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興軍路的大小官員們,這才松了一口氣,趕緊各自施展本事,請托在汴梁城内的至交好友,或者師門長輩,想辦法将寇準弄回朝堂,或者想辦法将韓青換掉,以免永興軍路,被這一老一小搞得官不聊生。
結果信送出去了,随信的年禮分量也足夠重。甚至轉着彎子,說動了前朝老相國呂蒙正出馬,在過了年的第一場朝議上,就上書谏言官家召回寇準,以應對開春之後每年必有的黃河汛情。
然而,結果卻适得其反。
大宋第三任皇帝趙恒,是恨極了永興軍路官員與紅蓮教糾纏不清,并且膽敢遮斷消息,讓朝廷長時間對此事一無所知。
所以,難得幹脆利落一回,直接“恩準”了永興軍轉運使宋守正去年遞上來的乞骸骨折子,讓此人回鄉養老。
随即,将永興軍路經略安撫使張齊賢,也調回了汴梁。委派張齊賢的好友,同平章事向敏忠前往永興軍路,擔任經略安撫使。
這下,所有人就都明白,趙恒是準備對永興軍路下前所未有的重手了。
兩位宰相出鎮地方,自大宋立國以來,還是第一次出現。
雖然寇準和向敏忠,都不可能在永興軍路停留太久,但是,有二人聯手坐鎮,朝廷即便把永興軍路所有官員全都換掉,地方上都不可能再翻得起什麽風浪來。
于是乎,在汴梁有門路的永興軍路地方官員,趕緊尋門路調離。沒有門路的,則隻能退而求其次,看看有沒有辦法換掉韓青,哪怕是花錢幫姓韓的高升,也能降低自身所面臨的風險。
然而,沒等他們開始動作,趙恒忽然又通過吏部,正式授予了韓青永興軍路提點刑獄司判官的職務,以表彰此子先前立下的那些功勞,以及權任提點刑獄判官這段時間裏,做事勤勉認真,卓有成效。
消息傳開,永興軍路官場又是一片哀歎之聲。
汴梁城内,前任殿前都虞侯韓重貴的門口,前來恭賀的老友舊交,則絡繹不絕。
随着太祖和太宗兩位馬上皇帝陸續歸天,大宋将門之後由武轉文,已經漸漸成了風潮。
基本上各家将門的第三代,都在苦讀詩書,走太學畢業、同進士出身,下去擔任地方文職官員這條路。
但是,很多第三代将門子弟,都是讀着讀着,就又回到了馬背上。偏偏還吃不了軍中的苦,隻能在殿前禁軍裏頭挂個七品或者八品的虛銜,然後回家混日子。
結果,最近十多年下來,由武轉文成功,并且沒怎麽靠家族背後用力,就做上正六品文官的,屈指可數!
像韓青這種,明明已經犯下大錯,前途無望。卻忽然又峰回路轉,或者“浪子回頭”者,更是鳳毛麟角。
所以,韓青在一群老将軍眼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絕對值得學習取經。
特别是在李繼和回到汴梁,将韓青在軍中和寇準面前的表現一番吹噓之後,各位望孫成龍的老将軍們,愈發認爲,自己的孫兒們,當以“韓家師兄”爲楷模!
前殿前都虞侯韓重貴原本就是個爽利人,有故友們登門來拜訪,豈能不設宴款待?結果,接連好幾天,都喝得酩酊大醉。
然而,當客人走後,韓重貴在仆人的伺候下,又喝了一碗醒酒湯,臉上便開始愁雲密布。
“官家和寇老西兒,是拿佳俊當孤臣用呢!唉——”手拍桌案,韓重貴趁着周圍沒有外人,低聲長歎。
作爲親身經曆過“陳橋兵變”和“武功郡王之死”等諸多大事的老将軍,他對帝王心思,已經揣摩得再清楚不過。(注:武功郡王之死。趙光義繼承了皇位之後,封趙匡胤的兒子爲武功郡王。後來,他當衆訓斥對方窺探皇位,導緻對方自殺以證清白。)
所以,前幾年新皇帝趙恒剛剛即位,他就以舊傷複發爲由,主動告老回了家。
如今,他唯一的孫子,因爲替朝廷做事成績斐然,從臨時的提點刑獄司判官,變成了正式判官,還有了正六品承值郎的虛職,按道理他應該高興才對。
然而,正因爲熟悉帝王心術,在高興之餘,老将軍卻忍不住爲自家孫兒的未來擔憂。
永興軍路,既然能讓轉運使宋守正晚節不保,讓同平章政事張齊賢束手無策,水豈是一般的深?
寇準想要将盤根錯節的永興軍路官場,梳理幹淨,就必須快刀斬亂麻。而自家孫兒韓青韓佳俊,現在明顯就是寇準手裏那把快刀。
在韓重貴老将軍熟悉的面孔中,凡是做了當朝宰相或者皇帝手中快刀的,最後罕有好下場。
道理很簡單,刀用完了,早晚會被放進刀鞘裏,或者直接扔掉。
朝廷不可能将永興軍路所有官員全都趕盡殺絕,留下來的肯定是七成以上。而這七成官員,沒膽子恨大宋官家,也未必有膽子去恨寇準,卻可以報複官家和寇準當初拿來砍他們的那把刀!
如此,哪天官家準備收刀入鞘了,老将軍的孫兒韓青,立刻要面臨群狼反噬的險境。
除非在擔任永興軍路提點刑獄判官之時,韓青任何錯誤都不犯。否則,哪怕是芝麻大的小錯,都會被人無限放大,然後上綱上線,成爲他“居心叵測”,“欺君罔上”的鐵證。
“來人,拿紙筆來,老夫要給佳俊寫信!”思前想後,老将軍最終決定,一邊寫信提醒孫兒注意官場險惡,一邊在背後替他繼續偷偷堵窟窿。
因爲去年韓青當街毆打黨項使者被懲處那件事,老将軍跟他爺孫倆之間,關系其實有些僵。
憑借直覺,韓重貴認爲,即便自己寫了信,孫兒也不會認真讀。
兒大不由爺,乃是人世間常态,更何況是又隔了一輩的孫兒。
做長輩的,總是希望,把自己一輩子的經驗教訓,都傳遞給晚輩。希望晚輩們汲取這些經驗教訓,不要待到撞了南牆,才知道回頭。
然而,做晚輩的,卻從來不會領情,直到真正撞上了南牆。
但是,哪怕被孫兒暗中偷笑迂腐,能提醒一下,韓重貴仍舊覺得自己多提醒一下爲好。
萬一這個孫兒,把自己的信看進去了呢?
自家這個孫兒,從小就特立獨行,做事不喜歡按照常理。
說不定,看了信之後,他又特立獨行一次。
此外,既然做了提點刑獄判官,老将軍就希望自家孫兒,能做滿一任再回汴梁。或者,在地方上,多幹幾任不同的官職,以回報官家的“以國士相待”之恩。
”不急着回來,家中反正無事。而你的兩位堂兄,也能照顧全家。好男兒志在四方……”在信的結尾,老将軍像尋常人家的祖父一樣,啰啰嗦嗦地叮囑。
然後放下筆,對着窗外偷偷歎氣。
窗外又起風了,狂風夾着雪粒子,砸得窗棱啪啪作響。
最近兩年,汴梁的“氣候多變”,真不是一個适合居住的地方。