頭輕皺,随即,又緩緩松開。“這個樹,倒是有趣。可惜在永興軍路這邊看不到。我說,你們大宋好東西真多。可惜就是官府不咋地,配不上這些好東西!”
她嗓音原本就有些粗,又故意憋出一幅男兒腔調,因此聽起來竟然有些“煙熏嗓”味道,登時,就讓韓青心裏隐隐發酥
不過,隻是短短一瞬,韓青連臉上的表情都沒來得及變,心神就又恢複了理智。笑了笑,輕輕點頭,“的确,白姐這話甚對。大宋官府真的不怎麽樣,我有時候看着都來氣!”
“兄弟這話,可是說到姐姐心裏去了!”白澤聞聽,立刻找到了知音。将懷中女子輕輕推到一邊,端起酒盞,向韓青相邀,“來,姐姐敬你一杯。大宋官府不怎麽樣,不過你卻對姐姐脾氣。特别是你最近這一個多月,把那麽多狗官送進了監牢裏,讓姐姐感到無比痛快!”
“抓不勝抓,但總是抓一個,就會讓地方上幹淨些時日!”韓青笑着舉杯,與白澤對飲。
大宋朝廷講究與士大夫共治天下,難免就會縱容官員貪贓枉法,甚至荼毒百姓。
而韓青作爲一個二十一世紀來客,雖然也見過各種腐敗現象,他的内心深處,卻從不認爲,貪贓枉法和荼毒百姓等行爲,存在就是合理。
所以,在奉寇準之命徹查永興軍路最近四年積案的這一兩個月,雖然他的主要目的是對付那些跟紅蓮教有過勾結的官員,順手,卻也将幾個民憤極大的狗官,給送進了監獄當中。
“你就不怕犯了衆怒?”白澤見他喝得痛快,故意歪了歪頭,笑着詢問。
“沒想過,大不了,我不做官就是。”韓青想了想,還是決定實話實說。“反正不做官,也餓不死我。反而可以到處走走。”
“痛快!所謂視功名如糞土,應該說得就是兄弟!”白澤聽得眼神發亮,大笑着撫掌。随即,又端起剛剛被斟滿的酒杯,遙遙相敬,“怪不得會有女子,甯願舍了性命,也要沖出來爲你示警。兄弟,姐姐如果不是心裏早已有了人,說不定也會喜歡你!”
說罷,沒等韓青舉杯,就一飲而盡。
韓青笑着賠了一杯,卻沒有做任何回應。
上輩子經驗告訴他,當一個女子,說喜歡他,而兩人卻永遠沒有走在一起的可能之時。無論那女子說的是真是假,他什麽話都不說,才最妥當。
“怎麽不說話,覺得姐姐配你不上?”然而,白澤卻沒想放過他,斜了他一眼,甕聲甕氣地追問。
“怎麽可能?”韓青被逼無奈,隻好出言自辯,“是姐姐說心裏已經有了人。況且小弟再貪,也不可能把全天下的好女子,都一個人霸占了。所以,今晚能跟姐姐把盞言歡,已經心滿意足!”
“真的?”白澤聞聽,再度展顔而笑,随即,又溫柔地搖頭,“你這張嘴啊,這輩子不知道要哄多少姑娘,爲你神魂颠倒!”
“别,一個就足夠了,兩個就會讓我頭大如鬥。千萬别再多了,再多,就是不福氣,而是麻煩了!”韓青的臉,卻立刻變成苦瓜,随即,連連搖頭。
“怎麽,你那個會扔飛刀的小美人打翻醋壇子了?爲了那個紫菱姑娘?”白澤終究是個女子,八卦之火,立刻在心裏熊熊而起。
“那倒沒有,隻是韓某心裏覺得過意不去而已。”韓青想了想,再度搖頭。
“你會心裏覺得過意不去?你們男人,不都是希望身邊的女人越多越好麽?”白澤聽得微微一愣,無論如何眨巴眼睛,也無法相信,世間竟然還有這樣的男人,被兩個女子同時喜歡,就會心裏不安。
“那是種馬!”韓青翻了翻眼皮,沒好氣地回應,“我是人。總得有個人樣!”
“嗯——,這話,似乎也在理。雖然姐姐聽不懂!”白澤也難得坦誠了一次,笑着回應,“反正,我們黨項那邊,越有本事的男人,身邊的女人越多。你們大宋這邊,正妻雖然隻有一個,但是,隻要有點兒錢,或者做了官的男人,小妾全是一大群!”
“可能是,我跟他們,不盡相同吧!”韓青笑了笑,低聲感慨。
穿越以來,能讓他直吐心扉的機會不多。哪怕跟窦蓉在一起之時,很多話,他也不是可以随便說出口的。
一則,窦蓉終究年紀太小,根本聽不懂他說什麽。
二來,窦蓉從一開始,心中就對他産生某種盲目的崇拜。無論他說什麽,通常都會立刻點頭。
而今天,跟白澤畫好了界線之後,再把盞叙話,他卻找到了一種難得的放松感覺。
反正,無論他說什麽,對方都不會發現,他其實是個取代了别人靈魂的冒牌貨,真的韓青,早就在去年春天一命嗚呼。
而有些話,他哪怕說得不對,也不會對白澤産生什麽嚴重誤導,或者重大影響。
後者完全是個成年人,甚至比他做事還老練。聽了他的話,頂多就是反駁幾句,或者樂呵一會兒。待今晚之後,就會統統遺忘。
如是想着,他的舉止就愈發放松。嘴裏說出來的話,也越來越随心所欲。
而那白澤,原本就是個黨項酋長的女兒,對大宋各種習俗規矩不屑一顧。
哪怕韓青的話,對這個時代來說,再超前,再離經叛道,她都不覺得有什麽不妥當。甚至,偶爾還會放下酒盞,大笑着爲韓青撫掌。
二人邊喝邊聊,越聊,越是投機,
最初,白澤還有故意遷就韓青的意思。而韓青,也因爲感謝白澤的兩度相救之恩,估計說好話,哄對方開心。
然而,說着說着,二人便都不再刻意對考慮對方的感受。各自按照真實想法,直抒胸臆。
偶爾一些觀點,彼此之間無法認同,還會争執上幾句。然後,又哈哈一笑,相對着舉盞。
如此一來,時間過得就快了。
幾乎三杯兩盞淡酒剛剛喝完,時間就已經到了深夜。
白澤終于想起了自己邀請韓青的目的,先把酒盞往面前矮幾上一放,示意陪坐女子替自己倒滿。然後,又将酒盞抓在手裏,醉醺醺地詢問:“韓兄弟,你跟姐姐說一句實話,你做了快兩個月判官了,覺得永興軍路這邊的官員,是不是一群王八蛋?”
“這麽跟姐姐說吧!”韓青其實喝得也有些高了,笑着抓起酒盞,連連搖頭,“我們老家那邊有句話,如果真的按照律例來,把主簿以上的官員,倆裏殺掉一個,肯定有冤枉的。三個裏殺掉一個,恐怕就有漏網之魚!”
“痛快,這話痛快!”白澤聽了,立刻又放下酒盞,大笑着撫掌。“問題是,你殺得完麽?大宋其他各路,是否也是一樣?”
“殺不完!”韓青想了想,輕輕搖頭,“也沒資格殺。不過,小弟剛才就說過了,能夠抓起來一個,總會讓地方上清淨一段時日。或者,讓百姓出一口氣!”
“那過一段時間呢,豈不是又變得不清淨了?就像風沙天你打掃屋子,轉眼間,屋子裏就又到處都是土!”白澤笑着看了他一眼,繼續柔聲詢問。
“總歸比放着不掃強!”韓青笑了笑,自我安慰。
他所在的那個時空,總有人把宋朝誇上天。簡直是中國曆史上的黃金時代。
而他到了這裏才發現,所謂黃金時代,隻是針對少數士大夫而言。對于尋常百姓,甚至包括底層官吏,這個時代,則是比煤炭都黑。
士大夫那邊每多一分法外優待,尋常人身上,就多一層壓迫。
某些人眼裏隻看到了金字塔頂端那一小塊黃金,卻從看不到壓在黃金下的累累白骨!
“掃不幹淨的,除非你有辦法,換了老天爺,讓他别再亂刮風沙!”白澤雙手支撐矮幾,身體緩緩坐直,“韓兄弟,聽姐姐一句話,大宋配不上你。即便是寇準,也不過是拿你當刀子使而已。去我們那邊吧,我們黨項人最佩服英雄豪傑,無論他出身何處。我家二公子,可以拜你爲師!我家夏國公,也親口說過,願意以國士之禮相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